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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估计,那边屋里最多到上灯时分就会走,拖下来这边还没等菜上几道,就到了宵禁时分,必须要结束了,正好白白地宰这穷鬼一下。
可是那样子,却给韩宏的尊严得到了满足,而柳婆儿要打击的,正是韩宏的尊严。
她把桌上的金片子整理好了,放在韩宏的面前,笑道:“韩大郎,你身上有几两肉,老身可清楚得狠,这几片金子赚来不容易,你还是省著点慢慢花吧!何苦还来这里挥霍的呢?”
话是好话,说话的神气也充满了关切。
但韩宏却感到更光火了,因为柳婆儿不是一个会对他关切的人,这份虚伪的关切下,一定藏著阴险与奸诈。
所以他不领这份情,大声道:“钱是我的,我爱这麽花。”
柳婆儿的脸沉下来了:“韩大郎,你有这份花钱的豪兴,我们却没有收这种钱的忍心。你韩大郎的钱是怎麽来的?大家都很清楚!
那是咱们同业的姐儿倚门卖笑,噙著眼泪苦省下来的,她们孝敬你,是她们的一片盛情呀!
你花在我们这儿,却叫人担受不起。再说你一个读书的相公爷们,留恋娼家,误了前程,咱们可担不起这个恶名。”
话呢!全是实话,但是太直接了,直接得令人受不了。
尤其是对韩宏,他究竟还是斯文中人,脸皮也没有厚到任由人笑骂的程度,一时羞恶之心迸发。
他指著柳婆儿,口中只结巴地说出:“你……你……”
想到自己多少也是乡试及第,一领青衫的斯文队里人,这一个士的身份,原本是何等清高。
却在这里,受到一个老鸨儿的侮辱与轻视,这是何等的不值得。
但是也不能怪人家,这原是自取其辱,长安居已是大不易,更何况这种销金窟?自己原是个穷光蛋,又凭什麽到此地来摆阔呢?
再者,自己为倡女捉刀写诗换钱,本也不是光荣的钱。
虽然说不偷不抢,两厢情愿,各得其所,但自己十载寒窗,五更灯火,苦学得来的一点学问,竟是作这个用途吗?
韩君平的一辈子,难道就这麽混下去吗?
以前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总是使自己不往深处想,总是以权宜之计来安慰自己。
今天,却被柳婆儿这一顿冷嘲热讽给骂醒了。
连一个老鸨儿都瞧不起他,还有谁会重视他呢?
一阵羞愧,一阵内疚,一分绝望,八分无奈,一分失意。韩宏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更不知是什麽样的感觉。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在翻搅著,眼前金星乱冒。
胸口一阵热,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有人打了他一棒似的,手扶著桌子,软软地向地下滑去。
柳婆儿一阵数落,见韩宏的脸色又青又白,心中倒是十分得意。
她虽然知道柳青儿对韩宏十分倾心,若是得罪了韩宏,一定会使那棵摇钱树十分伤心,或许还会发几天脾气。
但若能就此打发掉那个穷鬼,那还是值得的!
等到韩宏吐了血,柳婆儿才著了慌,她是怕韩宏就此不起,死在这座楼上,那可麻烦了
这人命官司打起来,真能把柳婆儿这条老命及苦心积蓄多年的棺材本儿全都给赔了进去啦!
所以柳婆儿忙又上前抓住了韩宏的衣服,急叫道:“韩相公,韩大相公,你是怎麽了?”
口气焦灼而关切,倒不是假装的,韩宏一时急怒攻心,羞愤难当,心血上冲,才昏了过去。
那口血倒是吐了出来的,若是瘀积心中,渐成患根,那麻烦可大了。
人也因为这口血的喷出而清醒了,只是一时还感到无力而已。
柳婆儿这一拉一叫,使他萌起了无限的厌恶之心,勉强地站了起来,冷冷推开了她道:“我很好,大娘可以放心,我不会死在你这儿。”
柳婆儿究竟是乐户人家,受得了气也听得下话。她这时只希望韩宏能够自己好好地走出去。
随他说什麽都不在乎,当然她也明白,韩宏能为自己一骂而呕血,至少羞恶之心犹烈,以後必当不会再来了,那又何必跟他呕这片时之气呢?
所以她陪笑道:“韩大相公,你是中过会元的读书相公,可别跟我们妇道人家一般见识,老婆子刚才的话,只是一阵放屁,你也别放在心上……”
韩宏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摸索著下楼而去。
柳婆儿忙又跟在後面殷勤地问道:“韩大相公,你的身子挺得住吗?还是先歇一阵再走吧!要不,叫毛夥送你回去。”
“不必,我好得很,自己走得了,不敢劳驾了。”
“那……你的金子还没拿呢!”
“不要了!全赏给你,算是弥补以前少给的。”
柳婆儿倒不是看中那几两金子,但知道此刻不能去撩拨韩宏,只望他快点出门,越快越好。
谁知忙中偏偏事情多,韩宏下了楼,才转出了洞门。
他就跟一个人撞了一下,那是怪韩宏不好,他没有走铺好石块的小径,扶著墙踏泥疾行
为图个简快,却看不见外面有人来,若是走在路上,双方就能互相看见了。
这一撞根重,韩宏滚跌出去,又是一小口血喷出,这倒不是撞伤的,而是适才没有吐尽的残血。
因这一撞,也激了出来,所以韩宏倒是立即恢复了便捷的行动。
那时的读书人倒不是死读书,除了诗文经义之外,还须旁通杂学,凡是金融粮税、渔盐铜铁、土木河工水利,多少要学一点才可以致仕而用,再者,骑射击剑也得要通,投壶蹴鞠可以不精,但不可不能。
在乡里学不到,就游学到长安来学!
有了这些,才可展开社交,参与各种活动,不管沾上那一方的边,才有晋身的机会,否则光靠诗文是难以得人赏识的。
韩宏来到长安後,倒也热心地练过一阵子,功名虽潦倒未第,这一身拳脚功夫却没有搁下。
因为韩宏常在市上活动,跟当街的一些游侠儿有点交情,那些交情有时也是靠打出来的。
这一撞对他而言,倒是有益而无害,所以他心中充满了歉咎和感激。连忙言道:“对不起!对不起!”
对方只是个小孩子。十三、四岁年纪,个子长得已像个大人,脸上仍是稚气末脱,看穿著打扮,总是豪门大家的亲随,只是他的神气更高贵些……
他首先看到的是韩宏吐了血,心中著急,以为把韩宏撞伤了,急急地道:“嗨!我说你这个人是怎麽了?好好的路不走,怎麽摸著墙冲出来吓人呢?虽然是我的胆子大,这下子也给你吓去半条命!”
看他的样子,略略受惊是有的,但未必如他所说的吓去半条命,他夸大其词,只是为了恶人先告状。
韩宏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心中更觉不安。
韩宏连忙道:“实在对不起,我因为心急著赶路,没看到有人来,那一撞不轻吧?有没有伤著那里?”
那小子精壮结实,半点伤都看不出来。
被韩宏如此一问,倒是反觉不安了,因为韩宏的一小口血就吐在下摆上,白色的衣襟上一块殷红,十分明显。
因此,对韩宏的慰问反而感到很内咎,连忙上前扶著他,歉然地道:“不,先生,是我不好,我太不小心,应该可以躲开的!!
我练过功夫,因为侯爷要我来找人,我怕错过了。
怔著猛冲,才把你给撞伤了,我扶你去给咱们侯爷瞧瞧去,他的医道很精,身边也经常带著治伤的药。”
“不必麻烦,我没什麽!”
“不,先生,刚才你吐了口血,那是受了内伤,可不能耽误。去给侯爷瞧瞧,先生,你别不好意思,也别怕咱们侯爷,他为人很好,没一点架子。”
“你们侯爷可就是在前面宴客的那位?”
“是啊!咱们侯爷是三原开国公老王爷的後人,早就晋封侯爵,老王爷薨了後,朝廷有意把侯爷加晋为国公,继承老王爷的爵位,这次应召进京,就是为了此事。”
李靖是开国元老,功勋彪炳,举世同钦。
对他的後人,韩宏实在不能说什麽,可是今天他却不想去见这位长安闻名的佳公子。他苦笑一声道:“小哥儿,我想不必了,因为先前吐的血,可不是被你撞伤的,倒是把残馀的瘀血震得吐清後,我觉得好多了,你忙你的去吧—.”
这时柳婆儿从楼上下来道:“小哥儿,韩大相公不愿意去见侯爷,你就由他去吧!韩大相公,你走好,今儿实在是抱歉,欢迎你改天再来玩。”
她堆起一脸虚伪的笑容,韩宏不禁大为反感,冷笑道:“柳大娘,你放心,我不会去打扰你们的贵宾,而且,我以後也不会再来了。”
推开了那小厮的搀扶,韩宏又向前急冲而行。
那小厮却跳前了几步,挡住了韩宏的路,作了一揖,含笑问道:“韩大相公,您的大号是不是叫君平?”
韩宏微怔,最近已经很少有人称呼他的表字了,那些姐儿们称他韩先生或是相公,有人则叫他大郎。
表字是官方的名讳,是功名的表徵,是刻石勒碑的名字,而且是读书人所特有的一种尊严,一种光荣的表记!
一个人,当他的表字被人当作他的名字来称呼时,多半就是已经颇为罩得住了。
当然,那些潦倒的文士们,互相以表字称呼,聊以自慰的情形也有的,但也最多在他们自已那个圈子里叫叫而已,没有功名,官讳还是很少被人称呼的。
韩宏表字君平,是他的先人为他起的,名字很响亮,也很有气派,在南阳家乡,倒是常被提起。
来到长安,由於困顿仕途,落拓青衿,他有了好几个别的称呼,却很少称呼他这两个字了。
乍然一听,他居然有种陌生的感觉。
但这究竟是他自己的名字,是他自己一点引以为傲的尊严,所以他挺了挺胸膛:“是的,正是韩某。小兄弟有何见教?”
那小厮却既高兴又恭敬地作了一揖道:“啊呀!韩相公,可把您给找到了,小的只差没跑断了腿。”
“啊!小兄弟是一直在找我?”
“可不是吗?韩相公,我找了您一个下午了。首先是到您的寓所去相请,可是您不在家府上的那位兄弟说您可能会在这儿。
侯爷就催著侯大人上这儿来拜访,一问那位柳姑娘,说您没来。
但计算著您早晚会来的,因此侯爷硬拖著侯大人在此等著。
又打发小的出去找,好不容易柳青娘听见了您在楼上吹笛子,说您已经来了,打发小的赶紧来相请。
幸好有那一撞,不然的话又错过了。”
难为他,这麽一长串的话,说得跟连珠炮似的,却又层次分明,把意思全表达了。
韩宏总算听出找自己的是他的主人开国侯李存信,而且还拖了个当朝的大红人司马侯希逸相陪。
而且从下午起就找寻了,他们在此地,也是为了等候自己!
因此诧然问道:“小侯见召,又是为了何故?”
小厮道:“我家侯爷虽是武爵,却是最敬重斯文,前年读过了韩相公的诗後,钦佩得不得了,许为当今第一才子,所以今年得便晋京,一定要拜见一下。”
韩宏听得倒是又激动又难过,他这些年生活虽困顿,但是对自己的才华却一直没有失去信心。
他也读过一些时下最受人称道的那些名士的作品,觉得自己比人家并没有逊色之处,但就是命运不如人。
今天,总算有一个真正赏识他的人,教他怎麽不感动心脾呢!
因此他顿了一顿道:“李侯盛情,感愧无已,请上覆侯爷,说我回去换件衣服就来拜见。”
那小厮急了道:“韩相公,侯爷从下午等到现在,好不容易盼到您,走吧!走吧!这衣服很好,别换了。”
事实上这件袍子还是新的,而且也是柳青儿亲手为他缝制的,十分大方,是韩宏最好的出客衣服。
只是刚才一阵心血来潮,吐了两口血在上面。
小厮看了一下道:“韩相公,侯爷和侯大人都是不拘小节的人,他们都穿了便服,您也不必太拘礼了。这件袍子只是衣角沾了点脏,不注意是看不见的,走吧!小的为您带路吧!”
此去妆楼,本是轻车熟路,韩宏熟得不能再熟了,那里要人带路?
可是小厮已经在前面恭身引路了,韩宏也只有跟著走了。
倒是那柳婆儿,听说李侯与侯司马都是为要访韩宏而来,真是吃惊不小,但也不敢再过来了。
小厮到了楼口,就大声叫道:“侯爷!我把韩相公请来了!真险,差一点儿又错过了!”
楼上一连声的叫快请,同时一位锦衣的青年人,头戴著冲天刺太子冠,已经接到了楼梯口。
想必是开国侯李存信了!
因为这种长雉尾冠,并不是随便可以戴的,只有王爵世子才够资格佩用,戴在头上,一眼就可以看出贵族身份。
韩宏不能叫人家真的迎了上来,忙加快了几步,口中朗声道:“韩宏请见!”
李存信却已一把托住了他的胳膊,热络地道:“韩先生,久仰!久仰!今天总算见到尊驾了。”
到了上面,但见满桌盛筵,却只动了几样乾果。
人家的确是在等著他呢!
桌上陈著四付杯箸,柳青儿低头踞坐一席,正用微怨的眼光看著他,似乎在怪他来得太迟!
另一边,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正微笑著起立,韩宏认得他,是刻下长安上的大红人,官拜司马的侯希逸。
少年得志,军权在握,是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