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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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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你替他报了仇……”连长安静静承认,然后静静指责,“然后便要来吞并他的部族,亵渎他的婚床。”

“吞并?”听了她的话,白帐的主人又好恼又好笑;那张被战火和刀兵磨砺过的脸孔,忽然显出了几分当年吊儿郎当的样子,“风的子民只服拥强悍的战士,只服拥铁与血。弱肉强食,这便是长生天的法则……何况这不叫吞并,这是继承。狼群里的头狼死了,必定会有新的年轻力壮的公狼站出来,挑战它的敌人,保护母狼和幼崽——总要有人来继承这一切。而我相信,假使叫扎格尔自己选择,他也会希望那个人不是别的老混蛋,而是我。至于……亵渎?我真不知道你的匈奴话是谁教的,你当真懂得这个词儿的意思吗?假使死去的是你,而活下来的换成了他,难不成你还以为,扎格尔会空着你们的婚床一辈子不再娶了?”

不,不会的——连长安很清楚答案是什么,所以她没有反口,只是抿了抿嘴唇。

“……这是长生天的意愿。”哈尔洛道,“带着阿衍部嫁过来吧,让鹰和狼合二为一,到时候不仅这座草原,整个天下都会为我们而颤抖——我知道你很伤心难过,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扎格尔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不会比他差的。”

“不,”连长安依然摇着头,指甲掐进手心,声音有如梦呓,“你不如他,永远不如他……他是注定永远活在歌谣里的单于,我们头顶的璀璨星海中永远会有他的位置,即使千百年后,人们依然会传唱他的故事——年少英武,从未一败,却不料叫赫雅朵大阏氏一语成谶,真英雄,却悲剧地死于……死于阴谋诡计之手……扎格尔是注定的传奇!”

“他的确是——但他死了,而我还活着。”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黑暗里回声隽永,经久不息。

连长安觉得自己应该哭泣——虽然女人的泪水未必能软化男人的野心——但是双目却枯如骨骸;她模模糊糊听见哈尔洛在说:“……也许他真的是长生天宠爱的小儿子,他在这残酷的人世太久了,长生天思念他,便招他回去。”

然后有一个声音喊了起来,尖利颤抖,像是个极度悲愤极度委屈的小小女孩儿,绝不像草原的阏氏:“并不久!他还只有二十六岁,只有二十六岁!那么短暂……”

“其实……”哈尔洛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吐露这个秘密,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扎格尔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活得很久,在他小时候就有过一个预言。”

“预言?”连长安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又是预言!我痛恨预言,它们都是故弄玄虚胡言乱语!我曾和扎格尔一并登上恶魔雪山,那里的大巫姬亲口对我们说,扎格尔会有一个勇猛无双的儿子,陪着他骑骏马踏过世间最宽广的河流——可结果呢?”

哈尔洛的双眼忽然睁大,甚至连声音都开始摇晃:“大巫姬……真的这么讲?”

连长安几乎咬碎口中银牙:“当然是真的!”

萨格鲁部的族长望向炽莲阏氏的目光里忽然满是悲悯:“娜鲁夏阏氏,你知道么?这世上最宽广的那条河并非存于地面,每一个夜晚它都高悬在我们头顶。那是连接草原和万星之都的‘归乡之路’啊……当我们死去,当我们身化飞灰,便会乘着烟雾的骏马,循着那条路、踏过那条河回到长生天的身边去……不管你和扎格尔当初是怎么理解的,但现在……其实已经很明白了,他和你们的儿子一起走了,‘预言’已经实现。”

在恶魔雪山之上,那老妪吞吃了他和她的血,并为他们预言未来。她告诉扎格尔:“你会有个勇猛无双的儿子,与你一起骑骏马踏过世间最宽广的河流。”然后她又告诉连长安:“你也会有个儿子,他生着黑色的皮肤黑色的眼,额头上开一朵血莲花。”

——原来预言已经……实现……

哈尔洛见连长安再也没有激烈反驳,只是呆呆坐着,一言不发,便继续讲起了那段往事;他钢刀一般的口气也渐渐软化,充满过去的氤氲:“那时候他的父亲纳苏尔单于还活着,我们在金帐一起长大——我、扎格尔、还有厄鲁。那一年赫雅朵大阏氏的女儿刚刚出生,我还记得,真是个漂亮的小娃娃。纳苏尔单于自然非常高兴,于是按照惯例大宴宾客,还请来了当时非常有名的一位巫师。可是那巫师看了新生的婴儿却只是摇头,纳苏尔单于问他为什么,他说小塔格丽不过是黎明前草尖上的露水,太阳一出现便要消失了。大单于自然大发雷霆,那巫师却毫不害怕,反而说:‘您不喜欢露水,那火焰如何?火焰般璀璨,火焰般短暂,注定与另一簇火焰相遇,在新的烛芯上燃烧下去……’单于更加生气,便用弓弦勒死了他,从此金帐里再没人敢提起那个疯子,再也没有巫师造访。但小塔格丽真的很快就病死了,但这‘预言’,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谁,扎格尔尤其心知肚明——后来他就常常说起一句话,你们汉人的话……”

“我知道,”连长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模模糊糊远在天边,“他总爱讲……生尽欢,死无憾。”

“……是的,‘生尽欢,死无憾’。”哈尔洛沉重地点头,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一心觊觎的敌对族长,她也不是玉帐的阏氏;他们只是逝者的血亲骨肉,只是在共同回忆些久远往昔,以此相对凭吊,互慰哀思。

“可是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他似乎永远那么快活……他是那么喜欢好马、好酒、好刀,喜欢放声大笑、弹琴唱歌……”

“如果换作是我,我做不到——我不如他,至少这一点也许你没说错。扎格尔……他的勇气,他面对命运的那份坦然……的确无人能及;他注定是个传奇。”

“……但他已死了,而我还活着——你和我……我们都还活着。”

***

“扎格尔……他是我最好的安达,也是我毕生的敌手。当年你们来到白帐时我说过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堂堂正正打败他、然后抢走他最心爱的东西一直是我的理想,也是我对他最大的敬意——直到今天,我的敬意不变,我的理想依然也没有改变。可是命运却带走了他,只留下他的光荣,留下他“未尝一败”的神话,我再也没有机会实现那个梦了……我明明告诉过他,分出胜负之前,千万别死,千万别死的……”

“那一天在大阴山下,当号角响起,当你满身血污在风里奔跑,有一半族长和塔索忍不住想要匍匐在你脚前,而另一半则想当即把你按倒在地——巫魔女,战场哪里是女人待的地方?可我们各个为你着迷……相信我,三年的时光不会让这种迷恋消散,只会越演越烈。你不是没有脑子的女人,你应该明白,你越是拒绝,我们越是势在必得。没有男人会任凭一个女人站在比他们还要高的地方,而面对你这样的巫魔女,更没有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放弃。这一次是请求,下一次就会变成命令;这一次是亲吻,下一次就会变成刀剑。你必须再嫁,否则迟早犯了众怒,让阿衍部成为众矢之的……”

“为什么不考虑我呢?就当为你自己考虑一次。相较而言,我要求的很少。只要你嫁给我,为我生个继承人,再也没有别的了。你可以保留‘阏氏’的尊号,继续拥有你自己的部属和奴隶,我甚至还打算把我的财产也都交给你打理——女人执掌门户,男人征战四方,就像是爱拉雅雅和阿提拉大单于……嫁给我,你的日子不会变差,只会变好,你依然是草原之母,而这一次,站在你身后护卫你的,不再只是一个大部落,而是两个了……”

“我只要一个儿子,巫魔女;只有最强壮聪明的公狼和母狼才能生下最优秀的狼崽,所有我需要你的血统,你为我生的的子嗣。一旦有了继承人,我就不会再去烦你,你可以从此随心所欲。如果死亡已永远将扎格尔锁在你心里,那没关系;有我的庇护,你将尊贵荣耀衣食无忧,守着你的回忆过一辈子。假如哪一天你厌倦了,你也可以去找别的男人,匈奴人、汉人、西域人……都无所谓,各个都可以像你身边那护卫一样年轻漂亮——或者你也可以来找我……相信我,我的女人们都说,我实在很不错……”

“巫魔女……娜鲁夏阏氏,草原之母,言尽于此。我知道你需要考虑,但请别让我等待太久。别让……善意变成了仇恨,亲吻变成了刀剑,整个草原都变成了你的敌人——毕竟,我们都明白:人生苦短。”

***

人生苦短。

……生年不满百,而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当明月升上头顶,慕容澈找遍了整座营地,终于在叶洲的帐子里找到了她。炽莲阏氏身边没有带半个从人,谁也不知道目不见物的她是怎么独自走过这段不长不短的距离的;她就坐在叶洲身边的一张低矮胡床上,握着他的手。

“……只剩我们了,”慕容澈掀开帘子进来的时候,正听见她在对他絮絮而语,“我不愿睁开眼睛面对这个没有他的世界,那么你呢?你也不愿意醒过来……面对我吗?”

叶洲依然沉睡,没有回答。

连长安察觉到了身后的响动,因而侧过头来:“是你?”

那一瞬间,慕容澈几乎以为她已恢复了视力,再或者,是那一夜梦魇般的紫眸女子再顿出现了,他的双腿顿时迈不开步子,仿佛灌满了铅。但连长安却转回脸去,轻声续道:“我认得出你的脚步声,阿哈犸……”

——她依然叫他“阿哈犸”。原来依然是她。

“宴会散了?他们的谈话……你都听清楚了吧?”连长安问。

一个半时辰之前,她与哈尔洛族长从金帐中并肩而出,两人心照不宣,对方才的交谈统统只字未提。炽莲阏氏只吩咐设宴款待贵客,就像她一直遵照草原的风俗,款待所有善意或者不那么善意的求婚者们一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她自己并没有出席宴会,但作为叶洲不在时左翼营的统领,以及连长安本人的代表,阿哈犸和何隐却是必须到场的。

“散了。”慕容澈答道,“你没到场,萨格鲁部的蛮子们几乎又要闹事,但左大将弹压了他们,好一场吵哄哄的猴戏……”

“我不是问这个,”连长安打断了他的话,“车黎、兀赤、呼屣图……族人们……阿衍部的人怎么说?”

“他们能怎么说?席上哈尔洛十句话有九句都是在讲扎格尔……单于,讲他们小时候,讲他怎么带着人马千里突进、长途奔袭,然后就是拼命的喝酒——和每个张嘴的人喝酒。喝到后来车黎抱着他,两个人一起嚎啕大哭……”

“……我能想到那画面,”连长安的嘴角微微弯起,仿佛在笑。

“哈尔洛还想将自己的侄女儿嫁给呼屣图的大儿子;至于老兀赤,我怀疑他已经收了他们的金子……”慕容澈却笑不出,他深深皱起了眉,“是我错了……当初实在应该听你的。如果这个仇由你来报,如果这一千三百死人是阿衍而不是萨格鲁,我们不会如此被动,事情就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你没错,”连长安摇着头,“如果当初我没瞎,如果是你我带兵征伐龟兹,我们也许根本就不能平安回到这里。给养匮乏,人心不齐,如何征战?哈尔洛可以屠城,可以抢光路上遇见的一切,我……我却做不到;何况这一千三百人,肯为我死么?”

“左翼营肯为你死。”慕容澈回答。

“呵,”连长安真的笑起来,她放开一直握着的叶洲的那只手,“你这话说的……多么像他啊。”

慕容澈并没有笑:“无论是叶洲还是何隐,都是难得的人才;”他说,“而最可怕的,则是他们将人心牢牢捏合在一起的那份能耐。倘若他们生在太祖……北齐太祖的年代,封侯拜相,不过等闲;可惜他们却生在……”

“生在这个时代,生在我手中,是吗?”

不,是生在我的时代——慕容澈想,神思凛冽,犹如寒冰。

“可惜他们生在……一个傲慢而青涩,却连真正的战争、真正的铁和血都没有见识过的……自以为是的小儿皇帝手里。”

——他原以为这只是自己脑海中漂浮的臆念,却莫名其妙将它说出了口。

连长安唇边的笑影倏忽消失,她低低沉吟他的名字,让他的心几乎都要停止跳动了。

“慕容澈……”她说,几乎要将这三个字放在口中细细嚼碎了,“你大概不知道吧,他也曾是……我爱过的男人。傲慢而青涩啊……这么说来也许他和我……真的很相像。”

“……你恨他么?”

“曾经恨过……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慕容澈却不肯理睬她的疑问,兀自咬紧牙关,又道:“那么……那么……你还……爱他么?”

无论是面对千军万马,面对明刀暗箭,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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