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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低下头,拱手说声抱歉,转身离开,只剩下文斯弦一人,望着他的背影,咬碎了一口银牙。有时州县监事来时,文斯弦便会故意领他绕到后院,二人干柴烈火,放浪形骸得很。文斯弦更是毫不压抑,嘤咛不断,一阵阵淫词浪语似乎生怕孙正仁听不到,饶是如此,等文斯弦再去寻他时,他依旧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
无趣。
日子久了,文斯弦也懒得再去逗弄他,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行事也稍微收敛了些。因着文斯弦肚中的孩子,孙正仁被文县令催促着去庙里上香,因缘巧合之下,认识了庙里的癞和尚。这文县令扬言要把方圆两百里的龙王庙拆尽,却大刀阔斧的在县上建起了一座不小的城隍庙,时不时还要兴师动众的去祭拜。
癞和尚是城隍庙的老住户,城隍庙之前是个小破庙,癞和尚靠着微薄的香火钱维持生计,后来文县令不知从何处听说,兴建城隍庙能保他政绩斐然官运亨通,他便拆了破庙重新盖了座新的。不是没人赶过癞和尚,嫌他有碍观瞻,只是怎么赶也赶不走,你前一天刚棍棒夹着拳头把他轰了出去,他第二天又笑嘻嘻的出现在庙里,后来管事的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去理会他。
孙正仁与癞和尚结识,只是因为几枚铜钱。大冬天,孙正仁一进庙子,便看见了穿着单衣蹲在墙角的一个和尚。这和尚也怪得很,按理说他穿的这么少应该赶紧进庙里暖和去,他却蹲在庙外的院子里,津津有味的看着地上。孙正仁见状一时不忍,便掏出身上仅有的几枚铜钱,走了过去。
不是孙正仁不肯多给,实在是他身上便只有这几枚,他不愿意向文府要钱,吃穿用度文府自然给他备好了,但有机会他便会外出赚些钱。换上从山上带下来的一身短打,市井之中,哪里有人还认得出他是谁,倒也方便了他找一些活路。他识些字,也有些手艺,帮人抄书,到小面铺去帮忙,也好歹存下了点钱。
癞和尚见有人给他钱,丝毫没有出家人的仙风道骨,笑嘻嘻的接过,拉着他便往内殿走,口口声声说着孙正仁是他的有缘人。相比于文府上人人都带着一副虚假的面具,癞和尚的不拘小节倒也真合了孙正仁的性子,他便经常上门拜访。心情不好时,癞和尚扔给他几卷翻的很烂的经书,让他回去自己参详,心情好时,癞和尚便坐在太阳底下抠着脚丫子,给他讲讲一些玄而又玄的故事,他听得云里雾里,却又忍不住想要继续听下去。
后来有一天,他在庙里竟遇上了周不彻,周不彻一脸不豫的从内殿出来,看见他时,竟有些惊讶。丝毫没有了平时那副微笑的伪装,不冷不热的冲他打了招呼,周不彻便很快离开后。走进内殿时,孙正仁看见癞和尚懒洋洋的坐在地上,认认真真的抠着脚丫。
“他……”孙正仁欲言又止。
“偷鸡不成蚀把米。”癞和尚嗤笑了一声,头也不抬。
原来孙正仁刚从山上下来,文县令便派周不彻一行人上了山,欲要将那龙王庙拆除。可孙正仁走后,孙老大非但没有顾忌到与文县令的关系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反而更加变本加厉集结了附近几村的壮年日日夜夜守着。不仅如此,还有一帮小孩儿,坐在龙王庙口,红口白牙,朗声读着历朝历代辱没神佛数典忘祖之人的下场。
跟着周不彻上山的,大都也是些在山下谋生的少年人,未曾有过深思熟虑,被周不彻巧言令色一把,便一哄而起,如今面对着阵势,不禁有了些瑟缩。双方僵持不下,周不彻这回是真下了狠心要刨了这庙子,他带着那帮人日夜守着,就想趁机而入,可如此一来,倒是又让村民了有了新的对策。
那些少年人日夜守着,一张张脸由生到熟,不出几日,名字年纪,家在何处便很快被村民了探听到了。蔡寿康与张顺喜二位村长带着村里的族长到少年人家中拜访,将这些人想要刨庙毁殿的想法告之,家中的长辈没有一个不是惶恐失措,纷纷叫出家中的大家长去把少年领回去。这样下来,周不彻在山上耗了十多天后,便快要成了光杆司令。
更可气的是,村中的人将对他不欢迎的姿态摆明了。穷乡僻壤,哪有什么旅店,他便借住在张显贤家,可那张显贤家的房子原本就不是他的,是村里人合伙盖的,邀其来当先生时借予他暂住的,张显贤之前的明示暗示惹恼了村民,他们毫不客气的将房子收了回去,加上没有村民愿意收留他们,现如今,二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无计可施之下,二人只得灰溜溜的下了山,临别之际,还有一帮青年壮年们在他二人身后齐声喝道,“这里不欢迎你们”,拆庙之事至此不了了之。
孙正仁闻言,顿觉心中一动,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掉了下来。他生怕他不在时有人再去龙王庙捣乱,现在看来,他在不在,似乎都没什么不同。
他笑着摇摇头,突然听见一声轻嗤,这才发现,那癞和尚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他那双高贵的脚,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这世间苦不苦?癞和尚没来头的问道。
苦。答得毫不犹豫。
苦什么?
望着庙里来来往往的香客们,孙正仁叹了口气。苦心欲难除,意马难安。
若是垢净明存真这么容易,岂不是人人皆可成佛?。又是一声轻嗤。
人有二十难,究竟难过。
你已过十九,只差其一。
哪一难?
生值佛世,觐其真颜。和尚答得漫不经心。
觐其真颜,觐其真颜,孙正仁不由自主的双手紧握,忍受着胸中越来越强烈的撞击声,血脉贲张,头晕目眩,仅仅八个字,却让他如经脉逆行般疼痛不堪。
这世间苦什么?
怕不能遇见你。
☆、最终章
“孙老先生,孙老先生。”一个有些急促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孙正仁缓缓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坐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不好意思。”孙正仁望着带着眼镜,一脸焦急的女医生,有些抱歉的说道。
“没关系。”医生微笑道,“催眠时间长短和个人的精神力有关,老先生恐怕是最近缺乏休息,沉睡时间便长了些。”
孙正仁苦笑着摇摇头,“最近夜里多梦,总是睡不好。”
“老先生不妨试着放松下来,刚才治疗进行过程中,您的神经似乎一直紧绷着。”
孙正仁叹了口气,不是他不想放松下来,只是无论他做怎样的努力,这些日子,梦中总是出现许多陌生或者熟悉的片段。有的是在他年轻时当长工时发生的,有的却发生在他从未去过的地方,小山村里,小县城中,可梦境中的一切,却十分真实。
清醒后他再回忆起来的,颇有些念欲难安。连续多日睡眠质量不好,他有些浑浑噩噩的,反应也跟着慢了,别人要说一句,他要反应许久才能反应过来。家里人渐渐也发现了他的异常,便带他来看医生,只是这号,究竟挂在哪一科,成了问题。负责挂号的医师耐心的问了问他的症状,医师便建议他请一位心理医生看一看。
一开始他有些抵触,固执的要死,后来家中人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了来,医生倒是十分和蔼,让他跟着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进入治疗就好,这不,他刚从那医生所谓的“治疗”中醒来。
提着医生开的药,走出医院,还没走几步,就被一阵闪光灯闪的趔趄了几步。
“孙老先生,您好,我是《和谐日报》的记者,关于您提交的证物,终秧电视台《走进科学》栏目已经给出了结果,请问您对此有什么感想?”
“孙老先生您好,我们是《解开迷题》栏目组的,想请您抽空参加我们的栏目,可以吗?”
“孙老先生,就您所提交证物为假的说法,您怎样回应?”
“孙老先生……”
是了,孙正仁近日来的精神不振,寝食难安,就与这闪光灯下的一切有关。事情要从他少年时期说起。
七十年前,不过十多岁的孙正仁在寮州商会会长家担任管家,他虽然年轻,却行事利索办事得到,男女主人十分喜欢他。除却府上佣人外,他经常外出办事,也在市井码头结识了不少朋友,这些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胜在古道热肠,为朋友两肋插刀,很对孙正仁的口味。
这一年,随着武寺运动带来的新文化之风,寮州地界上也渐渐不平静,一群高举德先生赛先生旗帜的青年们,高喊着“民主科学,个性解放”,对所谓的旧道德、旧文化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凡是旧的,就是封建的,陈腐的,誓要将那历史之网罗,封建学说之囹圄冲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种说法到而今,已被推崇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仅新兴青年们这么认为,就连军警政府,也不得不低下他们的头颅。
不为别的,仅仅是贝阳政府四个字,便代表了一切封建糟粕,众刚被西方思想感召的青年们,摩拳擦掌,恨不得把与之有关的一切,都打砸砍烧,除之而后快。凡是对其稍加拦阻的,被大斥为卖国者,恨不得将其连着那封建残渣一同消灭。政府建的楼,当然要烧的,面对疯狂革命的进步青年们,有谁敢拦?政府官员,胆敢签订丧权辱国条约,不将其毒打一顿怎么将反帝反封建的意念推传下去?官员尚且如此,军警不过是这个腐朽政府的走狗犬牙,被打伤自然是理所当然,更有跪地哀求者,想要拦去进步者们游行的脚步,哪有人理,膝下黄金,只要一与封建沾边,管你是金银是粪土,是人还是鬼?
即是文化运动掀开序章,不在思想文化上动刀子,进步青年怎可罢休?
旧礼教,扔掉!
旧礼法,扔掉!
劳什子国粹,扔掉!
伦理贞洁,扔掉!
旧艺术,扔掉!
旧文学,扔掉!
旧政治,扔掉!
旧宗教,扔掉!
西方人为了拥护德先生、赛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如今进步青年们高举着进步文明的旗帜在旧朝腐朽文化中昂首阔步,怎能不热血沸腾斗志昂扬?书该烧的便要烧掉,子曰成仁孟曰取义的鬼话不要也罢。什么道观寺庙,宗庙祠堂,封建迷信荼毒了愚昧的人民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迎来了新文化的曙光,哪里能不连根拔出?烧了一座楼,便不忌再多上它四百八十座寺庙,打了一个人,便不怕再痛揍那些拦住文明向前的腐朽之人。一时间,寮州一带数以百计的玉宇楼阁,烧的烧,毁的毁,好不热闹。新青年们用自己骄傲的行动告诉这些蒙昧不堪世人,读书人,也能翻云覆雨,挥斥方遒。
与封建迷信斗争的热烈,也不能忘了拿些东西来羞辱羞辱当政者。什么庙外茅屋百座,庙内深藏黄金,什么庙外饿殍连接庙内珍馐万钱,一时间群情激奋,那供在庙里简直是地狱里的妖魔,搜刮民脂民膏不算,还吸人精血惑人心智。这样害人的东西,怎能有不烧不毁的道理?
孙正仁虽是管家,但没有什么文化,自然不能跻身进步青年的行列,只是码头上的兄弟常常跟他说说那些学生哥的趣事,对这场席卷神州大地的文化风暴他也算是知晓个一二。学生闹事,商会会长也跟着头疼的,学生动辄游行,军警频出,大街上学生军警纠缠在一起,多数人为求自保,皆是躲在自己家中,哪里还有人愿意出来置办东西,现下商会的生意远远不及往昔。
见主人烦忧,孙正仁自然多存了些心思,力求在府中的开销用度上节俭,他这么做倒也有效,虽然收入少了,但支出也少了,主人对十分满意。寮州眼下是做不成什么生意,那会长便让孙正仁到风波逐渐平息的地区去开拓市场,等孙正仁在外打探了一番再回来时,寮州游行的队伍比往昔,终于少了些。
回到寮州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桩大事,听码头的蔡大标和张小元说,就在他离开寮州的这段时间里,寮州旁边有名的田庄台上游,出现了一条十米长的巨兽。那条巨兽落在苇塘里,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据目击者描述说,巨兽方头方脑,眼睛很大,还一眨一眨的。它身体有气无力的蜷在水塘里,四只爪子伸展着,浑身上下泛着一片灰白色。天降巨兽,老百姓视为祥瑞,见它眼睛泛红,奄奄一息,只当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不少人帮它搭了个棚子给它避暑,有好心的请了四处躲藏的僧侣避着那些群情激奋的新青年,来到塘边给它作法,超度,此举一直持续到了数日暴雨过后,那巨兽突然消失了。
寮州下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雨,持续了二十多天,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人在苇塘附近听到了噼里啪啦的挣扎声,还有低沉悠长如牛叫一般的唤声,等雨最终停了下来,那声音也消失了。等到人们再去苇塘看时,大片大片的苇草倒伏在地,中间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