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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离开座位时,金发碧眼的龟兹王子一边和叶洲说话,一边却好像也在偷眼看他——当时自己着急离去并未在意,因为常有人不礼貌地打量他脸上的伤疤,他早就习惯了……但此刻想来,那双蓝眼,似乎……有些熟悉啊……
慕容澈猛地回过头去,一簇烈焰正从行馆的方向升起,像是庆贺新婚大喜的烟花。
***
一切都在燃烧——装满柴草的嫁妆车子,泼了黑油的断瓦残垣,傍晚才搭起的三顶硕大帐篷……甚至连头顶的半边夜空也要熊熊烧起来了。
火焰与烟雾之中,惨叫和哭号代替了琵琶羯鼓。无数人影来来去去,穿着龟兹人的护心铁甲,拿着龟兹人的染血短矛。
慕容澈心中明白,自己正应该趁机逃走;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离去,这一段名叫“阿哈犸”的岁月,便会顺理成章埋葬在辽阔大漠的风沙里。但是,这个名字、这段岁月留给他的痕迹远比他自己认为的还要多得多,那些剑影刀光,那些千里跋涉,那些暗夜营火边听不懂的歌谣,那些迎着漫天箭雨向前冲锋、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的疯狂日子啊……
——于是他放任自己的理智烟消云散,拼尽全力,向着火海疾奔。
***
满地都是倒伏的尸身,都是身经百战的匈奴勇士的血肉和残肢。从没有一刻犹如此刻,叶洲竟开始痛恨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的白莲血——若不是这百毒不侵的身体,他本可以早早发现食物和美酒中添加了别的东西;他本可以早早想起坐在自己左手边,那个眼珠妖蓝的家伙的另一个身份……
变故从人群中一阵莫名的骚动开始,他看见扎格尔从中央的主座上起身张望,然后一根利箭从天而降,穿透他的身体。有几个阿衍族人在喊着“单于”,但声音统统萎靡虚弱,最终化作哀嚎。他看见离得最近的厄鲁纵身将扎格尔扑倒,然后一、二、三、四……更多的弩箭飞来,插满新郎倌的后背。
龟兹公主被眼前的情景、被自己新婚丈夫的血吓得厉声尖叫,而金发的龟兹王子则在疯狂地大笑。叶洲冲向扎格尔和厄鲁,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那是离别之时,宗主在金帐外替他们送行,队伍将发时特地将他叫到一边;血色残阳下,连长安向自己躬身行了一礼,切切叮嘱:“我不能跟去,一切拜托了。”
他怎能受她的礼?慌忙想要躲开,却给她一把扯住;仿佛还不放心,又说了一句:“平安回来!拜托了……”
然后他便点点头,回答:“交给我。”
交给我……
作为喜宴贵客,叶洲并没有携带兵刃,但扎格尔腰间却一直挂着连长安送给他的光风宝剑。在龟兹人冲上来之前,叶洲已不顾一切扑到了扎格尔身边。厄鲁受伤太重,几乎是立刻便断了气,血染透了他和他舍身保护的单于——就像他们幼时结拜时发下的神圣誓言:无论生死,两不相负。
叶洲推开厄鲁,拔出扎格尔腰间的光风剑。削铁如泥的神兵霜芒似雪,一阵血雨纷飞过后,叶洲身周五尺之处,龟兹人的尸身堆成了一个圈。
龟兹王子面色一白,连忙转身钻入人群;喀琦丝公主却没有那份应变,被叶洲一把扯住,染血的光风剑架上她的玉颈。
“不想让她死,就退开!”叶洲高声断喝。
龟兹武士们纷纷停下脚步,却没有人后退,而是不约而同向他们的王子投去探询的目光。
——原来始作俑者是他,这个素有病弱之名、金发蓝眼的青年。
“放下剑吧,叶将军。”那王子的声音忽然变了,连口中的匈奴语也一下子流利起来,“我给外面的五百人送去的酒可比你们喝的还要烈两倍,你不用拖延时间,指望他们冲进来了……要不然这样?我敬你是位巴图鲁,你只要放下那小子独自离开,我绝不阻挡。”
叶洲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挟持着龟兹公主向后退了两步,站在昏迷不醒的扎格尔身边。“你会后悔的,”他说,“即使你这次侥幸成功,龟兹也完了。”
龟兹王子放声大笑:“那又怎么样?月氏、柔然、楼兰还有花刺子模不是全都完了?你们本就没打算放我龟兹一条生路,否则那小子为何不肯娶我的妹妹,反逼她嫁给这个卑贱商人生出的杂种?”
叶洲无言以对,某种意义上说,他讲得的确是事实。
“呵呵,你还没认出我吗?龟兹算什么?三年之前,大阴山下,我差点得到了整座草原!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我十年经营尽数白费!”
叶洲的双眼猛地睁大:“你是……在大阴山下逃掉的……左贤王的蒙面谋士!”
龟兹王子却不再理他,转而呼唤自己妹妹的名字:“喀绮丝……”
公主已哭成了一尊泪人,浑身颤抖着、发出细弱的尖叫。
龟兹王子却依然一脸温柔,碧蓝的眼眸幽幽如海:“喀绮丝啊,咱们龟兹人可以死,绝不能受辱。有匈奴单于给你陪葬,你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
越往前走,空气里的血腥气就越浓。行馆两侧是燃烧的马车组成的火墙,前门也被数十名龟兹武士死死堵住,慕容澈咬了咬牙,埋头穿过后院那三顶烈炎熊熊的帐篷qǐζǔü,帐篷内外倒毙着无数匈奴人的尸身。
——即使所有人都死了,那家伙、那家伙一定还活着的。
仿佛回应他的信念似的,只听“砰”一声巨响,灰尘、碎砖和火星瞬时遮蔽半空,一道黑影穿破房顶落在院子里,距离慕容澈只有三四步远近。
“叶洲!”他看清来人,欣喜地叫出声。
没错,的确是叶洲——左手倒提光风剑,右手抱着一动不动的扎格尔;三四根弩箭中在肩头和小腿,七八道伤口一起流着血。
只用扫一眼,慕容澈便知道,扎格尔已生机渺茫——这种当胸贯穿的箭伤,战场上见得太多了。他当机立断道:“丢下他,我们走,我有马!”
谁料叶洲狠命摇了摇头:“你带他走,不要管我。”
“你疯了!他已经没救了,可你还能活下去的!”
叶洲依然摇了摇头:“她在等他回去……我答应过她,要带他回去的。”
慕容澈望着叶洲,叶洲也在望着他;两个人的神情迥然不同,目光却一样复杂。行馆中的龟兹人显然没办法如叶洲这般窜上房顶,他们转而从前门一拥而出,向后院绕了过来,顷刻之间,喊杀声已近在耳边——
慕容澈紧咬银牙,一把从叶洲手里抢过扎格尔负于肩头,恶狠狠向他说:“你还能走吧?你要敢独自留下来拖延追兵,我就把这家伙丢进火场里——我发誓!”
“你……你才疯了!一起走我们都会没命。”叶洲终于变色,立刻反对。
“闭嘴!省点力气吧,再废话下去你才一定没命!”慕容澈用左臂护住头顶,右臂则护住扎格尔的脑袋,纵身跳入摇摇欲坠的着火的帐篷,“朕是不会死的——真龙不会死!”
***
……
持剑的王者遥望着传说中的彼方——
唱歌的旅人行走于永远的他乡——
三个秋天之后,星星回归天上——
黄金的单于消失在火焰的中央——
一百年后,草原上风的子民们全都听过这样一首歌,歌唱展翅的雄鹰,歌唱年轻的王者,歌唱他的生命之火熄灭在最灿烂的时候……
每一次营地里的吟游歌手唱到这个故事,那些围着火堆聆听的美丽少女总会眼含热泪,那些腰跨弯刀的矫健少年总是义愤填膺——举世无双的英雄终究死于卑劣的诡计,死在鬣犬之年初雪的时候。
十日之后,两匹用绳子连在一起的瘦马跛着腿回到了阿衍部的冬日营地,为了逼着它们不断向前,马臀上一道一道都是用刀锋划出来的血口。在距离营地北门还有一箭之地的时候,当先的那匹再也坚持不住,轰然摔倒,口中吐出血沫,竟这样活生生累死了——连带着后头的那匹也一并倒地,马鸣啡啡……三个人从两幅马鞍上滚落下来。
五百精骑,数十名扈从,还有阿衍部的基石“金帐总管“厄鲁……没了,都没了。从这趟覆灭之旅中回来的,只有他们三人。
——其中一个是依然活着却只剩半口气的阿哈犸,另一个是始终昏迷不醒的活死人叶洲,还有,业已故去多日的、扎格尔单于的遗体。
【六九】大漠孤烟直
【六九】大漠孤烟直
连长安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头顶连绵水色的绣帐。帐子是去年月氏国进上来的贡品,花纹与针法都与中原风格大相径庭。比起满眼的金丝银线璎珞飞天,还是这浅青暗纹淡烟流水讨她喜欢,几大箱子礼物里她独独挑中了这件,当夜便张挂起来。扎格尔也是极喜欢的,虽然理由和她不同——那一晚翻云覆雨间他凑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直说他们就像是□裸躺在青空之下,好一个天高云淡!
——扎格尔不知醒了没有?连长安想。这身孕已近七个月,大腹便便不说,更兼着腰腿日日酸困,精神头儿也越发不济了……难道昨夜倚在塌边,一面绣着小衣裳小鞋子,一面和萨尤里随意谈天说地,说着说着竟合上眼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此刻身上穿的怎么还是日间正式的裙袄?
连长安在软榻上沉重地翻了个身,开口呼唤:“萨尤里?萨尤里……”只听外间“嘭”的一记闷响,似乎是矮几翻倒的声音;下个瞬间,小丫头已踉踉跄跄奔了进来,一边跑,一边还不住揉着右边的膝盖::“阏氏,您醒了!”
萨尤里显然是才哭过,或者一夜没睡;两只眼睛肿得像一对粉红色的桃子。连长安吩咐她:“去瞧瞧单于醒了没有;要是已经去了金帐,就端一份儿我常喝的茶送过去,你盯着他先喝干净了再办公事。”
萨尤里双目大睁,像是被吓住了,顷刻间两行眼泪簌簌而下。她带着浓重鼻音哭道:“阏氏,您可……您可千万不能这样,单于他……单于他已经不在了……”
连长安缓缓地、缓缓地撑起身子,脸上不见半分血色,宛如一张透光的薄纸。“不在了……”她低低重复女侍说过的话,像是牙牙学语的幼童,口齿不清、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不在了……不在了……”
无论怎样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恶梦,你终究都要醒来面对现实。
——从今之后,永远,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
扎格尔躺在一座特地为停灵而搭建、纯黑色羊皮搭成的小毡包里,灵床的四个角挂着四盏羊脂明灯,暖红的光扑在他的脸上手上,仿佛那平滑的肌肤下面依然还跳动着活生生的血脉……即使已经故去了许多天,可他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还是那样年轻那样俊朗,嘴角甚至隐隐上勾,随时都可以再一次放声大笑。
连长安弯腰进了毡包,甩脱搀扶自己的萨尤里,走上前去,在灵床边俯下身子。多么像,多么像那一日在大阴山下的情景,他也同样是受了箭伤,被人抬着躺在木板上。那一日的自己同样是这般俯下身去、深深吻他,敕勒川作证,大阴山作证,头顶至高至善万知万有的长生天作证,那一日他们的吻甜如蜜糖。
——于是她便小心翼翼吻下去,挥尽自己余生所有的温存;他的唇好冷、好冷,冷得如同此时此刻,她怀里的那颗心啊……
“……你出去守着,谁都不许放进来。”连长安命令,将口中银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可是阏氏,您昨天已经哭昏一次了;好容易缓过来,节哀顺变……”
“出去!”
毡包的帘子一起一落,油灯的火焰微微颤抖,终于只剩下他和她了。他们曾在明月之下交换彼此的灵魂和躯体,没有谁能把他从她身边带走。
——不管是“命运”或者“神明”,都不能够!
“扎格尔……”她不断呼唤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吻他冰冷的嘴唇、他紧闭的眼、他宽阔的额头和他脸颊上那两道竖直如泪痕般的伤口,“扎格尔……我是多么爱你,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下……”
——我绝不会让你、把我一个人丢下。
连长安将手探入怀中,取出那柄始终贴肉收着的牙玉短刀。多年以前在那个龙城的暗夜,生死一发之时他将这刀交在她手中:“这可是我的宝贝,现在送给你,要拿好了。”
在草原上,短刀是少年送给心爱姑娘的定情信物,这是他的宝贝,也是她的宝贝。她一直小心珍藏,甚至早就决定若有一天自己死了,也一定要像赫雅朵阏氏那样,握着这柄刀到火焰里去的……多少腥风血雨,多少剑影刀光,这条漫漫来路荆棘满布,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注定会先离开的那一个。
“……长安,你要去,我就放你去,我不拦你——生尽欢,死何憾?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若死了,我只能大哭一场然后逼自己把你忘掉,再去找别的女人过这一辈子……我很怕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了,我很怕我永远无法忘记,就这样想着你、始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