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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承祯没有直接回答,却微微叹道:“看来瑜儿已经将你的身世告诉了你,你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出身的来历,难道不该为祖先的梦想奋斗,却要执迷于做个不相干的墨者?”
任天翔想了想,淡淡道:“有些思想和信念,完全可以超越血脉而传承。义与利之争就算是人的本性之争,无分善恶,我也没有完全的理由为了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将自己的一生乃至所有的亲人和朋友的命运,押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上,妄图逆天而行。”
“这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而是有可能实现的愿望。”司马承祯站起身来,拉开了墙上一面幔帐,露出了墙上挂着的一面巨大的地图。任天翔仔细一看,竟是大唐帝国所有州县的详细地图。见多识广如任天翔,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详尽的全国地图。就见司马承祯脸上泛起一种肃穆的光芒,继续道:“你以为史思明一死,叛乱就将很快平息,天下终将大定?”
任天翔反问道:“难道史朝义还要翻天之力?”
司马承祯缓缓指向地图,微微笑道:“史朝义没有,但是他们有。”
任天翔顺着他所指望去,就见他指向了范阳、平卢、河间、溯方等州府,就听司马承祯解释道:“安禄山和史思明挑起的这场战乱虽然即将平息,但是更多的节度使在这场战乱中成长起来,他们既有平叛的功臣,也有反正的叛将。他们手握兵、政、人事和税赋大权,其治所俨然是一个个独立的王国,大唐朝廷对他们的控制力越来越弱。大唐消灭了一个安禄山,全国却出现了更多的安禄山,大唐迟早会在这些割据势力的膨胀之下分崩离析,即使以李泌之才、郭子仪之能也无法阻止。”
任天翔见地图上不仅标出了李归仁、田承嗣等叛将的位置,还标出了仆固怀恩、王思礼等唐将的治所,他不解道:“既然史朝义无力回天,难道李归仁、田承嗣这些叛将不会被消灭?你又凭什么断定这些大唐节度使会割据一方,最终脱离朝廷?”
司马承祯淡淡道:“凭人性。人性本私,这是符合自然规律的普遍现象,像墨者这种以义为先的品德,是人性的特殊表现,不是人性的主流。从最普遍的人性出发,我可以断定大部分节度使都是以个人私利为先,他们不会不知道兔死狗亨的道理,所以在占尽上风之后,他们不会对李归仁、田承嗣等叛将赶尽杀绝。朝廷多年平叛,国库早已空虚,从维持大局的私利出发,也只能对拥兵自重的叛将进行招安。他们趋利避害的天性,终将使他们走上背叛大唐争霸天下的道路。你身上既流淌着司马世家的血脉,又肩负着墨子的传承,难道就不为这样的机会动心吗?”
任天翔沉默起来,如果早几年,他一定会为天下大乱感到兴奋和高兴,但是在经历了战争的残酷,尤其是经历了像睢阳保卫战那样的惨剧之后,他早已对战争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和厌倦。如果要他为自己的私利将更多的人驱向战场,他宁肯自己去死。
默默抬起头,他对司马承祯缓缓问道:“你经历过战争吗?你有过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被杀的恐惧吗?你看到过千百万同类像野兽一样在战场上互相搏杀撕咬,歇斯底里近乎疯狂的情形吗?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你有过以同类为食的经历吗?你有被同类当成食物的恐惧吗?”
司马承祯哑然,面对任天翔那令人心悸的目光,他无言以对。默默良久,他徐徐道:“一个人的死亡时悲剧,千百万人的死亡就只是个数字。如果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就没资格做司马世家的继承人。”
任天翔缓缓站起身来:“辜负了你的期望,我非常遗憾,如果你的期望就是要我踏着累累白骨,重现司马一族数百年前的辉煌,我只好对你说抱歉了。我宁肯做不肖子孙,也不愿成为你所希望的冷血枭雄。”
司马承祯脸上泛起深深的失望之色,恨恨低叹:“我真不该送你去义安堂,令司马家又多了一个叛徒。”
任天翔心中早有疑问,听到这话更是确信无疑。他以异样的目光打量司马承祯,突然道:“你不是司马道长!”
司马承祯眉梢一挑,笑问:“我不是司马道长,那谁是司马道长?”
任天翔沉声道:“我与司马道长虽然仅有数面之缘,却也感觉到他是一个真正的道门高人,当初他将我关在这藏书阁读书,正是道门顺其自然的风格。他没有强迫我去读什么或信什么,之时让我在前人的典籍中自由地选择,在这里我第一次了解到诸子百家的思想。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他教会了我淡泊名利、顺其自然的道门法则,而你现在却处处表现出强烈的功利心。你与司马道长外表虽然非常相像,但骨子里根本就是两个人,你们一个是真正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一个则是为谋夺江山苦心孤诣、隐忍多年的千门隐士。”
司马承祯嘴边泛起会心的微笑,颔首道:“看来你的心术修为又有所精进,这阳台观的所有道士都分不出我与司马承祯的区别,却让你一眼看穿。不错,我不是司马承祯,而是他的孪生兄弟司马承祯。四十年前我们因信念而分道扬镳,他成了道门名宿,而我成为了司马世家的宗主和千门隐士。我悉心培养了两个孙子,希望他们能相互协作共谋天下,没想到他们最终选择了各自不同的道路,正如我与司马承祯当年一样。”
心中疑团得解,任天翔心中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为何司马承祯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并以世外高人的身份给予自己诸多帮助,原来他早已知道自己是司马家的孩子,他将自己留在藏书阁读书,正是要将自己引上独立思考、自由选择的道路,而不是盲目地跟从家族的教导。难怪母亲要选择在这王屋山静修,想必也在本性和家族的责任发生冲突难以自拔之时,得到了司马承祯这个长辈的帮助,所以她在王屋山隐居下来,以便随时向这位被判了家门的伯父请教。
“道长在哪里?”任天翔问到他最关心的问题,“还有我母亲司马蓉呢?”
司马承祯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心痛和伤感,手捋髯须微微叹道:“他们现在都在长安。”
“长安?”任天翔一怔,“我母亲前两天才拜访过道长,怎么会在长安?”
司马承祥幽幽叹道:“是我让人将他们送到长安。他们都背叛了自己的祖宗,作为司马世家的宗主和族长,我必须对他们执行家法。”
任天翔难以置信地问道:“以司马道长的本事,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中?”
司马承祥微微一笑:“论武功,我不是他的对手,但要论智谋,他却远远不及我这个弟弟。我要成心算计他,总有机会得手。”
任天翔恍然醒悟:“难怪百家论道大会上,元丹丘竟带着道门丹书铁券来支持司马瑜,那时司马道长就已遭你算计把?若非张果老及时出手,道门就真成了司马瑜的帮凶。你假冒司马道长的名头招摇撞骗,竟然连阳台观这些道士都让你骗了。”
司马承祥不以为然地道:“我们本来就长得很像,再加上我可以模仿他的动作和神态,就算是他的弟子也很难分辨。我现在就是司马承祯,整个道门都已在我掌控之中。”
任天翔沉声道:“你不怕我揭穿你的身份,让你的阴谋破产?”
司马承祥哑然笑道:“你可以试试,看道门弟子信你还是信我。”
任天翔哑然无语,以他修炼过墨家心术的眼里,都不能立马分辨司马承祯与司马承祥的区别,其他人又如何能分辨他俩的真伪?任天翔不禁颓然问:“你要对司马道长和我娘执行什么样的家法?”
“背祖忘宗已是忤逆不孝,何况他们还屡屡破坏司马世家的大事。这样的不肖子孙理应在祖宗面前杖杀,不过我还是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司马承祥说到这微微一顿,望向任天翔说道,“这个机会其实就在你的手中,他们是死是活,其实就在你一念之间。”
“我?”任天翔微微一愣,“我方才已表明心迹,绝不会成为你谋取天下的棋子,我在你眼里想必也是司马家的不肖子孙,你要我做什么?”
司马承祥淡淡道:“继承祖先遗愿,为司马世家夺回失去的天下,这必须是出自内心深处的意愿和欲望,来不得半点勉强,所以我现在不会勉强你。我只要你帮司马家杀两个人,我就可以原谅司马承祯和司马蓉。”
任天翔皱眉问道:“你想杀什么人?”
司马承祥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徐徐道:“一个是当今圣上李亨,一个是儒门门主李泌。”
任天翔心中一震,立刻就明白了司马承祥的险恶用心。当今圣上李亨,虽然算不上英明的中心之主,但也是平定叛乱的精神领袖,在边关将帅和各路节度使心中威望崇高,如果他突然身死,那些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更不会将朝廷放在眼里,大唐江山将在风雨中摇曳。而李泌不仅是儒门门主,更是江湖各派共同拥护的盟主,也是唯一令司马瑜都束手无策的绝顶天才,若没有了他,中原武林将重回混乱,天下大乱指日可待。
见任天翔沉默不语,司马承祥淡淡道:“爷爷老了,早已无心再争霸天下,但你和瑜儿都还年轻,完全可以在这乱世中有所作为。亮儿,爷爷不干涉你的选择,但你毕竟是司马世家的子孙,现在爷爷求你,求你为司马世家的祖先、为你的姓氏、为你早逝的父母,做这唯一的一件事。”
这声“亮儿”叫的情真意切,令任天翔不禁想起自己的本名——司马亮,与兄长司马瑜的名字是取自“一时瑜亮”之意,可见司马承祥对这两个孙子的殷切期望。任天翔默然良久,最终却涩声问:“我要不答应呢?”
司马承祥黯然叹道:“那爷爷只好对你伯爷司马承祯和你姑妈司马蓉执行家法,然后在司马世家历代祖先的牌位面前,为当初将你送入义安堂的错误——自刎谢罪!”
任天翔哑然了,从司马承祥平静的口吻中,他听出了这个千门隐士的决心和意志。刺杀大唐最重要的两个首脑人物,成为司马承祥最后孤注一掷的机会,如果自己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那么他在极度失望之下,完全可能将怒火发泄到所有背叛了他的亲人身上,最终酿成家族悲剧。
默然良久,任天翔无奈道:“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司马承祥起身来到任天翔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慈祥地笑道:“不必着急,你有一整晚的时间来考虑。明天一早爷爷再来,司马家族的命运,就系于你一个人身上。”
司马承祥已经离开,任天翔独坐在空无一人的藏书阁种,怔怔地望着虚空发愣。一方是墨者的责任和天下大义,另一方是自己家族的前途和命运,以及伯爷司马承祯、爷爷司马承祥、养母兼姑妈司马蓉等等几乎所有亲人的性命,无论作何选择,都会令他痛苦万分。
原本漫长的黑夜,今晚却变得十分短暂,任天翔感觉没过多久,外面就已传来道士们早课的钟声,以及晨鸟隐约的清啼。任天翔推开窗户,任由窗外清新的空气扑面而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心中暗暗对自己道:是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司马世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请赐予我力量,让不肖子孙司马亮,能挽救族人于危难之中!
房门“咿呀”而开,司马承祥推门进来,就见他眼中隐约的血丝,可见昨晚他也失眠。不过他并没有急于问任天翔的决定,而是让道童将脸盆巾帕端进来,伺候任天翔洗漱梳理,待任天翔整理完备后,又让道童送来早点,然后对任天翔笑道:“自从你离开家门,爷爷就再没有机会与你一起吃饭,今日爷爷就陪你用早点,以弥补多年的遗憾。”
道童将早点送到藏书阁,就见不过是馒头稀饭等常见之物,但任天翔却吃得津津有味。祖孙二人默默用完早点,待道童将碗盏收拾下去后,任天翔这才平静地道:“我决定了。”
司马承祥静静地望着他,并没有追问,似乎对他的决定早已成竹在胸。就听任天翔沉声道:“我可以除掉李亨和李泌,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司马承祥颔首笑道:“给爷爷做事还要提条件?不只是何种条件?”
任天翔正色道:“我要做千门门主,千门弟子均须听从我的号令。”
司马承祥皱起眉头:“千门弟子虽说共奉大禹为开山祖师,但其实是一个相对松散的隐秘门派。门下弟子本就不多,又分散成许多分支,相互间并无多少往来。司马世家因祖上的缘由,为千门实力最强的世家,但也没有统领整个前门的资格,千门门主从来就只是个传说。”
“以前没有,不等于以后就不能有。”任天翔从容道,“只要有爷爷的鼎力支持,我有信心成为千门新的门主。你答应我这个条件,我就为司马世家除掉李亨和李泌。”
司马承祥盯着任天翔的眼眸审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