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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成了一种错觉,总认为我建下的基业,在我有生之年,绝不可能有人推得倒的,那知道竟是这么一个混蛋匹夫打败了我。”
“上皇!我们没有败,朝廷一直都在,四野诸候,仍然服膺拥戴皇室,所以勤王之令一下,天下响应。”
“这个我知道,安禄山击败的不是我大唐朝,这个伟大的王朝是击不败、摇不动的,因为它的根太深了,但安禄山却把我击败了!击倒了!”
“上皇依然健在,叛逆却已伏尸黄沙。”
上皇苦笑道:
“不是生死成败的问题,我是说他击倒了我的骄傲,击败了我的尊严,更击溃了我的生趣,在离开长安时,我还充满了信心,我认为这是暂时的离开一下,很快就可以回来的,直到马隗玻一刖,他们*死阿环时,我才知道我是真正的完了,阿环临走时,什么也没说,只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充满了怜悯和不齿,从那时候起,我才是真正地认清了我自己,我也真正地认了输。”
韩宏感到奇怪了,他知道阿环就是杨贵妃,表字太真,小名玉环,阿环是皇帝对她的昵称。
上皇西迁避祸时,途经马鬼坡,六军设谋不前,要求诛杨国忠以惩其误国之罪,继而也迁怒到其妹杨玉环,请予一并处死!
这当然是件很尴尬的事,大家都尽量避免提及,没想到居然是上皇自己提起来了。
韩宏顿了一顿才低声道:“微臣前两天与侯将军夜谈时,议及西行随驾大臣功过,当时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哦?你们对此作何看法?”
韩宏道:
“微臣与侯将军当时起了一点小争执,将军主张澈查当时设谋闹事的兵卒,处以极刑,认为此举乃极大之不敬罪,若非战时,诛九族亦不足以彰其恶。”
上皇摇头苦笑道:“希逸太冲动了!”
韩宏道:“微臣以为侯将军的看法很正确,只是追究责任的对象错了,微臣以为西行随驾的将帅当诛,伴驾的群臣,均应受到重惩。”
上皇道:“这……怎麽能怪他们呢?”
韩宏道:
“当然要怪他们,士卒暴行以胁君上,是将帅平日教导不严之故,身为武臣,保驾出巡,竟不能护圣驾之安宁。督下不周,护驾不力,论罪当诛,至於那些文臣,既未能解君之忧,又不能分君之势,君辱则臣死,乃人臣之分,他们不死於当日,即失所守。”
上皇叹了口气道:“卿家所言虽然令我很感动,但是卿家的立场仍是失之於偏,人不到某种境遇,是无法体会那种心情的,卿家所言固然是臣子所应守的本份,但是我这个做皇帝的,也没有尽到做皇帝的职守与本份。”
韩宏道:“乱臣贼子之所生,非出上皇之本意。”
“那些都不谈他了,孤家当时若能挺身而出,严斥那些乱兵,说他们乘危威胁君父的不是,著令他们立即听令前行,至於他们的要求,可以推选代表,直接来见孤家,孤家自当给他们一个答覆与解释,若他们意存谋叛,则任何条件都无法满意的,若他们只是为了心中不平之忿,自然也不敢对孤家过份的,可是……”
上皇长叹了一口气:“孤家是老了,竟变得怯懦、畏死、不敢面对现实,怕他们会有进一步的暴动,竟然把阿环送了出去给他们,不但失去了君王的尊严,而且也失去了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孤家想一个做丈夫的人,为了保护他的妻小,也不会甘愿屈服低头的,易地而处,卿将如何?”
韩宏觉得无法接下去了,他也在自问,若是柳青儿有了危急,自己将会如何?
他的答案十分肯定——不计一切也要保护青儿,断头流血在所不惜。
可是此刻是据实而答,未免唐突冒犯了上皇。要说自己会不顾而去,他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知。
上皇见他不回答,居然苦笑了一声道:“希逸说过卿家的事迹,说卿家为了保全你的妻子,会经力搏强胡,杀死了两名安逆的侍卫,而且也立下了一件大功。”
这次韩宏很感激,是对侯希逸的感激,他居然把这种事也对上皇奏闻了,可见上皇面前必然说过很多好话。
想了半天才道:“臣一介匹夫而已,但知逞匹夫之勇,上皇斯时为天下之主,当以天下为念。”
上皇笑道:
“你别找理由了,这些都不是你我心中的话,我们之间的差别不在身份的尊卑,而在年龄的不同,孤家若是在你这个岁数,相信也会挺身一抗的,但是孤家年纪大了,就失去那份勇气了。”
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道:
“老人活得比年轻人久,却比谁都贪恋生命,其实到了老年,体力衰退,对生命的种种乐趣享受都无法与年轻人相较,然而他们却越来越怕死,越来越自私,这实在是难以理解的事。”
韩宏的辩才无俦,什么事都有一篇道理的,可是此刻却哑口无言,因为他还没到老年,无法体会这种心情。
上皇苦笑道:“那些大臣也都是年过半百了,跟著孤家远僻西蜀,也是为了求全性命於乱世,若要求他们在那个时候舍命以尽臣分,未免是过苛了一点。”
韩宏道:
“这不能原谅的,板荡识忠贞,离乱之际,正人臣尽忠之时,他们上受天恩,荣幸多年,理应杀身以报君。”
上皇怜惜地拍拍他的肩膀,轻叹一声:“年轻人,唉!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你要知道,理想、*守、抱负,都是在年轻的时候才有表现,岁月日长,世故日深……”
接著又是一叹。
“唉!不谈也罢,这一次孤家想得很多,凡事总应先求诸己,再反求诸人,孤家失德於先,又怎能苛求於臣下呢?能有一两个忠心耿耿不畏死的臣下,孤家固然兴奋,没有人出来,孤家也不能强求……”
他长叹了一声,又道:“当三军豉噪之际,阿环是自己挺身而出的,她看到群臣都束手无策,乾脆自己走出去,那时她说了句话,她说三军是为杨国忠误国而迁怒於她,她没话说,因为她是杨家的女儿,但是看了这样的军士、这样的臣属、这样的……,她也感到安慰,她说大唐若因此而亡,至少後世不能怪到她身上去。
唉!孤家知道她第三个所要说的是这样的皇帝,但她毕竟还有点情感,没有说出口来,这是孤家太负她了。”
韩宏只能道:“城破之日,杨氏的另外两位国夫人都是自绝以避辱,杨氏的女儿都是很可敬的。”
上皇道:
“是的!是的!真是难为她们了。想起来真是愧煞须眉,韩卿家,回京之後,你能否透过希逸,为她们奏请旌表一下。”
韩宏道:“这个只要上皇下令一声就是了。”
上皇道:
“不!孤家不愿意下这道旨意,因为孤家不希望去干扰皇帝的行事,孤家希望希逸能够留用一些老臣一两年再换他们,固然是为了酬庸一下他们的苦劳,主要也是为了国家计,谋国应属老成,救国则仗青年,老人的经验仍是重要的。”
“是的,侯将军也是这个意思。”
上皇一笑道:“希逸是不会有这个意思的,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这些想法必是你教他的,他肯听你的话,孤家很放心,不至於做出做错事了。好了,今天耽误你太多的时闲,你早点去休息吧!”
韩宏并不累,但他只想早些结束这番谈话,上皇是个明理的人,态度也很和气,看事精明透澈,确是一般人所不及,气度宽大,主艮己严,待人宽厚,是个好皇帝。
只是——
他的确不适合再理国了,因为他的心老了,他的思想中已充满了颓丧自责,他的尊严被伤得太厉害……
贵妃之死,给他的打击太大,他一直在追悔不安,但他伤感的不是贵妃之死,而是尊严的丧失,自信的沦亡。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於听一个痛苦的老人谈他的痛苦,那种暮年残烛的心境能使人窒息。
因此韩宏道:“夜深露重,上皇也早请安寝吧!”
“孤家还要多看看,今夜的月色很好。”
“每月都有明月夜的,长安的明月更佳。”
上皇叹了口气:“这个孤知道,月是故园好,在西蜀孤家所赏明月,总比长安少一分,但是老人的生命却不多了,过了这个月,不知遗是否还能见到下次月明,因此,我要抓住已有的,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韩宏行了个礼:“恕臣告退,不再打扰。”
上皇的意思似乎舍不得放他走,但仍然挥挥手,韩宏回到自己的屋里,心中有著解脱的感觉,他放弃了一个绝隹讨好上皇的机会,但他绝不後悔。
上皇终於回到了长安,西行的群臣也回到自己的家宅,长安也已回复到旧日的风貌,唯一的改变是长安市上的胡人仍多,他们多半是回纥人,回疆诸部是跟安禄山不和的,所以他们自动地出兵,帮助大唐击燕,当时倒是很受欢迎的,在作战的时候,助力越多越好。
可是这些胡人入京後,散驻在长安西郊,他们的酋长则住进空置的王公宅第,召来大批亲兵驻扎警卫,俨然王侯,他们的部属军纪比燕军好不了多少。所以光复伊始的日子过得并不安定。
皇帝入京後,稍微好一点,但是胡人的兵力太强,他们恃功而骄,皇帝也不便对他们太过份,只有寄望於侯希逸,因为他统率去迎上皇御驾的军卒才是新军的精锐。
而且侯希逸也较为清楚情况,知道那些胡人立下了什麽功劳,该如何奖赏遣回。
大家赖著不走,无非是等著皇帝赏赐,皇帝则倚赖侯希逸,侯司马不到,整个朝政都无法展开,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而那些胡儿也只认得侯司马,别人去跟他们说话,他们也听不进。
侯希逸一到,皇帝立刻召见,商讨国事去了。上皇则居於上林苑中,怀著他对贵妃的愧咎与思念,不理国事。
皇帝把旧日宫中的人仍然拨去侍奉上皇,更难得的是把旧日上皇的宠姬梅妃也找到了。
梅妃入宫在杨妃之前,温柔端淑,颇得上皇宠爱,但杨妃入宫後,光采渐为所夺,杨妃善妒而嫉,不让明皇到梅妃宫中去,梅妃只有暗自吞声忍泣而已。
渔阳之变,梅妃在两名内侍的护卫下,从宫中逃出,一路乔装易容,历尽艰难,逃回江南家中,倒是未受到凌辱,地方官闻说上皇回驾,特地又将梅妃送来,劫後重逢,别是一番滋味。
杨贵妃已故,前尘虽不堪,但喜尚可厮守终身。对上皇而言,这在他的暮年的确是一番难得的幸运。
但是韩宏却没有如此幸运了,他急急地赶回家中,却只见到曹二虎等几个弟兄在替他守著屋子,就是没见到柳青儿与玉芹二人。
据曹二虎说,王师凯旋之日,柳青儿就急於归来,早一天通知他们,要他们回家来先作一番整理,第二天派人赶车去接她了。
到了庵中,老师太却说当天因为有送米的车子到庵中,她们主仆二人等不及,搭了便车回去了。
这边离开了,那边没见人,事情有点不太妙,他们又去找那家送米的粮号。
粮号中也在焦急,因为他们派出去送米的车子一直没回来,赶车的是个老头儿,十分老实,在粮行中做了几十年,家中有妻儿孙女,是个绝对靠得住的人。
想得到的,他不可能起了歹意,把两个女的拐逃。
推论下一定是出了事,他们辗转找寻多天都没有结果,曹二虎向韩宏连声道歉,骂自己该死,几乎就想拉出刀子来自栽了。
许俊把他的刀子夺了下来道:
“曹二哥,你也别再自怨自艾了,这不能怪你,说好是第二天派人去接的,那知道她们会先走呢?这是多久的事?”
曹二虎道:“五天以前,兄弟听说上皇御驾将返,知道韩大人也快要回来了,才去报讯的。”
许俊道:“五天前,局势已经安定,没什麽歹人了。”
曹二虎道:
“说得是呀!即使有歹人,最多只是抢些金银财帛,没有敢掳人的,再说她们身上没什麽财物,而且又是辆空车,说什麽也不会有人看上眼的。”
许俊沉思又道:“佛庵在终南之麓,离长安不远,一路都是大道,不应该发生什麽事情的,他们有没有在沿途的村落人家去问一下?”
曹二虎道:“问是问过了一下,但没有消息!”
许俊道。
“你们只问了靠路边的人家,那还不够的,最好再把有十字路或岔路的地方,也都追下去问问看,深入十里再回头。”
韩宏听见消息後,人早已呆了,这时才道:“十里不够,再深入过去,五十里百里都没关系,二虎!你要帮帮忙,一定得查出下落来,多找些人,我出钱。”
曹二虎忙道:“韩大人!别谈钱的事了,小人已经够渐愧了,只要能有办法找到人,兄弟舍了命也不在乎,却不敢再要您的钱。”
许俊道:“二虎兄,你别客气,照大哥跟你我的交情,要你做事是应该的,我们给你钱是看不起你,可是这要多些人才能办得了,你这些弟兄是不够的,最好还要多请些熟人来帮忙,务必在短期内要有消息,这些你先拿著。”
他递给曹二虎是两个金锭,十足赤金,每个重约五十两了,那是赤金百两了。
曹二虎惊道:“许爷,您这是干吗?要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