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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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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你嫁进了这样的皇宫,嫁给了这样的朕,还觉得欢喜吗?”

                  【〇九】旖旎

满屋的人,终于散尽了。只剩下一帝一后,一立一坐,默然相对。两支龙凤高烛都有儿臂粗细,烧出满室暖红的光辉。

宣佑帝又是惨笑一声,长安只觉心如刀割。

夜色沁凉如水,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宣佑帝终于迈开步子,缓缓走到喜床前。一只冰冷的手抚上长安流泪的脸,轻声安慰:“别哭了,都是朕的错……朕回太极宫睡吧,你静一静。明日一早还要去奉先殿拜祖宗牌位呢。”

他再次叹息,刚想抽步离去。衣摆却给人死死攥住。长安低垂着头,执拗地扯着他的衣裳不放。

慕容澈怔住。

只见面前泪眼朦胧、衣衫凌乱的小小女子低声道:“我不是……不是为着嫁进皇宫,才嫁给你的——绝对不是的!只是……只是……从没人在乎过我,从没人肯听我说话,你写信给我的时候,我真不知有多快活。我绝不是因为你是皇帝,我只是……只是因为你……”

起初长安还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可越到后来,越不知所云,越觉得心里像给人挖了个洞,空荡荡灌着冷风。她奋力挣扎,挣扎他的不信任,更挣扎自己无法把握的命运。忽然,一枚绸布小包自袖中“啪嗒”掉落,宣佑帝的目光落在那包裹上,脸色乍变。

他缓缓将衣摆从她颤抖的手中抽出来,缓缓,却不容反抗,不容置疑。他俯下身捡起那包裹,满脸戒备小心打开,肃冷如铁的面容瞬间软化,猛然回头望向她,眼底有惊,有叹,还有隐隐的震动。

长安想要说什么,浑身的力气却已然空空如也。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投,只用眼神交流。俄而,宣佑帝伸手扯过明黄朱红交织的龙凤合欢被,呼啦啦抖开,披在她肩头,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朕娶你,不是因为你姓连,”他说,气息吹在她颈项之间,仿佛一声幽然长叹,“我想要的是你——记得吗?朕若得卿,生不二色。”

***

简直,是个奇迹。

明明身在帐底,明明四周幽暗阴晦,可目光却能穿透两仪宫高而寂寞的梁宇,直看到头顶无垠的苍穹去。她伏在他怀中,肌肤贴着肌肤,心跳和着心跳,感觉僵硬的躯壳渐渐温软,整个人仿佛漂浮在半空之中……他带着她在云端里飞行,漫天的星星如雨点般掉落在他们脚边,那些悲苦那些愤怒忽然间不复存在,统统四散化作缤纷霓虹。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娘,”长安忽然道。话一出口瞬间恍惚,仿佛说话的不是自己,而是身体里另外一个陌生人。

但是脑中昏沉沉的,言语彻底不受控制。那些话语从喉管中流淌而出,就像是早已想好,早已反复斟酌过许多次,此刻,终于有勇气将它说出来,终于有人肯听她倾诉了。

“我对不起我娘,直到她死我都不敢去见她……所以,我是那样执着地做着梦,有朝一日那男人会把我娘的牌位请到宗祠中供奉起来。我觉得,那样就能补偿了。但……但……这不过是我的胆怯,我从没想过,娘她期待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手轻抚着她光洁的肩膀,任她絮絮说着,任她借用自己的耳朵。他以他偌大的沉默包裹她,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祥——从小到大,长安真的不记得曾有过这么甜美,什么都不用担心的曼妙光阴。

她忽然仰起头,静静望着他:“原来我竟是她和别人生的孩子,我真傻。我一直都不懂,却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

慕容澈温柔地笑着,用目光细细描摹她的脸美好的轮廓:“你……真的不是连铉的女儿?”

长安微微挪动身体,在他怀中蜷成一团,苦笑:“怀箴给我吃了紫瑞香,据说那是莲花血的克星,可我却毫无反应,难道还会有别的解释?我娘又死了,也许这一生我也无法知道谁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明明不觉得伤心的,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不住?连家究竟有什么好?那个只有利益、毫无温情的地方,自己还在怀念什么呢?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黯然,他忽然双臂用力,将她牢牢搂在怀里。像拍着幼儿一样轻轻拍打她的背,无言的包容,无言的安慰。长安只觉自己快要被这幸福感溺毙了,她越发任性地贴紧他,拼命将烧红的脸埋入他肩头。

——别想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春宵苦短。

***

不知从何处吹来风,成双成对理应彻夜燃烧的龙凤喜烛熄灭了一根。阴影瞬间扑上来,吞噬掉烛光消失后留下的大片空隙。天将破晓,却正好暗到了十分,也冷到了极处,整个凤临殿一片恬静幽暗,仿佛鸿蒙之初荒芜的世界。在那密密绣着洒金牡丹的红绡帐底,连长安正香梦沉酣。

依然还是那个梦,又来了。暗紫的天空,褐红的大地,直劈而下的、大把大把锋利阳光。她穿一件单薄罗袍,漫无目的向前走,目光所及之处,无数雪白莲花像藤蔓植物一般疯狂盘绕、疯狂生长,疯狂开出妖冶的花儿。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处,也不知道要寻找什么,也许是个人,也许是件物品,只要找到了,就再也不会恐惧再也不会孤独,再也不会夜半醒来,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哭。

身后有人在呼唤,长安茫然回头。但见一片雪白之中,慕容澈悠然伫立,正对她温柔微笑。她猛地快活起来,原来自己一直在找的东西,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她迈开步子奔向他,可两旁错杂的花梗却骤然窜起,牢牢缠住她的脚,阻拦在她与他之间。越是努力挣脱,那些强韧的茎叶反而越缠越紧,仿佛致命毒蛇,顺着她的身体不住向上爬。

莲花的香味几欲窒息,长安拼命挣扎,五脏六腑火一样烧。就在她觉得快要死掉的时候,毫无征兆的,一地白莲同时凋萎,漫天枝叶寸断成灰,伤口中汩汩涌出殷红血液!只瞬间,她已满身满手都是血,就像是那一晚,她亲手杀了人的那一晚……无可逃避,触目惊心的红。

一片血泊之中,近在咫尺的慕容澈像是尊泥塑土偶,温柔的笑容块块剥落,面具下是陌生而不怀好意的眼睛,如吃人的凶兽,发出恶狠狠碧晶晶的光芒。她再也无法忍耐,尖声叫起来,尖叫着“不要”——不要离开,不要失去,不要抛下她一个人在这可怕的只有绝望的梦里!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听到连长安的惊叫声,小叶慌忙与其他值夜的宫女一起从外间冲进来。万岁不久前匆忙离去,走时还吩咐她们好生看顾皇后,怎知道睡得好好的,会突然哭喊不休?

凤临殿因是喜房,除了一张龙凤合欢榻之外并无其他家什,四下暗影丛生,越发显得空荡阴冷。几个人刚转过屏风,便嗅到一阵奇特香气;不是桂花,也不是茉莉,只仿佛浓重的露水,抑或者雨后松林的沁人心脾。宫女们虽觉得诧异,却也无暇理会,手忙脚乱取来灯烛,小心翼翼掀开低垂的销金帐。大团浓香骤然扑鼻而来——小叶脑中灵光一现,她想起来了,这是黎明前池塘里莲花开放时的味道。

光线昏黄错杂,交叠的龙凤锦被之中,连长安乱发披散,额间涔涔都是汗水,显然是魇住无疑。小叶回头吩咐:“快去取巾帻来,还有安神汤。”两个宫女答应着忙忙去了;她则俯下身,用尽量平缓的语气呼唤:“娘娘,快醒醒。您做恶梦了。”

连长安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越发双眉紧锁、神情焦急,显然极是痛苦。小叶不敢耽搁,咬牙伸出手轻推她的胳膊,口中唤个不停。

——忽然,只觉眼前一花,小叶的身体猛地僵住。因皇后娘娘只穿着中衣,又不住挣扎,领口早开了半扇。方才在身后纱灯的辉映下,她似乎看见长安的皮肤上隐约绘着什么彩色花纹。许是……胎记?不对,大小姐明明连个“白莲印”都没有的啊……

正发愣,正打算细细瞧个清楚,冷不防一旁掌灯的宫女叫道:“好了,娘娘醒了!”

连长安果然在灯影中缓缓睁开眼,却双目茫然,过了许久才渐渐恢复半分神采。她将目光一点一点移到小叶脸上,徐徐叹出一口气,哑声问:“怎么了?”

小叶还未从方才一瞥之下的惊疑中恢复,正要答,掌灯宫女已抢先道:“娘娘恕罪,见娘娘您睡得不安稳,奴婢们便大胆叫醒您了……”

长安怔怔听她说,脑中混乱一团。就像之前做过的那些梦一样,总是迅速将她淹没又迅速退去,醒来后只隐约记得那份痛苦,那份伤心欲绝的情愫——总是这样,她只要一睁眼便立刻忘记梦中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像是洗褪了色的布,只留下隐约影子,让人徒然搜肠刮肚。

半响,她轻声问道:“什么时辰了?陛下呢?”

那掌灯宫女敛容答:“还不足四更呢,娘娘您再睡会儿吧,按规矩新嫁娘头一夜一定要天明后再下地的。咱们万岁最是勤政,今日事多,更早了些,三更天就起来了,这会儿该在御书房呢。万岁去时特意嘱咐了,请娘娘好睡来着。”

话音如水,潺潺流过,长安心中忽然一阵温暖,温暖的几乎令她落下泪来。她不愿在外人面前失态,急忙侧过脸去,挥手道:“都出去吧。”顺势扯过被衾,遮住肩膀。

宫女们连忙答应,轻手轻脚放下床帐,无声无息退下。

小叶随在她们中间,下意识使动四肢向外走,脑中却空白一片。她不知道她们是否看见了,应当是没有吧——毕竟在娘娘面前,做奴婢的不经允许只能低垂眼帘,决不可随意抬头的……可是她分明看见了,看见连长安伸出的那只手。虽然纱灯的光转瞬便移了出去,可她已瞧得清楚分明:那不是阴影,更不是错觉,那的的确确是莲花的影子,在细嫩的肌肤下面隐隐浮现。

那不是“白莲印”,她在“莲花军”中整整十二年,从没见过那样的莲印!不是一朵而是许多许多朵,仿佛白瓷瓶上精心绘制的缠枝莲纹,团团占据半只玉手……也许,只是也许,此时此刻,甚至,之前的许多许多年,许多许多个梦魂袅袅、暗影重重的夜晚,在昏暗帐底独卧的连长安、哭泣的连长安、悔恨的连长安、辗转反侧的连长安,身上一直有无数莲花瞬间开放又瞬间凋零……凭空而来,倏忽而去,无生无息,无踪无迹……从来没有人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白莲花,红莲花,今夜花开到谁家?

作者有话要说:船啊~~好大一只船~~~

可怜我写了三天的h戏,删来删去,最后只剩下四个字:春宵苦短……

                  【一十】银针

一挂吉祥卍字金步摇失手落了地,连家四个陪侍丫头中最沉默寡言的冬梅连忙跪下去拣,幸好只摔歪了半翅,万幸。

神游许久的小叶这才猛地惊醒,慌忙跪倒求恕。长安却温言安慰:“累了快去歇着,熬了一天一宿了吧?脸都煞白煞白的。”

小叶跪在那里,连说不用,身子瑟瑟抖,拼命摇头。

长安暗自皱眉,这些丫头可都是打小就从“莲花军”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见识手段个个不凡,小叶尤其稳重可靠,一直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不过这疑问只在心头一转,倏忽便消散。她实在是忙,所谓“大婚”,可不光是嫁进来便成了,谒庙、祭神、受贺、宴请……只礼部呈上来的章程,就足够让人眼花缭乱。更何况,她已彻底沉浸在莫大的喜悦里,就像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怀中揣块糖饼,满腹心思都给占了去,再也顾不得路上的荆棘。

宫内的太监总管佝偻着背自殿外进来,他是依规矩亲来拜见伺候的,禀道:“娘娘,快申时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席,请您预备起驾吧。”

连长安微微颔首,顿一顿又问道:“陛下呢?”

那内监恭敬答:“陛下该还在太极宫,那边离沉香殿倒近些。”

长安沉吟道:“那正好,我也先去太极宫,等汇合了陛下再一道过去好了。”

内监张口结舌,瞪大眼睛抬起脸,忽然触及长安的目光,才想起自己大不敬,连忙又深深伏低身子,口中支吾:“这……娘娘,依旧例……旧例……”

长安“哦”一声,不再多说。这皇宫的规矩实在多如牛毛,她只当自己是新嫁娘,又是特意招待父亲妹妹的家宴,那么和夫婿一同出现不是更合适吗?原来还有“旧例”在前头,原来又是自己轻率。

正索作罢,身后立着的小竹忽然笑道:“旧例?什么样的旧例?今儿个晚上的宴难道不是万岁特例的恩典?咱们大齐还有第二家?难道是我记错了不成?”

总管大人是个近六十的老货,哪里及得上她伶牙俐齿,颠三倒四嗫嚅了半响,始终答不出个所以然。

小竹顺势冷笑:“乾坤阴阳,自来君父主外廷,国母掌宫闱。娘娘是海内小君,位同至尊,连这点主意都拿不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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