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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按捺住惊慌,三言两语给他们低声解释原委。
事发时蒋大老爷并不在家,对此事只听人说了大概,此时听得卢氏责问儿媳,他仍是下不了判断,只得亲自来问:“虎毒尚不食子呀,平哥儿媳妇,你母亲说的话,是真的么?”
这句问话好似洪钟一般阵阵震响在盛氏脑中,是真的么?她抬头看着蒋世平,将他神态容貌甚至面皮上的褶皱都看得一清二楚,当然是真的,就是这个人,让她迷惑了心智,乱了思绪,甚至丢失了为人母的关爱呵护之心,为了挽回丈夫,为了彻底赶走狐狸精,她被嫉妒和愤恨蒙蔽了双眼,竟然亲自下毒利用幼小的儿子,她知道蒋家子嗣艰难,唯一的嫡长孙的安危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趁此机会便能达到赶走安姨娘的目的。
这是多么愚不可及的可笑想法,大概只有神智不清醒的人才会如此荒谬。也许是上天也看不下去才会真正降下灾祸到儿子头上,让她用一生来赎罪,用一生来弥补一个失职的母亲犯下的过错。
盛氏暗暗握紧了拳,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悔恨泪水,尽力淡然道:“太太若是早就得知此事,又怎会等到今日才来质问媳妇?若是想岔开话题给伤害兄长的小凤凰脱罪大可直说,犯不着这样拐着弯儿的冤枉我。如此罪名媳妇承担不起。”
卢氏完全没有料到她这般嘴硬心狠,几乎气得发笑。蒋大老爷半信半疑,犹豫地看着两人。盛氏咬咬牙,俯身在地:“我愿发誓此生绝不再嫁他人,若是定哥儿病好了就将他送回蒋家,若是不得好我便一生看护他。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万劫不复。恳请老爷将定哥儿交给我照顾。”
休妻or和离(三)
慈母的拳拳爱意,无人不动容,但此事事关重大,绝不是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解决的。 盛家兄弟并没有出声,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妹妹能顺利脱身就行,至于定哥儿,他不姓盛,自有亲爹去照管,轮不到他们操心。
蒋家七代单传,子嗣稀少,蒋大老爷作为长子,也就是最大的家长,这个决定只有他有资格做出。但作为一个家长,他的答复不会出乎众人意料:“定哥儿是蒋家长子嫡孙,如今还是唯一的孙儿,此事万万不可。”
盛氏本来怀有希望的心像被戳破了一个洞,仅有的一点气力全都泄了出来,她用手撑着地面才保持住没有软在地上。结果注定还是这样,她能脱身,但是孩子不可能带走。盛氏只觉得茫然,心里最深的那块地方空荡荡的,万念俱灰。
卢氏见她灰心丧气的模样,心头到有些快意,她瞥了眼站在旁边发呆的蒋世平,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照你父亲的意思,把放妻书给写了。”
蒋世平下意识动了一下脚步,盛氏急了,忙道:“慢着!”她声音又急又厉,尖锐刺耳,满屋子人都受了一惊,目光都朝她看来。
盛氏从地上缓缓撑起身,半旧的米色绣子母莲丝缎褙子空空挂在身上,很是单弱,偏偏她这么笔直地站着,又显出一份毅然决然的固执。蒋大老爷心头一喜,忙道:“媳妇你可是想清了?若是你打消了念头,我们亦可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总归是你们小辈儿闹脾气,只这样赌气也闹得太凶了些。”
盛氏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絮叨:“我不为这个。适才老爷说,定哥儿是蒋家唯一的孙儿,老爷可知道这个唯一到底是怎么来的?”话里有话,听得人心头莫名一寒。
寻常人家的小媳妇大约成婚一两年就会有喜讯,偏生盛氏三年下来一点音讯也无,当时众人都暗地里说她不能生养,后来蒋世平纳了安姨娘,立刻便有了身孕。别人就拿这两个作对比,都只说是盛氏土壤不好误了蒋家的开枝散叶。可是这盛安两人诞下孩儿后,却又是一连五年都再没有别的喜讯,这更让众人猜疑,不知背后胡编乱造了多少稀奇古怪的理由,大多都说是盛氏命中少了子嗣福,带累坏了蒋家。直到近来安姨娘再度有孕,众人才渐渐散了八卦的心思。
大约和穷怕了的人一旦富贵起来就忍不住要出些奇奇怪怪的折腾一样,一直徘徊在绝户边缘的蒋家于养儿子一事上分外与众不同。蒋大老爷当年在子嗣一事上也没少受折腾,对于盼子心切的儿媳颇有些感同身受,所以向来对于她很是怜悯。此时听得这问话颇为古怪,心头一凛,忙道:“难道有别的原因?”
卢氏冷笑一声,道:“还能有什么原因?平哥儿待你不说多好,也不曾亏待你,我们这样的人家看重子嗣,他这么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哥儿一个姐儿,却也没有多纳人。不知媳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闹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才甘心么?”卢氏自董姨娘来后整个人便变了样子,以前的宽厚贤德渐渐带了些刻薄刁钻的色彩,失了不少人心,她自己似乎也有所察觉,只是心头事太重,想改也改不了。
盛氏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直勾勾盯着卢氏,一双眼睛清澈如冷泉,看得卢氏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喝问道:“你还有何话说?”
盛氏冷静看了她一会,缓缓垂下眼睫,慢慢道:“我最初也以为是自己的缘故才生不出孩子,一直都十分愧疚难安。直到不久前才偶然发现一件事,”她顿了一下,仿佛自嘲般轻笑一声,“原来这一切并不是老天不公,而是有人暗地里使计暗算的。”
今日石破天惊的事一件接一件,盛氏说到此之时众人已经连动容都没有了,只管看她能说出什么样的后续。卢氏皱眉打断道:“这话越说越离谱了,那时家里人口少,谁会去下手暗算你?”安姨娘进门的时间是三年后,前三年盛氏无子根本不可能是她造成的。
盛氏望了她一眼,道:“媳妇一直都觉着奇怪,为何我连着三年都没有孩儿,而安姨娘仅有一次没有喝下汤药就怀上了孩子。于是我去看了很多医生,都说我身体安键并无不妥之处。前阵子还住在那边院里时,我把以前母亲赏赐的养身暖宫药丸托人拿出去多配一些回来,谁知丫头贪吃嘴馋,顺手带走了我赏给她吃的,母亲小厨房常常送来的红枣燕窝糕。”
最后五个字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卢氏好像被什么重重捶了一下般微晃了一下,她勉强稳住身体,却是面色惨白如纸,额头沁出细汗。
蒋大老爷犹未察觉,只管问盛氏道:“然后呢?”
盛氏似笑非笑,继续道:“恰巧那日是张大夫亲自坐堂看诊,见了家里的丫头便上来寒暄几句,偏生隔得近了,闻到些奇怪的气味,检查了半天才找出源头。原来,那红枣燕窝糕里除了红枣和燕窝,倒还有一样稀罕东西。”
盛昌远突然问道:“是什么?”
盛氏侧头看向卢氏,一字一字清晰道:“天花粉。张大夫说此物虽常见,但女子慎服,服之则不易得子,怀孕之人服之则易流产。”
这个秘密太震撼了,震得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蒋大老爷颤巅癫指着卢氏:“你……儿媳说的,可是真的?”
卢氏冷笑一声,对盛氏道:“红口白牙,毫无证据之事怎会由得你指鹿为马,胡言乱语污蔑长辈?小厨房里日日都有糕点送到各处,除了你这里,老太太和几个小的房里也都送,怎么不曾听说别处有问题?再者,我为什么要让你不孕?家中嫡孙迟迟空缺,我又能得什么好?”
盛氏轻轻一笑,笑容里讥讽十足,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我原也不明白,可是后来仔细回想了这八年的经历。正是因为三年无子,我心中对蒋家十分愧疚,对公婆相公更是感恩戴德,恨不能做牛做马报答众人。所以相公移情别恋,闯下亏空的祸我都一力忍了,太太娘家式微,生活窘迫,这八年来我每年也都心甘情愿变卖了嫁妆拿出上千两银子相助。我性子烈,又极为倔强,若是一进门就诞下孩儿,腰杆直了,又怎么可能这么好拿捏呢?”
卢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一掌拍在桌上,喝道:“荒谬!真是一派胡言!”
盛氏淡淡扫了她一眼,毫不在意地抚平袖子上的褶皱,低笑道:“是不是胡言,就请太太把小厨房的掌勺李妈妈叫来好生问一问。我听说安姨娘那里也是每天都送茯苓酥的,她最初怀孕很是容易,后来却也和我一样五年没有动静,这等反常之事实在该好好查查原因了。”
卢氏强撑出的威势彻底被击垮,她身体颤抖,一个支撑不住重重坐回椅上。蒋大老爷气得不轻,剧烈地喘着气,问卢氏道:“媳妇讲的,是不是真的?”卢氏闭了眼,咬着牙关不说话。
若是这话里说的是事实,那么卢氏这个婆婆为了算计富贵的儿媳,不惜给她下药让她不能生育,将儿子一房人都玩弄在股掌之上,这程度之恶劣已经不是一般言语可以形容的了。
“啪”“啪”“啪”蒋大老爷重重拍着桌子,沉着嗓子怒问:“是,不,是,真的?”卢氏被惊得全身一抖,往旁边缩了一下。
,已经是不打自招了。
盛昌宏责备地看着自家妹妹,德言容工,身为女子,德行最重要,可是盛氏身为晚辈,却在众人面前说长辈的是非,无论对错如何,这德行上的污点一辈子也抹不掉了。看来妹子是铁了心想要走家定,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
好在此事蒋家也是没脸,想来应当会约束下人不至流传出去。如今这情势,盛蒋两家早年的情分算是一干二净了,只怕还要结下仇怨。既然已经是一锅糊粥,及时抽身才是正经,否则泥足深陷,只怕夜长梦多。
盛昌宏打定主意,便道:“蒋世伯明鉴,如今这样的局面,若是将定哥儿这个小孩子留在此处,只怕我妹子难安下心。横竖盛家和定哥儿也是舅甥情分,受了伤的外甥由舅舅家帮忙延医看病于情理上也说得过去,总不会惹人非议。所以还请蒋世伯同意。”
蒋世平在旁见母亲当众受责,心里把帐算算到了盛氏三人身上,新仇旧恨早已愤愤不满,又见他们咄咄逼人,便怒道:“你们不用多说了,孩子我是不会给的。你们就死了这份心!”
盛氏气血上涌,怒道:“你……”盛昌宏将她拦住,对蒋世平道:“你此话当真?”他平日待人接物皆春风拂面,和颜悦色,此时严肃了神情,笑意全化作凛然,好似天际压顶的乌云,不怒自威。
蒋世平还要回口,嘴唇开阖了几下,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正僵持着,忽听见门外有人低声骂道:“还嫌丢脸丢得不够么?”
盛氏心头好像划过一道闪电,雷声隆隆。
老太太来了。
吴智媳妇忙奔过去打开房门,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老太太扶着秦妈妈站在房门口。
蒋大老爷见母亲一脸怒色,不免慌了神,也顾不得责问卢氏,忙起身几步走过来搀扶母亲:“老太太怎么过来了。”
老太太拐杖重重砸地,对儿子冷笑道:“我若是不过来,岂不是要做那最后才知道始末的糊涂虫?”
蒋大老爷沁了一脑门冷汗,低头道:“都是儿子管教不严,才让媳妇和平哥儿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老太太摇摇头,道:“你们的糊涂账稍后再算,先把要紧事理清楚了。”所谓家丑不外扬,如今当着盛家人的面,自家事自然是容后再议。她这一点,就比屋里几个蒋家人明白多了。
从老爷太太来了院子里开始往外撵人时,就有丫头跑出去报给老太太,她正在屋里担心,听得禀报就立刻换了衣服匆匆赶过来,只是那时屋内盛氏正讲在关键处,她在外头也听得愣住了。正思绪万千,便听见里头几乎要吵起来,眼看实在是不堪,便只得出声镇住场面。
有了老太太在场,两家人都偃旗息鼓,气势也都收敛了。卢氏几乎无地自容,低头站在一边,老太太只进门时扫了她一眼,之后便再不分心管她。
早年蒋盛两家定亲时盛昌宏曾随祖父到过盛家,对当时爽朗泼辣的盛老太太的印象尚好。当年的盛家,祖上荫封美名,盛老太爷也是一方士绅,更兼两个儿子一商一文都出了名堂,在方圆百里都是数得上号的人家。只是时来运转,二十多年过去,能文的早已亡故,能商的这个儿子却被蒋老太爷的期望硬生生掰成学文之人,考了几十年的举人总是名落孙山,屡败屡战,生生沦为省城人的笑柄,自己是一塌糊涂,养的儿子也是一派烂泥扶不上墙,活活作践苦了自己妹子。
盛昌宏冷冷扫过蒋氏父子,这才和弟弟一起躬身给老太太行礼。
有对比才有高下,看着颇有风度气势的盛家兄弟,再看看只顾暗自叹息的自家儿子和有些萎缩的孙子,蒋老太太也是百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