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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暗香浮动,屋外雨声淅沥,光华暗转。
已经十一岁的柳延白白净净,孩童的稚气逐渐褪去,眉目清朗起来,逐渐有了曾经的影子,只是呆傻着,目光依然迟钝,曾经的锋芒一丝都无有。伊墨注视他的时间渐渐长了起来,似乎迫切的,想从那脸上寻回些什么。
沈珏离了人间利禄,也来到了山上,在另外一间屋子住下,每日帮忙做些家务,其余时间就陪着柳延和伊墨。
夏日炎热,山林清爽些,却也依然让人感到热,这日午间吃了饭,沈珏无事可做,便去了林子里打盹,他化了原形,是一只巨大的黑狼,趴在草木间闭着眼安睡。直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沈珏睁开眼,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隔着灌木丛,一动不动望着自己的柳延。
柳延看着那只巨大的黑狼,浑身皮毛在树叶间隙漏下的光线里泛着油光。威风凛凛。
沈珏一时呆住,站了起来,也忘了化回人形,身形巨大的黑影几乎罩住了弱小的少年。
柳延对着狼眼,看了许久,向来沉默无语的嘴唇动了动,唤出一个名字来:伊墨。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尽管这几年,伊墨一直在教他说话认字,却没有任何结果。柳延始终沉默,仿佛不仅傻,还是哑巴。
伊墨闻声赶来,见到的便是一人一狼傻乎乎对峙的场面,似乎都束手无策,慌乱的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伊墨只好救场,他一把将站着的柳延抱起,又上前踹了黑狼一脚,甚是无奈的道:“还不变回来!”
沈珏这才回过神,化了人形,急忙忙冲着伊墨怀里呆呆的少年解释:“那是我,”又道:“我就是狼,”还说:“我是人,也是狼……”
他笨口拙舌的模样,让柳延看了许久,直到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乱七八糟的实在不成样子了,柳延才慢吞吞的从伊墨怀里挣开,伸出手,踮起脚尖,揉了揉沈珏的头。这动作,通常是伊墨做给他的,代表安抚。
沈珏顿时像被施了术法似地,怔在当场,呆若木鸡。
柳延又看了沈珏许久,才转过身,抬头对上伊墨的眼,好半晌,才勉强又说出一个字:变。
他刚会说话,口齿不清,伊墨思索良久才知道他的意思。指了指自己,又指向石化的沈珏,伊墨问他:“是让我和他一样变?”
柳延点了点头。
沈珏这时才清醒过来,连忙喊道:“会吓着他的。”
伊墨望着那双几年来都没有变化的眼睛,呆滞又无邪,想了想就变回了原形,碗口粗的一条黑蛇,腹部金黄,盘踞在地,竖着半身,一双蛇眼盯着柳延。
柳延歪过头,望着它半天都没有反应,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根本就没吓到。
一只山雀从树枝间跳过,留下清脆一声鸟鸣,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柳延这才迟钝的伸出手,摁住了那蛇头,又徐徐摸向蛇身,冰冷的鳞甲从他掌心一划而过,柳延再次开口,道:“伊墨。”
说完,抬起头,指着前方高大的果树,指着挂满枝头的红果,道:“吃。”
他刚说完,盘踞在地上的蛇伸出蛇尾,一把卷住了他,一人一蛇再出现时,已经坐在了树梢上。
伊墨回到人形,伸臂摘了两颗果子,放进他手里问:“够了?”
柳延不再说话,或许是嫌说话废力,坐在他腿上咔嚓咔嚓咬果子。
沈珏站在树下,翘首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大声问树上的伊墨:“他到底是傻还是不傻?”
伊墨想了半天,看了看啃果子啃得汁水横流的柳延,替他擦了擦,道:“或许只是迟钝。”
呆呆的柳延啃着果子,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晚间沐浴,柳延坐在木桶里,拍打着水花。伊墨走过去时,一桶水几乎被他玩掉了半桶,重新加满了水,伊墨问他:“你真傻了吗?”
柳延啪啪地打着水花,见他来了,将水花击打的更是飞溅,最后溅了伊墨一脸。柳延生来就不会笑,看到伊墨一脸水痕,也露不出笑容,只是手下笨笨的拍着,让水花越溅越多,将蹲在木桶旁的伊墨从头到尾全部打湿。
等他玩够了,伊墨再次注满水,取过皂荚给他揉洗长发时,柳延才缓缓吐了一句:“水……蛇。”说着自己沉进了木桶里,然后“哗”地一下站起来,无一根棉丝的身子上哗哗地滚下一滩水,顺便,又给伊墨淋了一头。
伊墨又将他扯回去,一声不吭的继续洗,面上始终淡然,直到洗完了,给少年套上衣袍,伊墨才道:“你至多也就是个水鬼。”说着一挥袖,水桶飞出敞开的屋门,将满桶水倾倒进了院子里。
做完事,刚准备熄灯,房门被叩响了,沈珏在外面道:“父亲。”
伊墨开了门,问何事,沈珏背着包袱,说要离开。
床榻上柳延坐起来,揭开床帏,望着他们说话。
伊墨自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想了想道:“去吧。”
沈珏说:“我道行浅,这些年也荒废了修炼,所以不知道去哪里寻。父亲可知道他在哪里?”
伊墨垂下眼,眼底似乎闪过什么,很快道:“我只见过他一面,你该知道,帝王都非凡人。我如何能算得到?”又说:“找不到,就别找了。该你遇上,自然会遇上。”
沈珏敏锐的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了什么,等了等才道:“我答应他寻一世。既说了就要做到,寻到了,他要不认我,也就罢了。”
伊墨说:“就罢了?”
“是,”沈珏道:“原本……我与他就是两种人,他是帝王,我是狼妖,本是泾渭分明……虽然在一起几十年,却也说不上有多好,所以,寻到了他不认,我就罢了。当初,也是这样说好的。”
想了许久,伊墨道:“那你就去找吧。”
沈珏问:“去哪里找?”
“我确实算不出来。”伊墨说。
沈珏叹了口气,道:“那孩儿就慢慢找吧。”总会找到的。沈珏想,反正他半人半妖,边找边修行,也还能活许多许多年,不怕找不到。
沈珏离去了。
伊墨关好门,走到窗边,望着那个呆呆的少年,突然想说话,想说,于是就说了。
伊墨道:“人间是找不到的。”他对傻子柳延说,那帝王本是上神,下凡来一趟,历转一番就回去了,沈珏在人间如何找,一定也是找不到的。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那是神,无欲无求,哪里会为一个小狼妖舍了尊贵。
说着伊墨抬手,抚了抚柳延的头,低低道:“我倒也不担心他,你当年教的好,所以他不会像我这样……”
说到这里,却猛地顿住了,这样什么呢?这样看不透,还是这样死不罢休?伊墨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将少年瘦弱的身子抱进怀里,伊墨拥他许久,才仿佛喃喃自语般,叹了一句:“沈清轩,我觉得累了。”
这一世,伊墨也觉得无望的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中寥落如杂草丛生。他纵然是无情无欲的妖,也有了情与欲,一旦沾染了这些,再想清心就难了,或许可以重找一处灵山,沉睡几百年,静下心来再继续修炼。可是……又不甘。
始终不甘。
正茫然间,怀中柳延却动了一下,伸出手来,抚着他的后背,见并无反应,又抬起身,捧了他的脸,认认真真的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伊墨愣了一下,看他的眼,却观察不出一丝情爱来。胸腔里微热起来的部分,又缓缓冷了下去。
柳延说:“伊墨。”
接下来的话,却不会说。傻子就是傻子,怎么开脱都是傻子,连安慰都不会,只会呆呆叫他的名字。
柳延唤:“伊墨。”
又喊:“伊墨。”
一声接着一声:“伊墨。”
仿佛除了这两个字,别的什么都不是。
伊墨抱紧了他,许久才道:“睡吧。”
柳延作息规律,今夜算是熬得晚了,听他这么说,很快合上眼,没心没肺的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昨儿个看到第一章有多少人在心里默默地喊了一句:我靠,居然是傻子!
有多少人多少人?来来来,举个手让我看看。
67
67、卷三·三 。。。
沈珏走后,院子里又安静了些,原本伊墨就寡言,柳延少语甚至不语,家中只有沈珏话多,镇日里聒噪。现今沈珏一走,安静的院内连伊墨都觉得有些陌生。似乎也体味到了什么,从来不说话的柳延开始说话了。仿佛牙牙学语,鹦鹉学舌,先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好、不、走、吃、睡、抱。
通常他张着手,要伊墨抱的时候,伊墨就将他抱起来,走一段路再放下。
现在却又黏糊许多,放下了也不挪窝,就直直的戳在伊墨身前,说:伊墨,抱。
困了会说:伊墨,睡。饿了会说:伊墨,饿。
久而久之,伊墨发现他说话之前,都要带上自己的名字。仿佛蕴含着某种执拗似的,任何事情只要他说,就要喊自己的名字。哪怕与自己无关,譬如他自己在山上看到一只鸟,哪怕伊墨不在身边,也会说:伊墨,飞。
这日,柳延蹲在溪边看蝌蚪时又一句自说自话:伊墨,躲。他的意思,是指蝌蚪钻进了水草下看不见了。伊墨站在他身后,闻言忍不住一把扯了柳延肩头,将他拉起来,转身对着自己。
柳延是傻的,突然被拽起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仍然保持看蝌蚪低头的姿势,不晓得抬脸。
伊墨钳住他的下巴,逼着他抬起脸来,望着那双无辜的眼,问:“为什么每次都要叫我?”
柳延傻乎乎的看着他,似乎听懂了他的问题,也似乎听不懂,只望着那张好看的脸,嘴唇动了半天,似乎想回答什么,却说不出来,最后,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两个字:伊墨。
“伊墨,”柳延说,抬手环住他的颈项,少年的单薄身体贴在他的胸口,说:“伊墨。”
不管伊墨如何问,如何审,柳延只睁着一双呆滞又无邪的眼,一遍一遍的唤他:“伊墨。”
这两个字,他说的特别清晰,舌头抵着下牙,嘴唇拉平,缓缓叫出他的姓氏,又抿起唇再分开,吐出他的名。
“伊墨。”他唤,声音呢喃,依恋满满,宛若爱语。
伊墨闭上眼,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最后睁开眼,也无话可说,将少年拥在身前,低语一句:“你这傻子。”
柳延听了这话,埋在他胸前,许久,才含混着语音,说了一句他从未说过的话。
柳延说:“你,不,喜欢,我,因为,我傻,吗?”
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他说的断断续续,伊墨却不由得怔了一下。这几年,他从未说过不喜欢他,当然,也没有说过喜欢。
这样呆傻的孩子,伊墨做不到,将他与脑中的沈清轩重叠。那样聪慧的沈清轩,即使转世为季玖,也聪慧不减,风华更甚。又哪里,是眼前的傻子能够比的?如不是越来越相似的眉眼,和胸口那粒朱砂,伊墨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相信,这个傻子,就是他要找的人。
能够做到的,就是照顾他,对他好。更多的,却办不到了。伊墨承认,对这傻柳延,他是抗拒的抵触着。
尤其每每对上那双不再灵动的双眼时,这种抵触就更为浓烈。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看似呆傻愚蠢的柳延,已经知道了他的抗拒,在他的简单思维里,这种抗拒就转化成更为直接的“不喜欢”。
见他不答,柳延垂下头,也不再说话。少了一魂一魄,他本来就比常人愚笨,动作也缓慢迟钝,所以,即使是伤心,也不会表达。只低着头,像个失去庇护的幼小动物,对着眼前现实束手无策。
最终伊墨抱住了他,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低声道:“没有不喜欢。”
柳延许久都没有回应,伊墨知道他无论做什么都慢,也安静等着。溪水潺潺流淌,林风摇动树梢,葱郁的绿色里,一身黑袍的男人抱着身前少年,双方都是一动不动,柳延勾着他的颈项,偎在他胸前。晴天朗朗,多么哀伤。
良久,柳延说:“我,傻,所以,都,不,喜欢,我。”
伊墨蹙眉问:“谁都不喜欢你?”
又是很久时间,柳延答:“爹,娘,伊墨。”
伊墨愣住,有些不信。当初抱他上山时才四岁,一般孩子记事也不该这么早,这傻子,怎么会记的这么清楚?
伊墨又问:“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你娘,你爹?”
柳延努力地转动迟钝的脑筋回答他:“爹,娘,不好。伊墨,好。”又抓着伊墨的衣襟,笨笨地道:“不喜欢,傻子,伊墨也,好。”
就这么一句话,伊墨突然觉得难过起来,问他:“我好吗?”
柳延肯定地道:“好。”
伊墨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