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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惟庸和木天雄双双大笑,吩咐狱卒道:“这位顾公子还有力气吵架,晚上那顿饭也不用给他吃了。”狱卒应道:“是,相爷。”胡惟庸和木天雄大摇大摆的出了死囚牢,刘璟对着他们背影,狠狠唾了一口。胡惟庸已散值而还,那么现在至少该是申初时分,难怪二人腹内饥饿,这一觉竟睡到将晚。二人重新躺回茅草之上,懒得再动一动。
两个人便这样饿了一夜,到得次日午时,木天雄率领大内校尉将二人提出大牢,插上亡命牌,戴上颈枷、手械和足械,投入囚车,押到皮场庙。大概昨天便贴了告示,刑场周围人山人海,加上跟随囚车一路而来的,竟有上千人之多。胡惟庸亲自请缨,穿着全套公服,罩一件大红斗篷,坐在监斩官的位子上。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西北风一无阻挡,长驱直入,吹在脸上有如刀割。空中飘着几片云,恰好遮住阳光,天地之间一片肃杀之气。胡惟庸和木天雄的脸上都挂着笑,围观的百姓则眼光冰冷,透着鄙夷。
顾秋寒残杀手无寸铁的女子,被认为是穷凶极恶的人犯,须在午时三刻问斩,之前这段时间,按规定本该除去他们手械,给一顿酒饭,还可以与家属诀别,但是胡惟庸却剥夺了他们的“断头酒”。刘璟在应天没有什么亲人,倒是顾秋寒的老管家提着食盒,老泪纵横的前来送行。
顾秋寒抓起酒壶,猛灌几口,哈哈笑道:“这不是我埋在地下的那坛罗浮春吗?本打算明年中秋赏月时喝的,你怎么擅作主张,这时便启了出来?”瞧他模样,并没有丝毫的惧怕与伤感。
老管家抹泪道:“留到明年中秋还给谁喝?公子,那天你不是说出去办事,怎么竟摊上了这场血灾?你跟那沈碧桃素无往来,因何突然起了杀心?”顾秋寒撕下两只鹅腿,和刘璟一人一只,边嚼边道:“莫要胡说,沈碧桃不是我杀的。”老管家抬起泪眼,怔怔的道:“那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还会有假?”顾秋寒笑道:“你忠实憨厚一辈子,怎会晓得人心险恶?在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些人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说到这他瞥一眼胡惟庸,冷笑道:“不过,他们也终将受到应有的惩罚。”
老管家似懂非懂,搔了搔脑袋,又含泪道:“可是,公子就要被问斩了。”顾秋寒淡淡一笑,说了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便不再理他,和刘璟吃饱喝足,让老管家退了下去。
忽听胡惟庸高喊道:“时辰已到,斩讫报来!”这时尚不足午时二刻,只因胡惟庸见那云彩飘开,露出阳光,才决定提前行刑。按照阴阳家的说法,午时三刻人的影子最短,阳气最盛,在这个时候处斩,可令人犯魂飞魄灭,做不得鬼,自然便不能纠缠一应相干之人了。胡惟庸明知顾秋寒冤枉,难免心虚,眼看阳光乍现,很快又将被另一片云彩遮蔽,故而虚报时辰,以使正午的阳光冲散顾秋寒死后的阴气。
顾秋寒和刘璟看不到漏刻,无法置疑,只是双双引颈张望,脸上都流露出焦急之色。刑房令吏拔了二人亡命牌,呈给胡惟庸。胡惟庸红笔一勾,投掷于地,两名刽子先按住了头,另两名刽子高举法刀,便要斩落。顾秋寒忽然大吼一声,屈肘疾撞,将行刑刽子撞翻,接着挣出脑袋,一头撞在执斩刘璟那名刽子肋下。他戴有足械,行动十分不便,虽然全力将两名刽子撞得半死不活,自己却也摔倒在地。
木天雄怒喝道:“大胆贼犯,竟敢搅闹法场!”振臂一挥,大内校尉及守护法场的官兵立刻冲向二人。便在这时,忽听得一阵马蹄急响,围观百姓慌忙闪开,只见一队人马径直驰入场内,当先一人,正是张敏中。他身后跟随一队武官,个个强壮威武,气宇轩昂。胡惟庸见这架势,隐隐感觉不妙,离座迎上前来,笑道:“张大人也有兴趣来看行刑?”
众人齐齐下马,张敏中“哼”了一声,展开手中黄绫纸,高声道:“胡惟庸、木天雄接旨!”胡、木二人见果是圣旨,不敢怠慢,双双跪倒。张敏中当众宣读:“制曰左丞相胡惟庸,自上任伊始,忝官尸禄,欺上罔下;专擅朝命,结党营私;枉法诬贤,蠹害政治;草菅人命,倚势害物;更且蓄意反叛,辜负圣恩,为天地所不容,人神之共愤。另大内亲军都督府检校木天雄,取宠乱党,目无法纪,助纣为虐,大兴冤狱。今此二人,着即收监,革职查办,以正朝纲。”
张敏中读罢,围观百姓立时哗然,私下里议论开来。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大为出乎胡惟庸和木天雄所料,二人直唿冤枉,胡惟庸道:“圣旨一定是假的,我要见皇上!”他便好比从天上一下子摔落地面,如何承受不了这巨大的反差?张敏中把圣旨递到他眼前,冷笑道:“你看仔细了。”胡惟庸见那圣旨上面祥云瑞鹤,富丽堂皇,两端则有银色巨龙图案,立时哀号一声,瘫倒在地。
木天雄如同发疯般,探手便去夺那圣旨,张敏中身后一武官出手如电,擒住他胳膊向怀里一带,再向右一甩,原本跪在地上的木天雄登时摔倒,那武官一脚踩住他脑袋,喝令道:“绑了。”众武官齐拥上前,将胡、木二人绑了个结实。
顾秋寒和刘璟早已起身,笑望这一切,待见那武官出手,顾秋寒心念忽的一动,他虽然不知那武官用的什么招式,但觉得格外熟悉,便好像在不久前,还刚刚见识过。正垂头寻思,张敏中过来拍了拍他,歉然道:“昨天夜里,我才觅得机会,将遗表呈给皇上,皇上过目之后,经过查实,再召翰林学士拟旨,故而来迟了,险些误了二位性命。”为了这一刻,顾秋寒可谓历尽艰险,付出了太多的辛苦,可当这一刻降临的时候,他却无法让自己兴奋起来。
倒是刘璟哈哈大笑,“来早不如来巧,能让恶贯满盈的胡惟庸狗贼伏法,便搭上我这条性命也值得。”
张敏中又高声道:“顾秋寒杀害沈碧桃一案,有诸多可疑之处,现押回重审。”于是顾秋寒、刘璟和胡、木二人一道,被押往刑部大牢,分监而禁,所不同的,是一方等着获释,一方却将在惶恐不安中走向人生的尽头,这简直是个惊天的逆转!
原刑部尚书刘惟谦在胡党案中连坐,张敏中被委以重任,接掌刑部,会同大理寺、御史台,共同审理胡惟庸案。在刘伯温的遗表及诸多罪证面前,胡惟庸供认不讳,并交待了雇吕立杀害沈碧桃的罪行。当然,他并没有料到吕立会突发奇想,嫁祸顾秋寒,而正是这一步之错,使得顾秋寒舍命追查真相,最终将他逼入了绝境。
胡惟庸以谋返罪被处以凌迟,一同受戮者达数百人,而在此后十余年中,陆陆续续被杀者更达到三万人之多,受株连至死或已死而追夺爵位的开国功臣有李善长、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永嘉侯朱亮祖、靖宁侯等一公、二十一侯。朱元璋并作《昭示奸党录》,诏告天下。胡惟庸被杀后,丞相一职出现空缺,朱元璋索性以丞相乱政为由,革中书省,罢丞相,并严格规定嗣君不得再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说立者,处以重刑。丞相废除后,其事由六部分理,朱元璋在大肆屠戮中,悄然使自己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胡惟庸至死也不明白,向自己投诚的张敏中,为何又胆大妄为的反戈一击?而刘伯温的遗表明明已被自己撕碎,后来皇上出示的遗表,虽然纸张及上面罗列的罪状相似,笔迹却完全不同,究竟哪一份是真,哪一份是假?
原来那日张敏中和顾秋寒担心胡惟庸布下伏兵,阻截张敏中入宫,正都不知所措,刘璟忽然道出一计。在刚刚从地下挖出遗表时,刘璟便发现,那根本不是父亲的笔迹,所以当时他面色凝重,想父亲是开国功臣,跟朱元璋相处多年,并被朱元璋誉为“吾之子房也”,朱元璋岂能不熟悉父亲的笔迹?若将这份遗表呈上去,朱元璋定可辨出真伪,那时莫说扳倒胡惟庸,只怕他们又要加上一条欺君之罪了。恰好众人不知如何将此表送到朱元璋手上,刘璟脑中灵光闪现,他是能够模仿父亲笔迹的,于是又伪造了一份遗表,当然,沈碧桃画像中找到的那份,也多半不是真的。
不过这时,众人无暇计较真伪的问题,张敏中怀揣两份遗表,假意向胡惟庸投诚,并让木天雄到家里捉拿顾、刘二人,以博取胡惟庸的信任,如此一来,他便揣着刘璟伪造的遗表,跟胡惟庸一道,顺利入宫。散值之后,胡惟庸去牢里戏谑顾秋寒,张敏中则趁机再入禁城,单独求见朱元璋,将遗表呈了上去,并将个中情由详说一遍。朱元璋对刘伯温的才华和谋略向来信任有加,见这遗表确系其亲笔所书,一条条罪状,直看得他心惊肉跳,这可是关乎到他的江山社稷,他如何肯等闲视之?当下派人连夜请来胡惟庸的死党——御史中丞涂节,将遗表摔在他面前。涂节看过遗表,吓得魂不附体,要知道很多事他都参与其中,只是并不知道胡惟庸有反心而已。为了将功折罪,他亲口承认了遗表上所列的十数条罪状。朱元璋大怒,当时便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肃清逆党,这才有了张敏中率直加侍卫奔赴法场,擒拿胡惟庸、木天雄那一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刑部令吏顾秋寒,受胡党荼毒,蒙冤受辱,但能不畏生死,奋起抗争,终揭其奸,除其祸,沉冤昭雪,功在社稷,特擢升顾秋寒为刑部侍郎,即日上任,望能继续克尽职守,勤政为国。洪武十三年二月朔日。”
一纸圣令,顾秋寒补张敏中的缺,成了刑部侍郎,沈碧纱、刘璟纷纷向他祝贺。沈碧纱当然没有死,因为她当时伤重,禁不起牢狱之苦,张敏中便将她藏了起来,向胡惟庸撒了个谎。
顾秋寒不但成功为自己洗清了冤屈,而且一步登天,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件喜事,可顾秋寒却怏怏不乐。胡党一案,实在株连太广,朝廷内外,人人自危,京都应天俨然成了一座屠杀之城,这已经完全背离了他的初衷。“天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一千五百年前,唐睢对秦王说过的这句话,用来形容今天的胡惟庸案,实在最恰当不过。
“仇报了,年过了,我也该回家了。”刘璟笑着向顾秋寒辞行。
顾秋寒抬起头,“哦”一声道:“急什么,再多住几天吧?”刘璟摇了摇头,不无感触的道:“匆匆两个多月,我们一同出生入死,这将是我此生最难忘的一段日子。今后我们还要有各自的生活,一切都结束了,那便早日重新开始吧。”话虽简短,却耐人寻味,顾秋寒垂下头,沉吟无语。
刘璟笑道:“怎么,不打算送送我吗?”顾秋寒只得令家丁备马,和沈碧纱送他出门。二人本想送他到城外,刘璟却坚持不允,骑上马背,笑道:“送的愈远,愈是不舍,回去吧。”顾秋寒和沈碧纱双双抱拳,道:“保重。”刘璟勒转马头,情真意挚的道:“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的。”此言一出,三人心中俱都充满了苦涩,顾秋寒勉强笑笑,打趣道:“敢把我们忘了,便把你伪造遗表的事说出去,治你个欺君之罪。”三人一齐大笑。
刘璟策马奔行,忽然大声道:“替我照顾好沈姑娘!”二人同时一愕,不禁互相对视一眼,听刘璟的口气,倒好像把他们当成了一对儿,而他自己,竟也喜欢沈碧纱的?
沈碧纱红了一段粉颈,急忙转开目光,胡乱说道:“又一位好朋友走了。”她之所以说“又一位”,是指在刘璟之前,还有个十三,而刘璟之后,多半便是她自己了。顾秋寒听到“朋友”二字,眼中忽然掠过一丝悲哀,想了想道:“我去玉梅山庄了却一桩心愿,你先进去吧。”沈碧纱立刻猜到他要做什么,遂道:“我跟你一起去。”顾秋寒摇摇头,眯起眼睛,望向刘璟留下的那一道烟尘,“还是让我自己解决吧。”沈碧纱了解顾秋寒的脾性,既然他说自己解决,那便是一定要自己解决的,强行跟去,反会令他烦恼。
梅花坞一如往日般幽静深沉,只是花期已过,不复那种迎雪吐艳,凌寒飘香的盛况,也许正如刘璟所说,一切都这么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玉梅山庄也没什么两样,梅倦生手擎玉杯,伫立在窗前,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发呆,任由春风料峭,翻弄着他额前发丝。直到顾秋寒的身影完全出现在面前,他才如梦初醒,笑道:“听说你冤屈得雪,作为老朋友,我本该去道贺才对,但我还是选择了留在这里等你。”顾秋寒也在笑,可是两个人笑得都那么勉强。
“玉梅山庄的人呢?”顾秋寒问道,他从大门进来,一直走到这间雅舍,都没有看到一个人。梅倦生淡淡的道:“遣散了。”顾秋寒微微一怔,叹道:“你知道我会来找你?”梅倦生摇摇头,“不知道,但从我暗助胡惟庸对付你那时起,便在等这么一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