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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不曾将声音压低,音色清亮,倒跟殷含殊的声音不太像了。
我不说话,慢慢地伸出手,手指触到他的脸,那温热的感觉让我指尖发颤。索性整只手都覆了上去,仔细勾勒。
稍薄唇,挺翘的鼻梁,柔腻的肌肤,微微上扬的凤眼。
“原来你没死。”
他的手贴着我的手,握住。
我该说什么?骂他,打他吧,应该还会想把他碎尸万段。
他骗了我。
他害得我失去了孩子。
我跟他的孩子。
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和颜莛昶才一直不能有孩子。
我想说你有什么资格碰我?你有什么资格看着我?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拉着我的手,我就连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我是不是该庆幸,我看不到他的脸?我闭上了眼睛。反正就算睁开,也看不到。
千头万绪,压迫在我心头。
思月轩放开我的手。
“你要好好的。”他道。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就怪了,”我听见我自己道,那样的声音,好像整个失了魂一样,气若游丝:“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活着受罪么?可惜你未能如愿。”
这话却未惊起半点涟漪。
思月轩淡淡道:“我让含殊来看你。”
说完他就走了。
他真的走了,还掩上了门。
我小心翼翼地挪了下身子,把自己缩在被褥下,狠狠地咬住嘴唇,泪湿了一大片被单,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究竟什么是坚强,什么是软弱?
此刻的我,分辨不清。
故人'二'
我哭晕过去了。
伤口痛,缩在被子里又气闷,哭得我一口气上不来,居然就这么晕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晕过去多久,总之等我醒来的时候,又有人坐在床沿了。
睁开眼睛来,发现自己眼前蒙着一块布,鼻端一大股子药味,想抬手摸一下,可是扯动了伤口,只好龇牙咧嘴地住手。
“你还好吧?”殷含殊问。
我道:“你倒来试试看。”
他道:“你的眼睛……”
我提了十二分的精神去听,只听他沉声叹息道:“你的眼睛——”
真真要急死人了,到底是个什么样你倒是说啊。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他好似很悠闲。
“殷含殊你再敢废话,回去不用颜莛昶下手,我先砍了你脑袋。”我火大,心里烦得慌,声音高了不止一个八度。
别人眼睛看不见笑对人生那是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
我要好好的,我要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眼睛看得见嘴巴能说话耳朵能听见。这要求很高么?我也就一正常人啊,虽然我的遭遇稍微那么不正常了点。殷含殊笑笑:“你的眼睛会好的。”
我想翻白眼,但想到翻了他也看不到,完全白费;于是省了力气,问:“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你那死没良心的哥说的?”
殷含殊道:“自然是他说的,我的医术跟他相比,不过尔尔。”
这还差不多,我冷哼一声,不说话。
“你怪我?”殷含殊又问:“或者,你怪他?”
我真想站起来抽他耳光,可惜没那条件。
“我怪你们思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也姓思。”他反应倒快。
“我也没说我是什么好东西。”谁说我是东西?我明明是人。
他笑出声。
“笑什么笑,烦死人了。”我道。
“原来你也会发脾气啊。”
“废话——”
真要给他气死,你见过谁不发脾气?我对着你们那叫一个教养好,你换颜莛昶到我面前试试?再者了,思月轩这头我还没开始算账呢,真的要算起来,我抽不死他我!!
他低低的笑着。
知道眼睛的问题思月轩有把握,我心里稍微舒坦了些,问:“你的手呢?”“手?”他略一惊疑。
我从被褥里伸出手,摸索了一阵,在床沿摸到了他的手。
缠着白纱。
轻轻的碰了一下,殷含殊的气息微乱,将手挪开。
“还好么?”我又问。
“还好只是左手——”他笑笑:“只是以后没那么利索了,真可惜,没挡住那支箭。”我眼睛又在发酸。
“对不起。”我知道是我当了拖油瓶。
殷含殊道:“这话我当不起。”
我道:“我可以坐起来么?”
他迟疑了一会,伸手小心地扶着我坐起来,动作很温柔。
但无论如何,还是扯动了伤口。
我咬着牙忍过去,最后靠在了床头。
“这话是我薄碧氏对你说的,你有什么当不起?”我对他说,伸手握住他完好的右手:“我记得当年若水,写字歪歪扭扭,难看死了,还好你是伤了左手,不碍事。”
若水也是倔强,她一心出走,宁可毁了自己双手,虽然治好了,但那些婉转琴音,娟秀字体,却是再与她无关。
“她是偷跑的。”殷含殊道。
我愣住。
“当年我娘亲带着她跟思月轩走,”殷含殊说出这话的时候,语调很冷:“她不愿意。”官宦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儿,好才情,好相貌。
一朝失去一切,朝不保夕。
别说若水,是我也不甘愿。
“她趁夜里,卷走了娘亲半数盘缠,回了临辉。”
但是她却是再也回不去家中,殷善何等好面子,怎可容得下她?
再者,她就算回去,也怕是得不到什么好待遇。
“我们四个当中,她容貌与母亲最为相似;论才情,也不低于任何官家小姐。”所以她入了骤雨楼,成为了清妓。
“当年她也很费了些周章,原本骤雨楼选出来的清妓不是她,而是个叫梁清月的女子。”是了,若水终究还是若水,梁清月还是别人。
后来遇见应家两兄弟,生出如此多的事端,她大约也没料到自己会是如此命运。难道梁清月不忿,在若水双手废去时还如此高兴。
“后来她到平阳来,是来找你娘?”还有思月轩。
“她也是你姨母。”
“哦。”其实没什么概念,“她跟思铖是兄妹。”
“嗯,是。”
“若水到了平阳,却没找到她们,而是到了我身边。”
殷含殊道:“错了,她是找到了她们,所以才到你身边。”
我大惊。
“思铖这辈子,行事缜密,却只有兰妃那桩事是变数,还有你。”
“此话怎讲?”
“我只知道,她这个人简直是匪夷所思,先帝恩宠她不顾,却偏偏要跟思铖来往,结果最后落得凄惨下场;当初后宫众人查不出究竟是谁与她私通,于是将她处以梳洗之刑,将你投井,思铖买通了其中一个太监,将你从井中救了回来,废了好大的周章送到了平阳。”殷含殊比我年纪小,却比我知道的多。
后来的事我也知道了。
“若水,是来陪我,还是监视我?”我苦笑:“或者,监视思月轩?”
这一开始,就是个跳不出去的局啊。
“往事不可追,我又如何知道呢?”
我轻声叹气。
“你会恨她么?”
我诧异:“何出此言?”
“因为众人都瞒着你。”
我突然想笑,这问题问得,让我怎么说呢?
任何一个人,总会为了什么缘故去隐瞒一些事情,我不也没告诉别人,我的身体是浮舟,但里面的灵魂却是换了个新的。
大家只道我是变了。
却不知道变得如此彻底。
于是我道:“我恨她做什么她是好女人。
所有对自己好的,都是好女人。
这定义如此简单,好多年前有人这么跟我说,我不解。
隔了那么久,我才总算明白,原来世间上有那么多人,做了很多事,却是求什么而什么不得。能够得到自己所要,实属不易。
难怪乎有人说,大凡女子,皆有传奇,言长纸短,不尽依依。
“你在想什么?”
大约是见我半天不说话,殷含殊主动问。
我抿了抿嘴唇。
“我在想,要是我眼睛好不了,要该怎么将你那缺德大哥碎尸万段,剥皮拆骨。”
故人'三'
我最后还是没把思月轩碎尸万段剥皮拆骨。
你问为什么?
因为他有用,至少十几天后我发现他不是在骗人。我的眼睛前几天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光,这几天已经能看到些模糊的景象。
“所以说,只要把余毒拔清,你就没事了。”他收走了扎在我穴道上的针。他的医术是很好没错,但下毒的本事也是一流的。“等我的眼睛一好,我就走。”
他的收顿了一顿,失笑道:“我知道,你也不必见我一面,就说一次。”我的脸顿时有如火烧。
他倒好似不在意,朝外面喊:“雪川,赶紧过来把东西收好。”
雪川就是那个在我刚醒来的时候进来看我的小男孩,今年才六岁,是几年前思月轩捡回来的孩子。
思月轩的声音刚落,就听见雪川跑了进来,道:“浮舟的药煎好了。”然后放下药碗,开始拾掇起药箱。
其实不用他开口,我也已经闻到那股浓浓的药味。
“你这小鬼。”思月轩无奈。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叫谁都直呼其名,连姐姐都不肯叫一声。
思月轩接过了药碗,扶着我坐起来。
“我自己喝。”
他也不勉强,我接过药碗,一股脑地喝了个干净。我突然想起当年在宫里,思铖说我怀了孕,颜莛昶也是坐在我床沿,端了药一口一口地喂我。
那时候怎么知道那就是情谊?
我捂住嘴,这药的滋味果真很恶心人。思月轩轻轻地在我背上拍了几下,对雪川道:“给她吧。”
雪川嘟嚷了几句,把一个盒子递给我。
我摸了一下,木头制的,锁扣松松的,打开来,一股子桂花香气弥漫。
再往盒子里摸了一下,原来是桂花糖。
拿了一颗糖,塞进嘴里,真甜。
“好吃么?”思月轩挪开了手,问我。
这糖是甜的,余味却是苦的。
“好吃。”我喏诺地道。
思月轩什么也不说,我吃了一颗糖,要把盒子还给他,他却不接,道:“剩下的也留着吧。”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硬还给他反而显得我小气。
“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气很好。”
我点点头,让他扶了我的手往外边走。
医所并不大,外面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石桌石椅,还有个花架,上面爬满了青藤,四周种了一些花草,还在角落里架了一个秋千。
当然,我其实看不太分明,这些都是雪川说的。
那把稚嫩的童音,听得心境愉悦。
“这孩子。”思月轩坐在石椅上,看着雪川蹲在院子里,戳蚂蚁窝。
“像你小时候。”我评价。
思月轩咳嗽了两声:“我觉得应该是比较像你。”
“我觉得是像你,”我斜睨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看没看来我那愤怒的眼神:“你有什么意见?”
思月轩闭上嘴,不说话了。
所以我就说,人这一辈子是不能欠别人的,欠了人家的,志气都要短一截。只听见雪川道:“好无聊。”
我朝他招手:“过来。”
他跑了过来,我盯着他仔细看,看得不是很分明,只好伸手摸。
温软的肌肤,高挺的鼻梁,唇形也漂亮,眼睛是标准的杏核眼,真是个漂亮的孩子。那眼睛底下有微凸的一点,我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这有颗痣。”
我笑,指着自己的脸道:“我也有一颗。”
是,眼睛底下的泪痣,在思月轩走了之后,突然间长出来的一颗,淡褐色的小痣。
“雪川,去看你的医书,今天要是还答不上来问题,我就要罚你抄书了。”雪川道:“思月轩,你真不是个好东西。”说完转身就跑。
这毛孩子,比芪沁还别扭。
我问:“思月轩,这孩子怎么这么能折腾?”
“不知道,捡回来就这样,怪怪的,不过雪川很聪明,所以——”
“你别教坏他就是了。”我道。
思月轩站了起来。
他这么近站在我面前,我才发现,他的身量似乎变高了一些,整个人的气质也看起来不一样了。时间果真是会沉淀一切的。
“再过十几日你的眼睛就好得差不多了,身上的伤也好了一半,只要慢点行路,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说出这话来,十分平静。
今日的阳光真好,昨夜下了雨,闻到这周遭草木气息清新怡人。
“你——”
思月轩静静地站着,等我说完。
“这么些年你好么?”
“你呢?”
“我好得很。”我是皇后嘛,怎么能不好。
“我也很好。”
“之前以为你死了。”我道。
“是么?”他似乎觉得好笑:“本来是想死的,不过后来觉得,活着或者死,也没什么差别。”“说得好像你死过一次似的。”
他这次只是笑。
“你不会真的寻过死吧?”我觉得不对劲。
他走到我面前,屈下身子,捏住我一段发梢。
淡淡的药香味,就这么钻进鼻子里,一如当年。
头晕目眩。
“你为什么要离开?”
“你为什么要留下?”
我们都问出了口。
可是答案却是谁也给不了。
思月轩怎么能不离开?
我又怎么能不留下。
这些是谁都找不回来的从前啊。
捏着发端的手,有点发抖,最后还是松开了。
“你为什么不留我?”我问他。
越说自己要走,越希望他挽留。
可是挽留之后又能做什么呢?谁都回不去从前了。
浮舟深爱的思月轩,是年少时候的一个梦,梦醒了,剩下来的是薄碧氏。而薄碧氏现在爱的,是颜莛昶。
年少的时候,可以轻易言爱,好像这个世间,有什么阻隔也不会畏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