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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昔日权倾天下一国栋梁的名门望族,成王将相,纷纷落马,重则尸首两落家破人亡,轻者情誉蒙羞,受罚含缛的惨痛结局,令大汉穹庐倾斜,街头坊间鼓噪不休,震荡了整个朗朗江湖,浩浩天下。
而当朝太子师,禁国公、太史令兼太子太傅周维庄因假冒之罪,锒铛入狱深陷囹圄,更是震撼了整个京师。
翌日已近初春,旧冬的寒气侵入街巷宫廷,是为春寒料峭。
大理寺重狱之外,旌旗列步。苍穹一色灰沉沉的压在了天际,黑若迷阵。
近日来,狱前静若泥泽,朝堂上乱如洪涛。种种的千丝万缕的干系联系都绳系在了一处——那位于长安城郊外的大理寺孤零重狱中。
月光孤零零的挂于天庭。
长安只有两所监牢。地方各级衙门的州、县衙门也自设有监狱。
长安为一国朝都,仅有长安狱(长安府县监狱)和廷尉狱(大理寺狱)。其中廷尉狱又分了诸多散狱。有专门关押高级官员和皇室成员的若卢狱,左右都司空狱,上林狱,都船狱,内官狱等。
监狱乃是天下最肮脏黑暗的所在。虽然历朝法律都对于种种勒索的行为严厉禁止,但是积习难改厄令难行,狱中种种敲诈勒索、严刑拷打,罗织罪名,拘锁无辜,囚犯被酷刑致死、非法处死狱囚等等事件屡有发生,法禁不止。
各州县多重狱,地方太守兼任了审度量裁之职,由此大理寺约束不致的地方、滥用刑法之事常有发生。
大理寺卿下令将假冒禁国公的案犯庄简投入大理寺狱(廷尉狱)中,这所大狱既是当初庄简曾与罗敖生共赴监牢提出四郎的那所重狱。庄简自进狱中被单独关入囚室,严禁外人相见。满狱的监事,狱监正与狱监行事众人两日来,已是寸步不离寺狱了。庄简身份特殊案情不明,他身系十年前弑襄重案的案子,命比泰山而重。若是出了个意外,恐怕这满狱的人都跑不了的责任担待。大理寺罗敖生命令严加监管,满狱的狱卒差官却是无人为难他。
重狱一间单独的青石石室里面,高墙之上有开口气窗,犯人抬首正好瞧着狱牢上端端的小窗外一轮明月洒进了狱室里,将一块方寸之地照成淡金色。昏昏淡淡的明月月光,彷佛将人带回了千年万年,这千载不变,明月挥洒。人之沐浴在这千秋万载的明月之下,心事如湍湍沸沸的洪水,起起伏伏的顺水而去了。
牢房外墙壁上的牛油蜡烛普照不到昏暗的牢内。墙上的人影被烛光拉得一跳一跳,墙角有一个人瑟缩着坐在地上,面目在暗淡中暧昧不清。那人垮着身体,含胸敛肩地歪头倚在墙壁上,像是破破烂烂麻袋一般堆在那儿,了无生气。那人静得就像睡了,死了,可偏生大睁的眼睛还表明他依然醒着。
他双目回侧,看着墙壁上泠泠青苔,却是无声无息。
大理寺狱监慢慢走进大理寺后堂,拍门而道跪在地上回着话。厅堂上坐着两人,其中一人黑袍宽袖,高冠面孔清瘦,面色雪白,那人负手站立半晌,是罗敖生。
狱监回道:“这几日重狱里面安静无事,就是听说了‘禁国公’入狱,有很多人都要见假冒禁国公的庄简。庄简却是不见,案犯整日里面对着墙壁一语不发。不说半句话。”
罗敖生不作一声,不抬眼眉,听着狱监回禀着。
狱监道:“有长安府尹竟然来衙门要了庄简,说他在长安犯事,理归长安府尹暂压审问,尚书令朱行也派人送来了银钱等物,如若不够使用尽可以往他府上索取。还有目前被宗人寺安置的周复公子,日日赖在大理寺哭闹。嫌犯庄简只说一句话了‘我没有话讲,不见。’周复公子在狱门处哭喊大叫声,声音传了过来,声音都震着牢狱里面嗡嗡做响。但是嫌犯庄简听到了却不喊不叫不喜不悲。真是奇哉怪哉了……”
满朝的人等纳闷,分不清这周复还是刘复,这少年明明不是周维庄的儿子吗,却不知道怎么得,一变而成皇子刘复了。眼下被太子交给了拥平王安置着,又来这大狱里面哭庄简,只哭得好像死了亲爹一样的痛心疾首。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个犯人倒也好生诡异,竟然拿起了架子冷对前来前来打典、顺通关系的大人物们。
刘复被拥平王哄了带走没过多久,这一国之后掌管中宫母仪天下的曹后曹婕,亲自来到了大理寺重狱,前来探视大理寺卿罗敖生。
罗敖生不理睬了长安府尹的借口提走案犯,也可视而不见满朝文武议论纷纷所谓的“徇情枉法”的谣言诳语,却不可推托了皇后曹婕之垂询。
罗敖生陪了曹婕进入廷尉狱。他为廷尉,虽然皇后的面子不能驳回,但是也不可能令案犯和皇后独身在这大狱之中。
罗敖生负手站在狱门外甬道后面,暂且避在一旁,背对着牢狱刑厅门却不回头开口。
庄简背对牢门蜷缩而坐,置若罔闻不言不动。
皇后曹婕身为皇后,不能直面大牢囚室。她便坐在了廷尉狱的狱门明厅之中,令人带了一句句的口谕传达给庄简。大太监传了皇后的口御,周维庄若是受了何等冤屈,都可向皇后禀明,倘若被诬陷至此不实的罪名,皇后当不受谣言所恶,信任了周维庄必定不是那弑襄之案中杀死皇妃皇子的凶手庄简。
庄简既不跪地接旨,也不写讼辨白,一语不发的望着青石重重砌起的墙面。
往日里,他谈笑风声妙语如潮,巧言辞令喋喋不休。无话说话没词撇词,伶俐雄辩言词粥粥。此时此刻名在旦夕,深陷囹狱,要命的大罪兜头罩了下来,竟然是一个字都不出声了。此人竟如一夜之间被砂石封了嘴巴一般,一个字都不说了。
真是好生奇特诡异的人啊。
大太监站在牢门外,口口声声唾沫横飞的劝说着周维庄大人,皇后坚不信他就是昔日御史公子,并教他辩解言词。这庄简坐在狱中,魂灵飞到了身外。自从那夜雨中,他被罗廷尉一举抓获后押进了大牢,他就再也没有开口讲一个字了。他的眼神空空洞洞的瞧着前方,彷佛透过了重狱的枷锁,重墙看到了外面遥远的远方。
他在一直看着遥远的地方。
他在看什么呢?
他一眼未看一语不发片字皆无。
大太监无法就回禀了皇后曹婕,道:“周大人彷佛是不似他了,魂魄都没有了,眼下只剩了个空壳子在那里坐着。他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了。臣只差替他说了。但是周大人却是怎样都不开口。”
曹婕面现忧色,满朝议论纷纷,人人皆大惊,口沫横飞着直直着淹没了长安城。罗廷尉当堂揭穿了周维庄冒充之罪,随即一举抓获了他,简直山不颤地自摇,震撼了大汉河山和瀚瀚朝堂。
皇后也尚且不能相信这话,
——真是令人做梦都想不到庄简竟然冒充了周维庄,周维庄竟然是昔日庄御史的公子。
倘若不相信的话,堂堂一国廷尉,也断然不会无根无据的妄言指证他人。是的话,这庄简为什么不杀仇人,不逃不避救了太子数次性命?
这其中好多侦想不透的绝妙机关。
他闭口不言,这求生疏通之路却无法替他铺排,无上佛祖、大罗金刚都不可能替死人重返阳世。
皇后曹婕一下子从明厅中走了出来,她抢先几步就走到了关押庄简的重字监牢门口。大理寺众人监正顿时都不悦,皇后尊贵万金之体下到了狱里,本来就够惊世骇俗了。眼下更是违了狱规律令与犯人谈话。你便是通天手段要替他翻案脱身,也得请下圣谕按规矩办事来着啊,这分明是不给大家留一点面子来了。人人都心中暗骂面露不悦。
罗敖生不欲多听多看,就不跟出去回避了一下。
皇后站在铁柱之外,温声说:“周维庄,你可记得昔日周府宅邸最茂盛的乃是什么植物?”
众人一愣,不晓得皇后好好的说什么花草。
庄简木愣愣地看着远方,好似未听见皇后的问话。
皇后续道:“昔日在咸阳周府上种有一木叫做蔓泽兰,它是由春夏秋冬之内,由一颗小小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到凋零的,仿若一年四季。那花儿轻而美丽,随风而逝,枝藤绵长花絮夺目。”
庄简彷佛眼盲耳背,并未搭话。
曹婕道:“那花春来发芽,夏季开花,秋季结实,冬季凋零。催之不败春又生花。时日长久仿若人之生命。周拂最爱此花,曾经把自己必成花草。”
庄简纹丝未动,周拂常自比“长命草”这个俗话,京师中的官宦人家都多有知晓。
曹婕垂首,心中微痛:“周维庄,眼下冬之将过,立春降至。一年之景全在于春啊!”
——春乃是四季草木发芽生长的季节怡始,万物复苏,生命启蒙。
命,当春日又发。
庄简长发污秽,仰脸看窗,缄默无话。
曹婕无法,旁边众人过来扶起皇后纷纷劝回。曹婕命人起驾回宫了。她被众人直直送出狱门,中间隔着太监、宫婢、差官诸人,回首遥望着庄简背影却是无法再言语了。
庄简始终面壁而坐,不得开口。
说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呢?
众人散后,庄简还在看着墙壁,痴痴的看得醉了。
许久许久之后,大狱之中日晒不到风吹不到,日日夜夜唯有灯火照耀的昏昏黯黯中,有一人无声无息的站在烛火不至的黑影中,隔着铁门柱静静地看向囚室,看了很久。
大理寺卿罗敖生站在门外,一双凤眼把庄简从上瞄到下,从下看到上,仔细的细细看着庄简。罗敖生以往见过的周维庄,有撒泼的、耍赖的、好色的、凄惨的、狼狈的,甚至睿智风流的,可即便是被打到快断气的时候,眼里也是生机湛然。可眼前这个,三魂失了七魄,一身寂然死气,罗敖生越看越觉得仿佛从不曾认识过他。
对了,这个人不是周维庄,他是庄简。
庄简看了好久的墙壁,直到灰青色慢慢凝成大片黑色,他的头颈酸痛眼睛酸涩。这时候一颗草灰飘过他的眼前,那草灰正好吹到了他的眼眶里,迷住了他的眼睛。庄简抬起手来,用手揉揉了眼睛。
有一人在他身后轻声叹了口气。庄简全身一颤,脊背上立刻硬了起来。
那人全身都暗香浮动,一股子茶叶味道慢慢弥漫在青石囚房中。
令阴森寒冷的狱室里,涌动了一层暗香。
大理寺的廷尉罗敖生静静站在黑暗中,用细细的丹凤眼上下的审视着他,明察秋毫:“有草灰落入眼睛里了吗?”
庄简伸手按了按眼睛就放下了手掌。
罗敖生一身黑衣在阴暗昏暗的牢狱中,整个人都如牢狱连为一体了。他身子修长纤柔似风吹即落,只手可握。墙上的明烛烛光晃动,照耀着廷尉狱。把他的一身黑衣,都倒影在大狱墙壁上。黑色影子覆盖了半边狱壁狱墙。
旁边众官差纷纷回避,连他的影子都不能站与同列。
大狱中静悄悄地,重犯们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音来了。
罗廷尉望着庄简的背影,他看得庄简的背影看了许久。缓缓说话:“皇上病重不治只这几日光景,皇后放下照应皇上特意往来大理寺。你身为朝廷官职,这礼数尊敬还是要做要行的。”
庄简不搭腔。
罗敖生说:“皇后留下话来说你几时想见想说,都会令人相见传达。”
庄简眼看着前方青石石壁上,那里青苔涟涟。这狱中干燥却因不见日光,青苔藓苔好阴之物便茂盛横生。
罗敖生看着他的背影:“你有什么胡疑、不服,我会令人查清察明给你个交代。”
庄简看见了数只蚂蚁壁虫依次爬过干草,钻进了墙缝隙之中。
罗敖生道:“你有什么不甘不忿,都可讲出我亦会给你个解释。”
庄简看着最后一只蚂蚁爬过了苔枝,消失在了眼前。
罗敖生再问:“你没有什么要讲的吗?”
庄简眼望着墙壁,一语不发。
罗敖生看得他的背影,一句话也不说了。
两人一坐一站,站在了牢狱内外。重狱内腊柱燃烧之声滋滋作响,除此此外监狱万籁俱寂,远方偶尔传来狱链抖动的声音,犯人的嚎叫声,声声添寂,人影久久不动。
庄简微一眨动眼睛,眼中飞灰还在并未吹出。他眼睛酸痛不已,他抬起右手揉了揉眼睛。
罗敖生看了叹了口气:“你的手上都是灰尘,自然越擦越多眼睛越痛了,”他从袍子内拿出一领白色帕子,伸手递到铁栏杆处,道:“用帕子擦擦就好了。”
庄简头也不回,他伸手沾了榻上碗里的水清洗了一下眼睛,依旧没有理会他人。
廷尉罗敖生的手伸在半空,手上手帕心中好意都递不得递放不得放,僵在那里了。
大理寺右丞远远回避开了,瞧着这一幕,肺都要气炸了。他几步跨了过来,冷冷的喝骂:“周维庄!莫说是帕子,还是水,饭,三餐,身上衣物,半日安闲,乃至一条小命都是大理寺廷尉双手给的!你这般强硬性气心气儿,干脆不要了性命才叫英雄好汉哪!你是不是想尝尝行刑的滋味阿?”
罗敖生看了右丞一眼,右丞气得浑身打颤,却是闭嘴不敢多说了。
这话也果真见效,庄简立刻放下了架子,他爬了起来抖抖身上草灰,走了过来。伸手接过了罗敖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