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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得帐来并未行礼,只是开口:“阏氏……”
两字落地,再无后话。
连长安忽然在心中暗叹一声,真给扎格尔料中了,他果然是来辞行的——看眼睛就知道。
于是她轻声道:“……你当真要走了?”
阿哈犸的脸色瞬间改变,竟像是个小孩子被人戳破心事,顿时恼羞成怒:“原来你知道……看来你什么都知道!”
连长安并未察觉他话中异状,想起扎格尔的嘱托,又问:“非走不可么?”
阿哈犸愈发恚怒,只“哼”了一声,冷笑道:“我留下做什么?难不成等着喝娶公主的喜酒?”
连长安彻底糊涂了:“谁要娶公主?哪个公主?”
阿哈犸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残忍的快意,她终于也要尝到始终萦绕在自己舌底的那股酸涩滋味了——真好,真好!
于是他咬牙回答:“龟兹公主,龟兹王的独女,号称‘西域第一美人’——你觉得谁能有这个福分?”
连长安还未及回答,侍奉在侧的萨尤里已尖声喊出来:“住口!你胡说!咱们单于已经有阏氏了,小塔索就要出生,怎么会娶她?”
连长安却没有说话,她抬手挥退侍女,便一直愣在那里。思考的速度十倍百倍地变慢了;想一件事情,竟会如此艰难……
——龟兹公主……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不叫她看文书,还说“龟兹已经不是问题”……
——龟兹国不惜以绝色公主入侍,那公主的无数嫁妆便是上供的礼物吧?不费一刀一兵彻底控制西域大局,这是好事啊……
她的眼光木然流离四方,最后落在那个显眼的红色漆盒上。一个傻到不能再傻的蠢念头钻出脑海:“那朵花……明年雪山上的娜鲁夏盛开的时候,他会和谁在一起?又会采来送给谁呢?”
胸中不可抑止地一痛,竟然痛彻心扉。
阿哈犸见连长安良久不言,见她面色不善,怀中也有说不出的难受。
——他成功刺伤她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没有半分轻松,心情反而愈发压抑起来?
他深恨这种感觉,深恨自己混乱的心,语气越来越尖刻怪异——他也不知道他是在尽力安慰她,还是在尽力发泄自己的怒气:“你在难过什么?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蠢公主罢了,不过是个变相的人质。等那公主来了,还不是落在你手里随你拿捏?随便一点小手段,便制得她服服帖帖的;实在烦了,下点毒啊药啊什么的,不留痕迹——这不正是你最擅长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答应大家至少先更三十万免费版的,因为倒影暂时不写,发现统计的还不到三十万,差几千字。
就多更一章吧,不能食言嘛。
ps:谁能告诉我为啥六/四也是口?
ps。ps:以苍天大地和江水发誓,俺真的没决定小扎和阿澈究竟让谁赢,反正最后要给他们公平竞争的机会滴。乃们觉得谁比较好呢?
【六六】挥剑决浮云
他的确是来向她道别的。但他想说的其实不是“再见”,而是……“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慕容澈知道自己的这句话不会有答案,至少绝不会有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他甚至说不准自己想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自何隐的消息传来,他一路胡思乱想,一路辗转反侧,最终咬牙决定,无论她回不回答,回答什么,这句话自己总是该问出口的。
——说了再后悔,到头来总比后悔没有说要好。
可是谁知他还没有问,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三年相处,虽不能说知根知底,至少已让他看清了她是个什么人。她聪明的时候很多,蠢的时候也不少,可无论是聪明还是蠢,始终黑白分明,并不会为了逃避什么而信口雌黄。以身为祭伺机投毒的事,她自然做得出来——亲自上阵、带头杀敌的女人,还有什么不敢做?但她做过之后,断不会不承认的。
“……难道你就没有骗过朕?”
“我没有!没有!从来都没有!”
支离破碎的对答在脑海深处一闪即逝,也许她真的不曾骗过他;也许那不过是连铉或者连怀箴私自设下的毒计,而她不过是局中一无所知的棋子;也许……现在说再多的“也许”都没有用,连铉已死,连怀箴也已死去,将自己从命运的悬崖边推下去的那只手究竟属于谁,已注定是个永远的秘密了。
——是啊,他们都死了,甚至连自己也死了……死而复生,再世为人。
慕容澈还未及关紧记忆的匣,那句话便自遥远的彼方忽然喷薄而出:“……你是皇帝,想杀就杀好了!我走错了路,爱错了人,死在你手中,正是报应不爽!”
——是啊,正是……报应不爽。
***
连长安听了这一大通莫名其妙的抢白,果然忍不住动气。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她皱眉斥道,“且不说龟兹公主是否会嫁过来,就是真的嫁过来了……那也总有嫁过来的办法。人命不是拿来戏谑的,谁的命都一样——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慕容澈只觉舌底的那份涩意疯狂滋长,如同喉间埋着一只苦胆。他才是吃软不吃硬、半分不愿让人的性子,更何况是……让她。
“好啊!炽莲阏氏倒知道尊重人命了,那么那些被你害死的倒霉鬼呢?说别人的时候,先想想自己手上的血吧!”
连长安面上神情立变,忽然语塞。
她曾彻夜不眠,像磨尖一柄剑那样,细细打磨阴谋诡计;也屡次亲履沙场,兵刃所指之处毫不手软,浴血杀敌——想要对付鬼,必须把自己变成鬼。如果终究只有一方可以生存下去,那她希望活着的是她在乎的那些人,是她自己。
连长安垂下头去,并没有辩解;许久许久之后,方低声道:“我记得他们……全部都记得,我不会忘的。”
——无论你取了谁人的性命,请不要忘了他们的牺牲,请为他们的凋零而哭泣……哪怕这只是“伪善”,也好过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敌人、朋友、骨肉亲族,因我而死的人们……我没办法一一补偿,只有发誓永远不忘。
慕容澈死死咬紧口中银牙,只觉怀中憋闷的几乎将要炸开。这三年来他刻意与她若即若离,就是不想落入此时这般尴尬境地。
“好了,不必如此!”他终究硬邦邦道,“反正我也没立场指责你的,这世上没人有资格指责你……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
连长安微垂的双睫眨了眨,唇边浮上一抹若有如无的笑容。
“谢谢。”她说。
***
这场对谈至此无疾而终,连长安终究没能开口挽留,甚至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要走,又想到哪里去。阿哈犸一向脾性古怪,在自己面前尤其古怪,阿衍部的族人大多是打从心眼里佩服巴图鲁叶洲,可对几乎同样出色的他,却是三分尊敬里更夹着七分畏惧。
阿哈犸走了,小丫头萨尤里犹自忿忿,跟着冲出帐去,对着他的背影猛吐口水,连长安不禁莞尔。
她想一想,对那女侍吩咐:“你亲自往叶洲那里跑一趟,就说是我的话,如果有阿哈犸要离开的迹象,马上通知我;他是单于特意叮嘱过的人,在我点头之前,务必留下他。”
像变戏法般,萨尤里那双漂亮的瞳仁儿倏忽放亮,忙不迭答应着飞一般去了——连长安再次莞尔,同时心中暗暗寻思:“叶洲……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吧?早该成家了,等龟兹的事情结束,一定要记得提一提才是……”
——想到龟兹,刚刚升起的好心情,又不由自主黯淡下去。
幸好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她。不是那个满身尖刺满身伤痕,防线吹弹可破的小小女子。如今她这颗曾经碎裂的心早已补齐了,她对他有信任,她“相信”。
——如果扎格尔真的想娶那个公主,也一定会第一个和我说的。
这个想法慢慢浮现,慢慢安抚了自己的慌乱与伤感;暖意重新回到连长安的心口,如今她已经有了这个自信。
炽莲阏氏将身子慢慢仰倒,斜倚在软榻上,双手轻抚着小腹。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对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絮絮说着:“宝宝啊,你说,万一……万一你爹真的搞了个公主回来,娘该怎么办?”
***
慕容澈离了连长安的帐篷,被冷风一吹,火烫的思绪总算冷下来。该走了,是时候该走了,离她越近,各种感觉就越发清晰;他宁愿自己再一次身中剧毒日夜煎熬,也好过如今这般,暗蓝色的妒火时时烤着他的心。
他的心……他摸摸胸口,忽而自嘲地一笑——这颗心,恐怕在他无知无觉间,早就丢在那双盈盈眼波里了吧?
他实在已在此处蛰伏了太久;草原虽美,却终究不是他的世界。如今浑身旧伤早已痊愈,武艺甚至比当年更为精进……痛定思痛,这三年来慕容澈实在学会了很多东西,大到用兵法门指挥调度,小到如何与各种各样的人同食同卧、和谐相处——假如当年高坐在太极宫御座上的人是今日的他,断然不会那般轻举妄动,那般狂放张扬,那般……伤人伤己。
经历了这么长的岁月,这么惨痛的失去,有了脸上身上横七竖八重重叠叠的伤痕,即使拓跋辰站在面前,恐怕也难以认出自己——他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即使“追悔前过、夸志多穷”的宣佑帝永远也不可能重新活过来,但这神州广大,一定会有只属于他的天地。
这样一边想着,慕容澈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帐子中,只说一路上累着了要好生休息,便遣退从人蒙头睡倒。这一觉直至夜深人静,他才无声无息跳起来,翻出两三件结实耐穿的衣服和特意准备好的金珠、晶玉、碎银……干脆利落打成个小小包袱负在背上。
当断则断,痴痴缠缠徒惹人笑。
手边油灯的火苗忽然一晃,仿佛吹来了一阵风,有个影子出现在帐篷的阴影间。慕容澈不用抬头也知来者是谁,这般身似鬼魅无声无息,只能是叶洲——是他此时此刻最不想遇见的麻烦人物。
“……你真的要走了。”叶洲冷冷开口。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原来他们都知道。
慕容澈又觉火起,冷笑道:“原来我是你们的囚犯。”
“不是,”叶洲缓缓摇头,“你是宗主的……朋友,也是咱们左翼营的一员。”
“那就好!”慕容澈正色道,“既然我不是囚犯,至少也算个客卿,那我现在就要走了——让开!”
叶洲的身子挡在帐门前,纹丝不动,又问:“你去找何隐,是不是?你想做什么?你是他的什么人?”
不愧是叶洲,面上虽拙朴,其实心思毫不驽钝——慕容澈暗叹一声,答道:“我是何隐的什么人与你无关,我只不过去向他讨旧债罢了。”
“何隐……欠你?”叶洲似乎倒吸了口冷气。
慕容澈低哼一声,显然无意继续回答下去。
没错,他的确是想去找何隐。那一日在宣政殿的深处,丝毫不像将军、反而神似教书先生的何校尉跪伏于地,不屈的头颅低低下垂:“若万岁信守承诺,微臣定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慕容澈遵守了那个约定,除了连氏子孙外,对其余的白莲之子尽皆法外施恩,还将他们以及驸马府中所有的物品一并下赐。
——所以,何隐欠他一条命。
——慕容澈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他绝不是那等食言而肥的小人。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跳,叶洲依然不动,兀自道:“你不能走。你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慕容澈实在不愿与他多费唇舌,这家伙是木石雕成,说不通的。他料算叶洲绝不愿在此地大动干戈惊扰旁人,索性背着包袱径直向帐门去。
叶洲伸出手拦在他面前:“你的命是宗主给的……宗主让我一定留下你。”
慕容澈的脚步停了。
“一定留下我?”他微微挑眉,胸中波澜渐起。
叶洲许久没有言语,仿佛在仔细斟酌着该当如何开口才好。半晌,他终于道:“宗主说……‘那家伙’不想让你走。”
唯一的一点奢望从半空中落地,摔成粉碎,火气猛地上窜,几乎烧尽理智;慕容澈怒极反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大约能猜到他干嘛急着留我……”
“你的确是个贤才。”这一点叶洲也不得不承认。
“贤才?分明草原一统,西域大局已定,他还这般‘求贤若渴’,你不觉得奇怪吗?既然舍不得手里用惯的刀,那定然是又盘算好了大猎物。”
叶洲起初没听懂,微一沉吟,脸色立时变了,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南征?”
慕容澈毫不犹豫,断然点头:“当然,南征!”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场面就此僵持。不知过了多久,叶洲方才开口:“上次你说他有意金蝉脱壳,叫麾下替死,结果你猜错了……也许这次还是你错了……”
“绝不会。”慕容澈斩钉截铁,“非我族类,狼子野心!”
营帐内再次被沉默笼罩,又是好一阵冷场,这回率先打破僵局的是慕容澈——霜锋般的话语从他削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