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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胆子的懦夫!”老头子气得变了色,狠狠一口啐在他脸上,“我是瞧你可怜,你却……那你老老实实就给他们当牲畜好啦!真是不知耻!”
他任他骂,神情八风不动,仿佛万事万物再无萦怀;一抬手,把面上的污物擦干净。
那一日他身无长物,只带着连太史的酒葫芦便逃离了玉京城。一路上在危险间穿行,无数次和死亡擦肩而过。他舔过长在石缝间的苔藓,偷过别人家猪槽里的馊水;他一次一次因为高烧而昏厥,又一次一次被洒下的冷雨浇醒——雨水和着血水肆意流淌,每一寸筋肉都因为剧痛而痉挛不已;皮肤绽开、经脉碎裂……以及超乎这一切的一切之上的,虚空中亘久不息的金黄色幻影:他的玉京城,他的龙首原,他的太极宫!至高的荣耀,至远的梦想,至大的野心!一切的一切并未离他而去,而是在心底最软弱的那个地方,不断拷问着他的生命。还有……还有那个眼神、那句话、那个从紫极门上一跃而下的身影……
——你们真的知道什么是耻辱,什么是胆量吗?
持鞭子的恶奴又回来了,苦工再次开始,进度如常。离开玉京不过两个多月,发作却一次比一次严重。终于有一天,他在昏迷中被一群匪徒抓住,卖给了从北方来采买奴隶的蛮族贵族。而那个蛮族贵族又将他和其他九百九十九名奴隶当成祝贺成婚的礼物,送给了西方的蛮族王子。当奴隶不算什么,日夜工作不得歇息也不算什么,至少拓跋辰的手再也伸不到这里,至少他暂时安全了。
忽有两匹马从远方而来,绕着还在打基础的金帐转了半圈,最后在离他不远处停下了。马上人穿着分明汉式的袍装,在这到处都是胡人的地方显得分外惹眼。据说他们都是那即将成为匈奴阏氏的塔格丽的近侍,持鞭人果然迎上前去,一阵叽里呱啦,脸上很快露出惊喜的神色。
“塔索和塔格丽要来看金帐的进度,你们这些混蛋快干活儿!”
原来如此,阿哈犸握紧手中的木柄——与他无关,但也许这会是个机会。
那两个汉人也许要等待他们的塔格丽,攀谈结束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持鞭人是这样最懂汉话的胡人,{奇}也只会说几个零散的词儿,{书}不足为惧;{网}那两个汉人显然不打算避他。至于奴隶们,他们早和匈奴人一般,把他们当成会动的工具了。
“……我始终不信任他们。”其中较年轻的那个汉人说道,声音沉痛。
正在打桩的阿哈犸听闻,不禁微微一笑;果然如此,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铁板一块的。什么秩序什么身份什么情感,不过都是将松散的沙砾暂时固定在一起的黏合剂——这世上没有插不进尖针的墙,更没有坚不可摧的“关系”。
另一个缺了半条手臂的汉人回答:“她说的对,我们无可选择;她走到这一步,也是逼不得已的。”
“柳祭酒,您别忘了,她始终是个女人。而且……而且她也没有副统领那种淡看天下须眉的气概,难道不是么?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我们还要在这些异族之中等待多久?蛰伏多久?她当上了阏氏,有了富贵有了地位,贪恋那胡人小子的怀抱,还会记得我们的仇恨吗?既然慕容澈那狗贼已经死了,我们为什么不回中原去?一定会有转机的!”
“够了,彭玉!这些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除了天地神明,决不能再给第三个人听到!无论如何她是我们的宗主,是正统的‘白莲’,是我们的主人。宗主的愿望就是族人的宿命,你难道还要我教你这个?何况她还……她还救了我们的命啊……”
“我明白,柳祭酒,但是……”
——祭酒?
——副统领?
——宗主?
——‘白莲’!
“砰”的一声巨响,大木锤失了准头,斜斜击在木桩之侧。要不是皮二那老头子闪得快,几乎要给锤风带到,砸一个肉破骨折……饶是如此他依然闯下了大祸,木桩入地还不算深,这一下使错了力道,让它整个倒向旁边。木桩上系着的几十条写满吉祥咒文的布带,也给生生扯掉了一半。
持鞭的奴隶头子彻底目瞪口呆:这可是多么重要的工作啊,安放这个主桩之前,族里的巫师已经为此连续祈祷了七天七夜!这一下可好,全都毁了!更可恨的是,竟然挑在塔索和塔格丽马上就要巡视来的当口,竟然就在塔格丽的心腹的眼皮底下!
这一下,不光那些贱奴们有罪;就连自己也是责无旁贷,必然会倒大霉了!
一想到这里,他几乎要气炸连肝肺,咬碎口中牙。一伸手,掌心中缠着铁刺的鞭子再一次迎风抖开,也不管闯祸的是谁,见着奴隶就挥鞭狠打下去。
瞬间,场内已然乱作一团。喝骂声、哭泣声、诅咒声此起彼伏。皮二被这情形吓得双膝发软,想要逃跑却提不起半分气力,只走了两步便软倒在地,不住哆嗦着。
持鞭人赶至他面前,血红着双眼一鞭挥下,直冲他半秃的头颅。这一鞭夹着劲风,就是连头壮牛都要打断三根肋骨,眼见皮二就要性命不保。一只手臂忽然伸出来,缠住长鞭。铁刺深深咬进臂肉里,血迅速淌了出来。
手臂的主人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用种长久嘶喊造成的暗哑嗓音说道:“住手。是我做的,和他无关。”
奴隶头子大约听懂了他的话,越发暴跳如雷。手腕一抖,鞭子收回,转瞬又没头没脑狠抽了过去。阿哈犸想要躲闪,却显然力有未逮,不一会儿,已挨了好几鞭子,疤痕累累的身上血肉模糊。
——这没什么,这种疼痛比起体内翻江倒海的折磨,根本不值一提。何况,他是打不死他的,自他中毒之后,虽然累次奄奄一息,虽然功力全废十几年辛苦毁于一旦,但体质似乎变强了。屡次经历过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之后,伤口反而好得特别快,新肉长出的速度肉眼几乎看得见,简直像是奇迹。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清冷、甜美,他一辈子也不能忘的、仿佛梦魇般的声音:“……住手。”
血从额头上流下,模糊了视线,世界一片猩红。在那无限的猩红里,一个骑着胭脂马的年轻女子的身影悄然浮现。穿着胡人少女的窄袖短衫、宽幅长裙,却竖着汉女的发式,配那顶小小的彩羽绣帽……
那女人可真美啊,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竟然有这么美?他早知道她长得不差,可是和她那个鬼神般艳丽、鬼神般恐怖的妹妹相比,她一直不过是只怯生生、惨兮兮的小鸽子罢了——绝不是如此刻这般,浑身洋溢着无限的活力,皮肤明晰透亮,仿佛下面有苍白的火焰不住燃烧似的。
“……够了。他们也难免出差错;但无论是什么样的错,也不值一条人命的。”那女人用一半胡语一半汉话这样说。
持鞭人听懂了,却腹诽不已,卑贱的奴隶怎么能算作是人呢?但既然发话的是塔格丽,而她身边的塔索也是一副笑吟吟,好似半点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样子,他便聪明的一切都咽了下去,只是点头,唯唯诺诺不已。
——这样也好,既然连这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的贱奴也能逃过处罚,那么自己的失职之罪,更加不算什么了吧?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那浑然吓傻了的贱奴呵斥:“还不快跪下谢谢塔索和塔格丽?”
“阿哈犸”恍若无闻。他只是一直看着那个女人,目不转睛,直到胸口忽然一热,眼前的世界彻底模糊。自紫极门上的那一日起,纵使之后有无穷苦楚、无尽绝望,这却真的是他第一次落泪——愤恨的泪水,喜悦的泪水,混杂着思念、怒火、痛楚、悲伤……一切一切的泪水,莫名流淌。
——他以为……她死了。
——他一直以为……她早已死了……
害他从繁华与光荣的云霄中一落千丈,如今只得在污泥里苟延残喘的始作俑者正骑在马上,站在他面前。他真想一伸手扭断她纤细、妙曼的脖颈,心底却又同时生出种可怕冲动,想将她死死抱紧,死死嵌入自己的身体之中;或者干脆点起一把火,把两个人一道活活烧死、烧得一干二净算了!
马上的她忽然回过头,微皱着好看的眉,用汉话向身边的男子道:“扎格尔,我知道……习俗就是如此,但他们都是人啊,不能尽量……尽量温和的对待么?”
她的同伴呵呵笑,点了点头,用胡语飞快吩咐了句什么。持鞭人立刻躬下身子,右手握拳抵在心口,毕恭毕敬答应:“亚克。”说完一回身,鞭子打在地上,尘土四飞,对阿哈犸喝骂:“你!怎么还不下跪谢恩?”
阿哈犸遍体流血,兀自岿然不动,只有目光像钉死在她身上似的。
她分明在为他们求情,但倒在地上魂飞魄散的老头子皮二却用极低极低、近乎耳语的声音恶毒地咒骂:“蛮子的小娼妇!”
——除了站在他身边的阿哈犸,没有人听到。
“……不必了,”塔格丽一摆手,温和地吩咐,“给他们两天假吧,怕是伤得很重啊……”
她说完,再次回首向她的同伴;她的同伴也转头看她,两个人眼中满是如胶似漆的甜蜜,那是只属于他们彼此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阿澈啊,我这个亲妈真的不想虐你,你要相信我还是爱你的,主要是大家觉得你该虐……阿弥陀佛……这章我推翻重写了一次,所以今天又晚了……我又说“又”了,唉……ps:男人真是一件超级浪费时间的东西!
【四七】飘然旷野
你曾听过伤口愈合的声音吗?就像是鲜嫩的绿芽从烈焰烧夷的焦土下钻出,一点一滴覆盖荒芜,一点一滴凝聚生命;周身血液疯狂流窜,简直要如煮开了一般汩汩沸腾起来——这并不是那一日奴隶头子留下的鞭伤,那个伤在第三日上差不多就痊愈了,只留下七八道鲜艳的疤痕。从那天起,奴隶同伴看向他的目光,都跟看鬼一样。
——也许我早就是个怪物了,阿哈犸不由微笑,不由想。
从那天开始,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日,他们这些运气好到了极点的贱奴们再也不用搭筑金帐,再也不用挨鞭子了。就像是牛羊牲口,塔索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如今的阿哈犸、皮二、还有当初在场的那三四十人都被送给塔格丽作为私产,护送她与塔索一路向西南旅行,去往草原上最传奇的密地:恶魔雪山。
“……你真的……不想逃么?”昨夜,当夜深人静,当匈奴人口中的“阿提拉的马鞭”悄悄爬上天顶,始终躲着他的皮二忽然出现了。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回答。经逢大变,这个身体对于那些即将到来的危机,似乎有了某种诡异的感应能力。
老头子干瘪的脸在星光下皱在一处,像是一枚丑陋的胡桃;见他不语,忙催促道:“白天你也看见了吧?咱们离雪山已经很近了,再不想办法,大伙都会没命的。你真以为那□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告诉你吧,蛮子之所以带咱们来,是因为那雪山上的妖魔是生吃人肉、生喝人血的,咱们不过是准备好的活祭!”
阿哈犸的眉头一跳,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
老头子漾出些微得色:“那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不过你仔细想想,若不是阴谋诡计,难道那些蛮子还能当真发了善心了?”
胡人就是胡人,胡人都是茹毛饮血、黑心肝的蛮夷——阿哈犸再次沉默,显然这句话他无法反驳;皮二察言观色,连忙趁热打铁:“他们都不同意我来找你,说你是个没骨头的废物,只会坏了大事;但是那天……”老头子微顿了一下,轻声续道,“那天要不是你拦着,我早就死了,我虽没和你说,但心里一直明白……何况,要是我们都逃了,只留下你,你肯定活不成的。”
一股热流猛地自怀中升起,径直抵在喉间;阿哈犸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了!这算什么?报恩么?怜悯么?抑或者……某种类似于手足同道的奇妙温情么?
曾几何时,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哪怕倾注酷刑倾注死亡,都是“皇恩浩荡”。可这“恩”,到头来有谁当真?当他躺在御榻上奄奄一息生不如死之时,他们全都忙着向新的主人叩拜,谁还记得他?谁还记得自己口口声声对天盟誓说的那些话?
他曾有过一个兄弟,在孤独、冰冷的儿时,只有他陪着他长大。后来有好几次,他都摇着那柄华丽的折扇,用懒洋洋的嗓音调笑道:“阿澈,你可小心了,总有一天我会报仇的。你小子当年可狠狠咬过我一口,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他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只是对于他与他一样寂寞的童年时光,一个值得怀念的记号……谁知道,他果然记得,一直记得;然后趁其病,取其命;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反咬一口,取而代之。
——于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