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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今夜我是谁,为何独伤悲——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原来我是谁,从今往后,不再伤悲——
一层一层围拢柴堆的男女,随着鼓声齐声歌唱。他们统统骑在马背之上,手中握着燃烧的火把。此刻若有传说中的天人在夜空中凌风飞过,偶尔低头,一定会因为惊艳而目瞪口呆吧?在脚下黑暗无边的原野上,竟有无数渺小的火焰组成了数十层环环相套的光圈,这大片摇曳的绚丽光海甚至连头顶璀璨的银河也要黯然失色了。
众人的歌声湮没于风中之时,光焰的外围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一道闪烁光带便从这缺口中突入,刺穿一道一道圆环,直插人群的中心。光带的最前方是两个异常明亮的火点,那是浇满羊脂油膏的特制的松明——那是塔索扎格尔?阿衍和他的塔格丽。
塔索遇刺的消息自然早已传开,此刻看清扎格尔并不用人搀扶,独自坐在马背上手擎火把,想是伤势并没有传说中的严重,阿衍的族人们不禁欢呼起来。可是在他们的呼声里,一向笑口常开、全无架子的塔索却没有点头致意,更没有挥手应答,反而始终冷着一张脸。
鼓声停歇,扎格尔与连长安并肩来到平台之侧;两个人一左一右翻身下马,高举火炬引领身后十六人抬的巨大木质灵床登上平台。灵床上安睡着盛装的朵颜阏氏,双目微阖,唇边带笑,双手于胸前交握,怀抱那柄已故的大单于求婚时赠给她的护身短刀。
厄鲁牵着一匹毛色如夜空般漆黑的牡马来到平台前。马是匈奴人的伙伴,活着时骑着它征战、骑着它放牧、骑着它在草原上流浪;死去后也要骑着它去往逝者的黑色国度。方才那擂鼓的老巫师站起身来,枯瘦的手从腰间颤颤巍巍拔出一柄祭刀。只一闪,那匹牡马几乎没什么挣扎便扑倒在睡着的阏氏脚下,热腾腾的马血瞬间便浸染开来。
“送大姆一程吧,新生者……”老巫师收回祭刀,嘶声道,“亡者的路并不好走,用火与烟替朵颜阏氏指引方向吧……”
依规矩扎格尔此时应该带领她的塔格丽上前,一同抛出手中松明,点燃火堆。可阿衍的塔索却一动不动,反而开口道:“不,还不能够。送别大阏氏还需要一样东西,需要——仇人的血!”
因为伤势的缘故,扎格尔的声音颇有些中气不足,但那最后四个字实在是咬得铿锵有力,在野风之中仿佛金铁般鸣响。
作为各部族的代表,使者们凭借自己的贵宾身份得到了距离灵台最近的内侧位置。扎格尔此话一出,众人当即大哗。只听阿衍的塔索轻咳一声,续道:“神之口,长生天赞许血债血偿,是不是?”
巫者同样满怀错愕,却也只有四平八稳回答:“长生天首肯复仇的权力,更庇佑勇者的义举。”
“好,那就好……”扎格尔不住点头,一挥手,使者的队伍之中便有人惊呼出声,几名早已埋伏好的武士从阴影中扑出,“嘭嘭”几声响,三四名头戴昂贵皮帽的男子已被折断手脚丢出了人群。
人群中的明眼者早已瞧出了关键所在:“且鞮侯!他们都是……右贤王且鞮侯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我还活着……
【六十】海枯石烂
连长安手持火把,孤绝而立,始终冷眼看着面前正在发生的一切——仿佛自己并非这场精彩戏码里的重要角色,只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一般。
没有人知道,在她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昨夜半梦半醒之间,赫雅朵阏氏留下的那句话:“我送给扎格尔……我的‘死亡’。”
是的,在这场因为死者而举行,却因为活人而横生枝节的葬礼之中,阿衍的塔索切实收到了自己的养母最后的礼物。他没有辜负这件遗赠,更不会错过这个良机。
一具穿着巫祝长袍、头戴面具的尸身被人抬到柴堆下,面具掀开,露出张在场的许多人全都认得的脸孔。那是且鞮侯手下某位小有声名的武士,也是他这次派来吊丧的使者之一。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右贤王其余的使者们大惊失色,同声叫喊起来,“克里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他绝不可能是刺客!”
可惜,无论他们再怎么分辩,也不会有半点用处的。白日里刺杀塔索的刺客假扮成跳舞的巫祝,然后死于乱刃之下,这是事实;此时一位巫师打扮、且身上有无数刀口的死人被发现是右贤王的亲信,这也是事实。那张面具迟了半日揭下,两个事实便自然而然地在众人的脑海里合二为一……栽赃栽得如斯简单却又如斯巧妙,右贤王早已注定百口莫辩。
果不其然,没有人相信那些无辜的使者们的剖白,关于且鞮侯蓄养刺客的流言早就在草原上传遍;右贤王一心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金帐的阏氏,连长安的突然出现让他恼羞成怒这一点更是众所皆知。不光阿衍部的族人们群情鼓噪,叫嚣着要将几位可怜的使者撕成碎片;就连其余部族的吊客们,也纷纷从眼底流露出清晰可辨的愤意:“你们不顾长生天的规矩,在大阴山脚下、在大阏氏的丧礼上、在库里台即将召开之际闹事,竟然还连累我们殃及池鱼?”
——阴谋诡计啊……连长安将一切尽收眼底,不由无声喟叹、自嘲的喟叹;论及这种小伎俩,心思单纯的蛮族哪里比得了卑鄙阴险的汉人?什么左贤王什么右贤王什么金帐什么白帐,又哪里及得上浸淫在其中扎根在其中以此为养分活了数百年的连家?
扎格尔是主使,厄鲁是帮凶,却唯有她才是真正编织这场大戏的那只幕后的手。昭华公主的声音言犹在耳:“……女人也有自己的战斗方式,长安。你能不能变得奸诈残忍来保护他?你能不能把自己置于暗处而让他稳立于阳光下?”
“我能的。”她对着柴堆上微笑沉眠的逝者再一次承诺,“我会保护他;用女人保护男人的方式保护他,用妻子保护丈夫的方式保护他,哪怕……哪怕是用我最不喜欢的方式保护他——我一定能做到的。”
——于是她便看着,一直看下去。
阿衍的塔索在摇曳的火光中绷紧一张脸,只挥挥手,那名叫“克里”的死者、以及还活着的他的同伴们便都给绑牢了推到柴堆边。两个犹不死心的还要大声喊冤,早有手持牛耳尖刀的武士上前,硬生生掰开嘴,空气里便只剩下从喉管中发出的“嗬嗬”异声了,浑然像是垂死的野兽。
阿衍的塔索将手中松明火把交给身旁的厄鲁,向前半步,从怀中取出一根包裹着布条的黑色尖针,对着在场众人缓缓道:“多谢诸位来送大姆一程。大家都知道,十年前我父王病故时,正是大姆宅心仁厚,做主废了生殉的旧例。不是做儿子的违背大姆的心意,只是这世上总有丧心病狂的狗崽子,总有黑心肝的无耻小人。大阏氏一向身体康健,众所皆知,突然便告病重不治……”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顿,将手中尖针轻摆,侧头询问灵床下的俘虏们,“你们……难道还不肯告诉我这东西的来历吗?”
他虽没有把话说得十分清楚,但人人听入耳里,都是心惊肉跳。这分明是在指责有人密谋毒害了朵颜阏氏,而罪魁祸首大有可能正是今日遣人刺杀扎格尔未遂的右贤王!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机,简直无异于昭告草原,阿衍部的“金帐”和右贤王的“白帐”从此不共戴天。使者群中早有聪明的在暗暗摇头:无论这个仇是真是假,现今谁也不能把它揭过不提,且鞮侯是不大可能在库里台大会上中选了。但……即使成功打掉了一个强敌,这么早出头依然不是明智之举,何况还有无穷后患……阿衍的小塔索果然如传说中的一般锐气过盛,毕竟还是太过年轻。
……没有人回答塔索的问话,事实上他也并不需要回答,与众人的猜测不同,他今夜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搅乱这池水,现在还不到浑水摸鱼的好时候。扎格尔的眼神缓缓从其余各部使者的脸上滑过,诸使者心中都是一凛,身子忍不住向后缩了缩;生怕这不按理出牌的小塔索又一个心血来潮,再起什么波折——幸好没有,扎格尔缓缓将尖针包好,收入怀中,众人刚要松口气,黑暗里不知是谁忽然带头呼喊:“报仇!替大阏氏报仇!替塔索报仇!”
扎格尔没有立时回应,亦没有动,刹那间整个夜晚似乎被牢牢冻硬了。那一声喊落地,铿锵作响,片刻寂静无声;接近着,无数呐喊突然同时爆发。星空下几十层高举的火炬一齐挥舞,阿衍的战士们都在振臂高呼:“报仇!报仇!报仇!”
——可有多么像,可有多么像那一日紫极门下的光景?
没有这些回忆打底,我也决计做不出这样的苦肉计……连怀箴啊,此时此刻,你一定在夜空中放声大笑吧?玩弄人命,还有他们的心……权谋、政治、战争……我们终究还是走上了一样的道路啊……
连长安深深吸一口气,将如潮般奔涌的往事强自咽下去。她从厄鲁手中接过扎格尔的火炬,走上前,在震耳欲聋的呼声里轻声劝:“塔索,我们……不要让大姆久等。”
扎格尔艰涩地点着头,将火把高举,四周里的叫喊逐渐低沉下去,好一阵终于停了。
“……开始。”塔索下令道。
***
两支涂满羊脂的松明在夜空中划出一双亮线,无数火把组成的圆环绕着火葬台缓缓旋转。他们点燃柴堆,焚烧宽大华丽的灵床,焚烧龙涎、沉香和没药,焚烧丝罗、软缎与皮毛……赤红色的火舌飞快吞噬柴草,像个欲望无尽的饕客面对举世盛宴;它吃掉穿着巫祝袍服的死人,吃掉戴有金络头的雄健黑马,断了舌头和没有断舌头的活祭们在它的亲吻中发出尖利歌声,声震云霄。
火焰彼此追逐、层层爬升,终于攀到了沉睡的大阏氏脚边;替她披上一件随风飘飞的亮橙丝袍……“喀啦”一声断裂的脆响,灵床忽然向内塌陷,伴随着无数金红色的萤火虫,巨大的艳色翅膀华丽展开,又倏忽合拢,将已逝的昭华公主温柔抱在怀中。
“咚——咚咚咚——生吾之土——”
“咚——咚咚咚——收吾之骨——”
炽热铺天盖地,众人向后退去,不知何时,鼓声和吟唱声再一次响了起来。华裳、瑰宝、珍物、名香,有生命的以及无生命的,在这样的热度中没有不朽。柴薪嘶声爆裂,一切分崩离析,变成亮的火焰,变成暗的浓烟……从大阴山上吹来的狂风,扯起头顶猎猎的旗帜,也扯起这焰与烟,直冲向遥远的、瀚海无垠的星海之中……
“咚——咚咚咚——引吾魂归——”
“咚——咚咚咚——万星之都——”
不知是热气蒸出的游丝,还是眼前飞溢的泪水,世界尽皆模糊起来。可连长安却分明看到了一匹骏马嘶叫着从柴堆上跃起,看到火红与漆黑在它的毛皮上不住流动,看到马背上、某位身着闪亮锦衣的少女正乘风而去——
“……我很幸福,”她对她说,巧笑倩兮、美如光芒,“你们……也一定要幸福。”
***
——是的,一定要幸福。
子夜时分,葬礼随着旧的一天结束而徐徐落幕。送葬的人们擎着火把骑马而来,火把燃尽后,便依旧骑着马三三两两离开。
按照习俗,火葬堆将持续燃烧,直到夜幕退散、星海隐去,直到朝阳从大阴山顶冉冉升起——已逝的大阏氏赫雅朵?慕容骑着焰与烟的魔马奔行过整个夜晚,她的丈夫、她死去的娇儿和爱女都在夜晚的那一边等着她。
“……有一天我也会去那里,”望着飘向天心的灰黑色烟柱,望着渐渐西沉的满天星斗,扎格尔轻声说,“我们都会去那里。”
他骑着马,身前坐着连长安。长安听见了这句话忽然转身,紧紧搂住他的腰。
扎格尔笑了,伸手将她抱紧,压在自己的心口上。
“疼么?”连长安忽然自他怀里抬起头来,右手摩挲着他后背交缠的布条。
“不疼,演戏罢了;”扎格尔柔声回答,“一点皮肉伤。”
连长安便又将身子缩了回去,贴在他胸前,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音,不再说话。
他们两人一骑,就这样走着、走着,仿佛茫茫草原上两个孤独自在的牧羊人。他们其实还有许多话可以说,比如即将到来的库里台大会,比如他和她的筹谋计划,比如他们的未来。
——可是,终究谁都没有开口;今夜终究不是,谈论那些事情的时候。
净朗的弯月挂在天心,星点如银。在匈奴人的世界里,一切重要而神圣的过程都该在这样的月和星之下发生。比如葬礼,亦比如婚姻。
他们用歌声来代替哭泣,用生命来回应死亡,用结合来对抗分离;子夜过后便是全新的一日,逝者已矣,生者为欢。
扎格尔骑着马,抱着连长安,带着一根洁白的套马杆;在一座小丘的背风处勒住坐骑,伸手将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