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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眼中只看见了黄金,可是这些黄金从何而来?这是我匈奴男儿的血,这是寡妇们的空床……谷蠡,我问你,你拿什么养活你的战士?牛羊下崽子都比不上你招兵买马的速度,归根到底,你终究靠得是那些西域小国的粮食。而他们遭了抢,惹不起强大的瓦雷部,就只有去那些小部族的帐篷底下抢吃食,到头来把伊稚斜的子孙、乌维的子孙、甚至我们阿提拉的子孙都饿死……”
“你带来的哪里是黄金?我只看到了燃烧的毡包,看到了幼儿的骸骨,看到了女人们的泪水……你带给大家的礼物不是胜利和富庶,而是贫穷和失败!而我,我不会走这条路。”
左贤王谷蠡实在被气得脸色发青,颊边赘肉一抖一抖。他只想大叫“满口胡言”,但偏偏一时之间无法驳倒对方的谬论。的确,西边是有不少小部族始终为了温饱而挣扎,但弱肉强食,那也是长生天的法则啊,怎么到了这小子口中,全变成他的责任?
有且鞮侯的前车之鉴,他不愿贸然开口,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人开口。之前抬箱子的四名瓦雷部塔索之一早阴阳怪气吼了出来:“少废话,小崽子,滚回女人怀里吃奶去吧!”
有人哄笑,但笑声并不很大,显然扎格尔方才的一番话,的确戳中了在场许多人的心结。其实那些小部族的族长们都清楚,他们能够得到尊重的唯一一个地方,也就是在这个库里台的会场,就是这诫石的四周。一但离开这里,甚至一旦下了这座大阴山,自己和自己的族人,不过都是那些大部落砧板上的肉。
他们到这里来,为的是利益,切实的、能捏在手里的利益。
“那你能带给我们什么?”巴塔的族长瓦利姆提高了声音,“如果我呼喊你的名字,我能得到什么?”
“一个承诺,”阿衍的小塔索回答,“所有的匈奴人,无论隶属于什么样的部族,全都不会再忍饥挨饿的承诺。”
一言落地,满座轰然;喝骂、嘘声、争吵、质疑彻底炸开了锅。谷蠡的拥护者们不约而同指责扎格尔信口雌黄,却也有不少小部族首领叫他们别吵,先让听塔索把话说明白……左贤王暗地里咬了许久的牙,到此刻终于不再沉默,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那个烫手的问题再度丢回去:“原来……塔索是打算把你们阿衍部的牛羊财物分出去了?”
“是!”扎格尔不假思索断然道,“——如果我说是,你是不是肯呼唤我的名字,谷蠡左贤王?”
场面至此完全失控,几乎所有的族长和塔索们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争先恐后挥着手臂叫喊。却没有人能够弄明白其他人在喊些什么,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左贤王的脸色像是见了鬼:“库里台上岂容小儿放肆?”他怒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一片混乱之中,唯有扎格尔安稳如常;他斜倚在诫石上,指点厄鲁带人将自己的那口箱子扛了上来,就放在左贤王的黄金旁边。阿衍的塔索俯身打开箱盖,一堆灰黄色、拳头大小的圆块哗啦啦滚了出来,圆块中还夹杂着一堆堆纠结起来的黑色细绳索。
“这是我的礼物,”他说,“新的作物以及捕鱼的方法。无论有多少金银珠宝,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但有了这些东西,即使遭遇暴雪,即使草场干枯,我们依然不会饿肚子,依然能活下去——我所做的,就是想要所有的匈奴人,无论部族大小,从今往后都能够活下去。”
——长安,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草原的子民总是那样快活?那样无忧无虑?不是的,其实不是的。暴风的鞭子始终在抽打我们的脊背,我们努力快乐因为我们总是悲伤;活人死去,马匹冻僵,严酷的世界令我们伤心绝望……我不愿这样。
不知何时,争吵声业已停歇。每个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这些陌生的石头般的异物。谷蠡大叫:“你疯了!你到底有没有把库里台放在眼里?”
扎格尔依然不疾不徐:“左贤王,你也说了,苍天之下,皆是我匈奴人的牧场。长生天将这世界赐给草原之子,只要众人同心同德——只要战士们不再死于疾病,只要婴儿们不再死于饥饿,只要大雪、沙暴和改道的河流都不再致命,只要大家能够活下去——何愁没有黄金?没有骏马?没有牛羊?”
站在箱侧的厄鲁振臂高呼:“扎格尔!扎格尔!扎格尔单于!”阿衍的从者们以足顿地,拼命吆喝,随声附和。除了他们之外,竟真的有坏了脑子的小部族成员跟着喊起来,左贤王谷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族长身上穿的还不如他帐下的侍从,但人数却多得令他心惊肉跳。
——不要黄金,却选择这些丑陋的土疙瘩……难道他们都疯了不成?
他一直觉得成竹在胸,昨天晚上甚至一夜无梦直到天明,但此刻,谷蠡却突然开始觉得害怕;信心如同初春的积雪,融化动摇。“不过是些穷鬼,”他拼命安慰自己,“何况还有别的办法……”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个人——脸上带着坏笑,身上甚至还有酒气,年纪和阿衍的小塔索差不多大。那个人折着步子走向人群中,俯下身拾起一块圆滚滚的灰石头,问:“这玩意儿能吃?你究竟从哪里找来的?到底怎么种?”
扎格尔笑着答:“这叫地果,我可以向长生天发誓,我和长安昨儿个晚上吃的就是这个……这东西来自于恶魔雪山的西边,是遥远之国的商人千里迢迢带过来的。还是长生天保佑,几个月也才找来这么半箱子……只要把地果切成块埋在浅土里,基本不用照管,发了芽就能成活,两三年就能翻出百倍千倍。那时候我们每年春末将牛羊迁到低地时,顺便在草场边上辟一块田种下去,等秋天再次迁徙时刚好就可以收获……不过两三年,冬日里阖族人都不会再挨饿。”
哈尔洛塔索将那地果放在手里颠了颠,沉吟道:“上次你装扮成那样来找我时,手下的几百人全都没跟着,就是把他们都派出去找这个了?”
“那天我就对你说了,只要真的想做,总会有办法——何况我的运气一直不错。”
“好,好……”哈尔洛抓着那地果哈哈大笑,“算我服了你。现在我相信,那个预言、大巫姬的预言,也许是真的……”
——展翅之鹰,黄金之风,草原之主……从今之后,除却长生天的威能,你再不用向任何人屈膝……
白帐的哈尔洛塔索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放声高喊:“扎格尔!扎格尔单于!卡拉噶(预言)之子!”
——也许你真的是……长生天宠爱的小儿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一还有一更,卷三就结束了。
卷三有三个番外,更完差不多就要停更了。
等出版后一次更新完毕。
呃……问题是我要快点写……
【六三】碧血红妆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踏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破阵子》***
萨格鲁部虽然是五大部族中实力最弱的,但这却意味着白帐的一角终于倒向了金帐。有了这个契机,有了神圣的预言在上,支持阿衍的塔索的大小部族如滚雪球般不断增多——的确,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很穷困,但正因如此,扎格尔的许诺和他的神奇果实反而产生了无限大的吸引力。
随着金帐的呼声越来越高,左贤王这一方也不肯认输对吼过去,人们开始互相推攘,甚至还有人捡起脚边珍贵的地果砸向对方。
左贤王谷蠡身子微微一晃,他终是明白,自己最不愿看到的情景还是发生了。时间拖得越久,自己麾下动摇反戈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到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黄金再好,却也比不上那乳臭未干的小儿凭空编织的美好幻景;他给他们财富,而他却给他们希望——简简单单,只有八个字的希望:诸部平等,不再挨饿。
——是……就此认输还是兵行险路?他其实已没有选择……
***
远在十数里外阿衍部营地里的连长安并没有听到大阴山上那声尖利哨响,并没有看见一只火信飞上天空,拉出长长的、灰白色的尾,随即炸成粉碎。时隔数月,分散四方的“白莲之子”们再一次站在了她面前:独臂的柳祭酒,磐石一般的杨什长,还有年轻骄傲的彭玉。
“回禀宗主,幸不辱命!”他们齐齐抱拳,向她行礼,风尘扑扑的脸上统统带着欢喜表情。
连长安的神色当然也是欣喜万分的:“多谢!”她对他们说,连声音都带着颤,“这些时日以来,辛苦大家了。”
在朵颜阏氏的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从晌午起,便不断有人自远方打马归来。到了昨日傍晚,恶魔雪山下分散的两百名阿衍武士已到达了八成,而白莲之子们更是没有缺少一个……此刻营帐内最快活的人无疑要数叶洲了,归来的都是他的兄弟手足,他曾经担心他们不幸落入陷阱,埋骨于无人知道的一望无际的旷野,还曾经为此暗自伤心不已……幸好回来了,幸好都活着……一念及此,他不由回头去找那口出不吉预言的怪人,却见阿哈犸隐身于毡包的角落,蜷缩在一丛帘幕的阴影下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算了,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叶洲不自禁摇摇头,驱散脑海中莫名其妙的臆想,“只要大家都还在,只要大家都活着。”
变故,便是在这个瞬间发生的。
起初只是耳中嗡嗡的余音,后来那余音渐渐大了,宛如奔涌的愤怒的潮水。众人渐渐察觉不对,一直如影子般沉静的阿哈犸突然动如脱兔,第一个掀开毡帘冲了出去;紧跟在他身后的是连长安,然后是叶洲,以及其他白莲之子们。可是,每一个冲出帐篷的人都只迈出了两步,便各自僵住双腿——苍天啊,那是什么?地平线上分明有一道巨大的黄尘正蒸腾而起,真的像是褐色的潮水,直向大阴山的方向涌去。
一时之间没有谁开口,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定定凝望,不知过了多久,阿哈犸忽然喃喃低语:“看那方向,似乎是瓦雷部……”
——瓦雷部,左贤王谷蠡……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
“击鼓点兵——”连长安高声命令,“库里台一定出大事了!”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各自答应,飞快四散而去;白莲之子们都在营房中长大,明白军令如山,即使是这样的紧急事态,他们也丝毫不乱。
唯有阿哈犸,默默走上前,沉吟许久,方出口问道:“你……也要去?”
连长安正紧咬红唇敛眉思索,回头见是他,微微一笑:“我自然要去。对了,烦你到我住的帐篷,问我的侍女萨尤里要那面刚绣好的旗……”
“你不能去!”他毫不理会她的吩咐,兀自道,“战场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连长安微怔,随即“呵”的笑出声来,眉眼间全无面对杀戮和死亡时应有的惊惧:“阿哈犸,我可不是普通女人;我的人生……每一天都是在打仗啊。”
***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角声破空,宛如尖刃;逼迫着听者的心跳也随之急促起来。那异响从四面八方传近,满载暴躁以及愤怒,狠狠灼伤等候在大阴山下的各族男女的耳朵。
毫无疑问,这是战号;是死亡的影子,是血的消息。
依照库里台的规矩,什么人能上到半山腰,什么人要等在山脚,全都有定数;一族少不过十人,多不足一百,且必须整装肃容,兵刃当然更是不能带的。如今这手无寸铁的千余人聚在一处,愣愣看着远方的地平线上的滚滚烟尘……近了、愈近了,烟尘间分明有盔甲闪烁、刀枪如林。
无数幽蓝色的旗帜在烈风中翻飞,旗帜上绣着一只只利目如刀的豺狸。所有人面色凝重,不由自主向后退去,不由自主回头遥望山腰的方向——库里台出大事了,毫无疑问。
山腰上的众人自然也已听到了这怒吼般的声音;诫石所立之处,正是处突出山壁的平台,脚下的风云变幻,上头一一瞧得清楚明白。从瓦雷部的随侍放出火信不过刻半光阴,世界却已成为孤岛:一面是嶙峋岩峭,另一面是褐黄与幽蓝叠成的浪涛。
早有性如烈火的年轻塔索冲上前,朝左贤王谷蠡大声喝问:“你想干什么?”
瓦雷的族长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在肥嘟嘟的脸上擦了擦,满脸无辜的笑:“想是族里担心我的平安,特地来接的……”
这种连三岁小孩子也骗不了的瞎话谁肯采信?一时间犯了众怒,喝骂声连片响起。谷蠡却任由他们骂,一副再好脾性也没有的样子。
“……既然重兵来接,那便请左贤王回去吧。”阿衍的小塔索悠悠开口,身边人附和不迭。谷蠡却一摆手,笑咪咪答:“不急不急,且让孩儿们候着,等库里台结束了,我自然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