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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裘三娘,他开了他的净泉阁。因为裘三娘,他说出了隐藏许久的秘密。因为裘三娘,当他见到墨紫这样敢于直言的丫头,已经不觉得冒犯,反而妙趣横生。
原来,女子,亦有精彩如斯的!她们不是草,不是花,而是树!茁壮着,那么独立,伸展向天空。
“二哥,你那套大男子主义,在这儿就别拿出来了。”萧三笑嘻嘻,似乎是打着圆场,却坚定站在他的妻这边,“惹恼了一干女将,吃亏的,可是你的肚皮。”
萧二瞪大了眼,嗖得侧头盯着自己的弟弟,仿佛面前是个陌生人一般。什么时候,见过萧三这么直接得帮女人说话?是不是该找个机会,对弟弟说实话,让他了解他的妻那些多姿多彩的过去?还有他妻子这个最得意的丫头,偷渡了一个危险的人物,却在一条破船上叫嚣着让自己滚下水。
他垂下眼睑,不过瞬间的思量,便恢复了冷然。听母亲说三郎与裘三娘似乎感情正好,想来是故意说好话来哄她开心,他何必计较?再说,他还有些事要问那个墨紫丫头,别在这里弄僵了。
晚膳摆在园中亭。
四周放下了摆风的青纱,又点起熏蚊虫的香。香几上放了一把凤尾琴,青纱轻扫,便发出低吟。
裘三娘这里没有多少仆人丫头,因此大丫环们亲自动手,上菜布酒。
酒过二巡,萧三便拉着裘三娘,要她弹琴。
墨紫已经换了女装,站在亭外,时不时给添个油加个香。她自接手红萸,已经不干这样的活儿,但今晚三个主子在这儿,而小衣一直没出现,所以她被白荷拉过来帮忙。活倒是不重,就是无聊。
听裘三娘的琴声,清扬空灵。突然,加入萧三的淡吟。竟是高山流水,在暑夜中那般凉畅。这二人,先不管情归何处,此时此刻,已然忘我,陶醉在琴声和歌声之中。
“给我掌灯。”
头顶上,一声低沉。墨紫抬眼,萧维就站在身侧,一眼不看她。
“酒未干,食未尽,席未散,夜未央,二爷却是要走了?”墨紫望着亭内的那对三儿,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画面就停留在这里,那会是多么惬意的一对佳偶!
“不走,难道惹人嫌?你这丫头话恁多,让你掌灯,掌灯便罢。”双袖飞起,萧维已在一丈开外。
墨紫听他语气不似刚才冷硬,又闻空气中流起的酒香,是了,这位喝酒也是话会多些的人。遂不再多言,同对面而来的红眉绿菊轻轻点头,拿了一盏琉璃灯,赶过萧二,照起亮来。
行了半路,静了半路,却能听到琴声不断。
“墨哥。”萧维打破沉默。他本来想听墨紫先开口的,但她一言不发,一盏灯掌得好像全神贯注似的。
墨紫脚下一顿,不回头,却是笑音,“二爷叫我墨哥,可是要旧事重提?”
她没看到萧二目敛精光,一息钦佩,只听到他低沉微冷的声音。
“确有一事请教。”
墨紫转过身来。
琉璃盏的灯火中,她带笑且抬眼,望着他的面容犹如一朵绽放中的金色牡丹花。他突然想起来,这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明艳。只要她不再是一副假恭顺低眉顺目的样子,只要她目光灼灼言辞咄咄,那张总是隐藏在影子中的小脸便会美得令人惊艳。
那种美,如出云之月,每一次的光华乍现,便镌刻进骨子里一分,渐渐再难忘却。
此时,她和当初船上的墨哥一模一样。
他不知自己怎能眼拙至此?
“萧将军这般客气,且容我猜上一猜。莫非,是想问船?”语调共琴声飞扬,墨紫眸中满满金芒。
萧维已不会去质疑这个女子的聪慧,点头道,“正是问船。脚踩的桨,核桃的形,那只船不知你何处购得,可知何人所造?”
“萧将军问来何用?”萧二终于开口了,墨紫这回明知故问。她叫他将军,就已经心里很清楚。
“你只要回答我,无需问那么多。”萧维怎可能将国家大事说与她听?
墨紫贝齿咬唇,松开之后,眼一眯又一笑,“那我回答将军,我不知道。”
萧维有点不可置信,俊脸沉了又沉,快到黑龙潭底下去了,“你戏弄我?”他好好问她话,她却表情有鬼。
“萧将军此话怎讲?你要答案,我给了答案。真假且不论,戏弄一词却是重了。您堂堂的将军,我一个丫头,敢戏弄您么?不过——”语气一转,明眸善睐,“将军这么不容他人拒绝,亦不予尊重的问法,我不答又如何?撒谎又如何?论身份,我是萧三奶奶的丫头,不是将军您的丫头。若撇开这些,你有求于人,却又态度倨傲,怎能得到答案?”
萧维冷冷望着她,“那么你是撒谎了?”
“是。”这人,从认识他之初,就太骄傲。那么理所当然的贵气,那么天之骄子的霸情,不来惹她便罢,惹到她,还次次想强压过头,她就很难不跟他论论理。
墨紫那副你奈我何的神情,看得萧维皱紧了眉头,“你,好大的胆。”
墨紫哼一笑,萧家二郎只会用官腔说话,到底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太早,所以习惯看扁别人,尤其是女人。
“我的胆不大。是将军喜欢以为墨紫胆大。”她摇摇头,“实话答你,我不能说。刚我问将军,问来何用。其实将军不说我也知道,是要用在水战之中。正因如此,我无法告诉你。我答应过,不让这样的技艺成为杀人的工具。萧将军虽然爱国心切,墨紫却帮不上忙。抱歉。”
她答应过的人,正是她自己。
顶撞他的,是她。说抱歉的,也是她。但这么软硬兼施,他再次被堵得结结实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还相信了她说的每个字。
“你不说,我难道不会查?没有其它办法不成?”僵持了片刻,萧维说道。
“你若查得出来,又何必问我?”不是她小看他,“将军要是想派人再到惊鱼滩得到那条船,我得告诉你,那船已经变成木板条了,不必浪费人力物力,还有生命。”
萧维本来是有此想法的,这时听她这么说,自然一惊,“你拆的?”
“我拆的。跟你说过,那是最后一次走私货,不拆难道留给居心叵测之徒?”墨紫手里的灯悠悠荡了一圈,“二爷,走吧。”
萧维听她喊二爷,这便是不想再说下去的意思,他没问清楚,不甘心,但也毫无办法。
灯儿金黄金黄的,夜浓墨般,却被划开了,延伸出一条路径。
●● 第196章 第二张贴
说话声没了,脚步声远了,裘三娘睁开眼,在帐幔里问道,“墨紫走了?”
帐子撩开,白荷轻柔打个结花,“嗯,刚走,说有应酬呢。”
“应酬啊——”裘三娘笑得有些疲倦,“很久没听到这词了。”想一年前,她在江南,与人拼酒拼琴,真是痛快的日子。
白荷纤细的身子一僵,竟然在床前重重跪下。
“白荷,你起来说话。”裘三娘半点不惊讶,缓缓起身,光脚踩着青砖。半垂的眸,披开的发,神情莫测。
红梅绿菊笑着进来,见状,脸色均是一变,扑通两声,跟着跪了。
“敢情你们商量好的,那么,一个个都起来,再让一个开口。”裘三娘有气无力。她在何去何从间辗转反覆,奇怪自己的急火性子究竟跑去了哪里。五个能信任的丫头,一个最知自己心意,却已经飞出去,越来越感觉抓不牢,干脆随她去;一个对自己吩咐之外的事情毫不关心;这三个绑在一起,全心全意想她当稳萧三奶奶,比她亲娘还啰嗦。
没人起来,白荷开得口,“姑娘,奴婢们不明白,姑爷对姑娘百般示好,姑娘为何还要拿着休书?”
昨夜铺床,看到一个信封在枕头下,叫来识字的红梅,才知是休书。原来叫来墨紫,不但没能让裘三娘改变心意,反而适得其反。忍了一宿,白荷决定问个清楚明白。
“奴婢知姑娘与别的闺中小姐不同,自小跟老爷闯遍大江南北。普天下,像姑娘这般见识多才艺出众的女子,奴婢没见过几个。姑娘爱往外跑,奴婢更是清楚不过。可,姑娘,女子终要嫁人安定的。若姑爷对姑娘不好,奴婢们自然不敢多说一句。可姑爷的心思,便是咱们这些粗笨人,也瞧得出来。姑娘要坚持离开王府,不说王爷王妃会如何反对,姑娘的名节也无法保全。姑娘出府,或能如从前一般快意,可姑娘是否想过,能快意一辈子么?”好个白荷,只字不识,说得句句有力,“离开裘府前,干娘同我说,裘夫人临终只有一个希望,便是您能嫁得一个好夫君,待您如珠如宝,一世安康。干娘让我好生服侍您,无论如何要在王府里安稳下来。奴婢斗胆,给姑娘磕头,求姑娘三思再三思,切不可冲动行事。”
额头撞地,咚沉有声。
“奶奶,三思!”红梅也磕。
“姑娘,绿菊最笨,只是这么大的事,不能再等等么?”说完,绿菊跟着一磕。
“别磕了,搅得我心烦意乱,脾气上来,谁都拦不住!”从小一起长起来的情分,还有红梅知心贴暖的情分,裘三娘看不下去这些丫头求她。她有心要像墨紫那样飞翔,却发现一入侯门深似海,手脚都被束缚着,动一发而牵动很多人。
裘三娘这么一说,三人谁都不敢磕了,直挺挺跪着。
“墨紫走前,还说了什么?我听她说了一段呢。”到头来,唯有此女知她。
白荷咬唇。昨夜听来,墨紫大概和姑娘一样,对休书一事抱无所谓的态度。因此她第一次犹豫了,该不该实话传达。虽说,她不是很明白墨紫话里的意思,但怕裘三娘听了,会下定决心。
裘三娘嫣然一笑,“你不说,我就当墨紫是站在我这边的了。”
绿菊嘀咕,“墨紫从来都是站在姑娘那边的。”
裘三娘听了笑意更深,“那好,有一个在我这边,我就——”
白荷以为裘三娘执意了,忙道,“墨紫说,姑娘不必故意假了性子,只要作自己就是。仍是那句话,他人以诚待你,你便以诚待他。他的秘密已经全告诉了你,你的秘密也告诉他便是。他若无法接受,姑娘再想下一步不迟。他若万般割舍不去,姑娘顺心而为也未尝不可。有心人易得,一心人难得。姑娘要是看清了,便全在姑娘的心意。舍,便舍。得,便得。不必顾虑太多。还说——”
裘三娘听得眼内精光乱射,“还说什么?”
“还说姑娘本不是扭捏之人,顾前顾后,反失了姑娘的真性情。姑娘曾说,你不像她,拳头藏在袖子里,不敢出来。那她等着看姑娘这次,一击命中,管他大宅深院,还是市井广空,哪里都能快意人生。没有人说,非斗才可赢。不战而——”传达不下去了,白荷一抬眼,便是一怔。
裘三娘满目生辉,疲累的倦容一扫而空,“好一个顺心而为!好一个舍便舍,得便得!好一个大宅深院,市井广空,快意人生!好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太过扭捏,反而不像我了啊!”
“小衣!”她声音一高。
消失了一夜的小衣没一会儿就进到屋里来。
裘三娘将枕下休书拿了出来,看得跪了一地的大丫头们心中一颤,“去,把这交给墨紫,让她保管着,该给人看的时候,千万别手软。”
小衣不管其他人再苦起来的面色,接过便走了。
红萸船场内,墨紫刚坐下来,闽松刚开始笑话那个室内造船的大木棚子,小衣就来了。说了一句保管着,该给人看的时候千万别手软,又一阵风似得不见。
墨紫发现了,小衣近来的轻功有勤练的趋向,难道是怕华衣?
“这丫头是谁啊?眼高于顶的,且说话从不让人明白。”短短两日,闽松已经见过小衣两次。
“我东家的大丫头,对了,现在也是你东家了。”墨紫看着信封上两个字,又听了小衣的话,面色一垮。这不是让她当恶人吗?而且,她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不手软?她如今和裘三娘,根本在两个战场,隔得远着呢!
不动声色,她将信封揣进怀里。
“搞清楚,我是冲着你的本事来的,可不是冲着你东家。”闽松眉宇之间傲然清朗,“我闽氏一族可不当他人的奴才。”
“哟,松少爷这是骂咱们墨哥是奴才啰!”跟着赞进进来的,嬉皮笑脸,臭鱼是也。后面有他的两位兄长。三人都背着一个大包袱。
“……”闽松这才想起来墨紫的身份,讪讪然,“谁骂他了?”
“你们仨怎么来了?”墨紫起身相迎,“可是岑二让你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