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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夫瞥了他一眼,手指从须根慢慢抚到须尾,忽然,露齿一笑道:“我乐意。”
蒋世友一头黑线。
突然
大约是压抑得久了,一旦爆发出来也就不考虑什么后果,两人冷战的低气压笼盖了整个蒋家东府,众人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引得其中一个发了怒,自己白白做了替罪羊。
苏进家的有心做个和事老,在背后着实劝了周韵几次,周韵只摇头不语,却让苏进家的摸不着头脑,她倒想回头来劝蒋世友,只是一则她和蒋世友只有十多年前的情分,又分离得久了,如今纵有心相劝,却也不甚好开口,只是蒋世友的乳母刘妈妈前阵子出去养老了,西府的长辈又自顾不暇,无人敢拿这边的事去劳烦他们,这样一来,除非这两个自己和好,否则真是连个劝和的人都没有了。
底下人忧心犯难,身处其中的夫妻两个却是和平日一般平静地生活。周韵自带了吴大夫去给吴姨娘复诊过,确认自己生母病情无碍,之后便不是去西府伺候老夫人就是去周家看望自己母亲,蒋世友更是一反往日闷在屋子里当老鼠的生活习惯,常与吴大夫聚在一起讨论草药医术之事,直谈的眉飞色舞,往往到日落后才回还,半个月下来,夫妻两人差不多连面也不曾见过,除了住在一个屋檐下,几乎便与陌生人无异了。
蝉居院里气氛冷冷,旁边几处姨娘的院子就有人蠢蠢欲动,苏姨娘和绿衣不时遣人往吴大夫屋里送些点心茶水,红袖更是淡妆素裹亲自上阵,素手调羹,一手好菜吃得两个医呆子满嘴流油,大声叫好。红袖自己也很是得意。
后院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情景不过半日功夫就被苏进家的传到了弦歌耳朵里,她心焦不已,背着人悄悄禀报给了周韵,周韵只点点头,照旧上了去周府的马车。佳玉见周韵仍是若即若离的样子,不由大是好奇,背后悄悄问弦歌,弦歌只当她这般相问大约有着老太太的意思,所以也不直说缘故,只拿别语搪塞,佳玉眨眨眼,没有再问。
弦歌心里突而警觉,莫不是佳玉也有别样心思?她犹如警惕的猫一般悄悄看着佳玉的一举一动,直到几天后见她仍无异动,这才稍稍轻松。
周韵本来心思别属,不曾注意到身边细节,偶然一日撞见弦歌悄悄跟在佳玉身后偷听,她奇怪之下询问弦歌,这才知道还有这回事,她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只嗔道:“傻丫头。”事后也不让弦歌继续做探子了。
吴大夫在秦楚县休整了十来天功夫,吴姨娘处又病情稳定只需照方调养,于是他便被蒋世友求着他去晖州给定哥儿看病。
蒋世友原本不信这老头的医术真有那么神奇,可是几天学习了解下来,觉得此人着实有些本事,诊脉断病养生各样事情都能讲出个一二三来,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便将定哥儿的情形告知他,吴大夫捋着胡须想了半日,觉得这样稀少的病例,虽然以前不曾遇到过,却也可以一试。
于是在初冬时节,天气尚未全冷下来时,蒋世友便遣人送吴大夫去了晖州。约好了在初春时节再回还,蒋世友的腿若想复原需得敲断骨头再配合吴大夫独门的接骨法重新接好,彼时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身体的愈合机能也随着天气的变化处于更适宜的状态。
吴大夫走后不久,西府那边传来消息,老太太偶然风寒,卢氏重新出山掌控大局。明面上是这个样子,但依着苏进家的打探来的实际消息,卢氏把身边一个贴身丫头开了脸给蒋大老爷做了屋里人,又以年末诸事繁杂,老太太一人打理起来太过劳累,以及给蒋世平选娶继室这几个理由,正大光明地出了闭门思过的小院,重新掌了中馈。老太太坳不过大老爷,本待赌气接下全盘事物又因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她思索良久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闭门装病,除了几个小孙辈谁也不见。
此次家中大少爷和离之事的内幕只局限在小范围内,并没有传开,家中仆人只影影绰绰知道大约与夫人卢氏相关,却并不知道更深的内容,世间婆媳关系本就复杂,加之昔日卢氏管家留下的宽宏美名,也无人对她有疑,所以卢氏重新掌家,并没遇到多少阻力。
不知是不是老爷说了些什么,之前代理了一部分庶务的董姨娘不但没有受责罚,反而被太太好一番夸奖,两人关系更显亲热,而另一个代理人蒋小玉的遭遇却截然相反,被以行为失仪需要反省的理由给关在自己屋里,派了好几个婆子看着,哪里都不让去。
大约是撕破过一次脸,卢氏接手后的行为比以前更加明目张胆了些,对下人失了宽厚之心,变得有些刻薄严苛。众人暗地里叫苦不迭,恨不得她被禁足一辈子才好。
西府里诸事磕磕碰碰,总有些耳报神把消息带给东府来,周韵初时尚不在意,后来又听到时,便皱了眉想了半日,索性命人将两府间相通的小门锁死,钥匙取了自己收好,又着人将事情告诉卢氏。卢氏得权后忙着斥责下人,清理账簿,无暇过问这些小事,只命人回说知道了,西府那边也锁了门。从此两府间隔断了小路,只能正式从大门或后门等处进出,与他人无异。
转眼新年将至,西府内已是渐渐安定下来,大雪后降了本年第一场雪。
蒋世友这几个月除了将吴大夫留下的两本入门医书反复读了几遍外,也开始学着辨认常见草药,兰厅里博古架上的古董摆件全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各种炮制好的枝枝叶叶和根茎,一屋子幽幽药味,蒋世友日日淫浸其中,身上也沾染了些许气味,行动间药风习习,倒颇有些大夫的样子。几个有心思的姨娘常来和他说话聊天,只是见他人虽和气地和她们说话,手上辩药试药的动作却是未停,看着药材比看她们还要两眼放光,这几人纵有些别的心思,没有明显的动力,又有菊芳下场在前,便实在下不得狠手。
这年大雪后格外的冷,不多时山上庙里有人回来报信,说菊芳疯疯癫癫,在大雪夜跑到室外去玩雪,结果得了重伤风,这样的病极是凶险,瞬息可要人性命,周韵遣人寻了大夫给她看病,可山中到底更加凄寒冷厉,她熬了三天,终究没熬过去。周韵听了回信,面无表情地让人买口薄棺葬了,其余话再没有多说。
这些行事没有多加声张,只是几个姨娘到底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几天后她们也得知了这个结果,众姨娘心惊之余,却也不敢再多加亲近蒋世友,只不免兔死狐悲,背后对周韵更恨了一层。
不几日,西府又有人来信,老太太一时失察,着了凉,大夫开始频繁进出西府,蒋世友和周韵也日日前往西府侍疾请安。两人同处一辆马车内,两两相望,颇有些隔世之感,偏生两人又都是倔强固执的性子,几句走过场的寒暄后便只将脸看向两边,偌大的两个成年人一个是一副赌气的样子,另一个则眉目安静,却隐隐有些生冷。
弦歌看得皱眉咬唇,颇为焦虑,这两人分明是彼此挂怀对方的一对璧人,却偏生好似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你过不来,我过不去。谁也不肯主动将屏障打碎,便只能眼睁睁看着
老太太年岁已高,又因堵了气在心里,添了忧愁,着凉也变成了大症候,众人忙前忙后侍奉膝下,蒋世友也慌忙着人去晖州请吴大夫来,偏生吴大夫雪前已经离开了晖州城,说是去邻近省采一种稀有的梅花用来入药,唯一的好消息是蒋家定似乎恢复了些知觉,手脚在刺痛下有了动弹,据说因为孩子还小的关系,各处都还稚嫩,若是医治及时便有望清醒康复。只是盛氏再三嘱咐,万不可将此消息透露给其他人知道。
虽没有吴大夫,秦楚和邻县有名的良医都被请了来给老太太诊治过,蒋大老爷人虽糊涂,还算有几分孝心,并不吝啬金钱,各色汤药补品源源不断送到老太太屋里。几个孙子孙女又常常在床前侍疾,又说些玩笑话给老太太纾解心怀。到了除夕前,许是心怀开解,又或许是满屋的红灯笼看着赏心悦目,老太太的病总算是有了起色。众人围着过了个还算红火的春节。
这日蒋世友和周韵又来请安,老太太便借故挥退众人,命秦妈妈取来一叠地契和几本厚厚账册。
老太太指着那些东西,叹道:“这些原是友哥儿名下的五百亩田地和三座小林子,当初因为你分府出去时年纪还小,怕不能善加料理,白糟蹋了东西,我先替你收着,这几年倒也积了几千两银子的利钱。如今看着你媳妇料理家事,也算能干。我便想着把这些地契账本都归还给你,以后你们自己定要好好盘算着过日子,我这老人家再帮不上什么忙了。”她语调缓慢低弱,不时咳嗽几声,看着颇为虚弱。大夫说她到底上了年纪伤了元气,将养着也不过几年光景。
蒋世友虽和她并不是亲祖孙,可是几个月相处下来处处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关心爱护,早已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如今看到她在病床上病重虚弱尚且在忧心关怀自己,他忍不住跪在床前,摇头道:“祖母定能长命百岁多福多寿,这些东西还是祖母继续给我保管吧。”周韵也跟着跪在一边。
听得蒋世友这样孩子气的赌气话,老太太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她咳嗽了几下,瞥了孙子一眼,笑骂道:“你当我是什么?给你看家看财的老婆子么?都忙了大半辈子还不肯让我歇息歇息?”蒋世友一时语塞,老太太拉过周韵的手,睨着孙子,却和孙媳道,“友哥儿媳妇,咱们不和这呆小子一般见识,这些东西我便给你,你好生拿着吧。”
周韵仍是一派不惊不讶的模样,正色磕头接了,抬头时望见老太太满眼温和地看着自己,只是眼神深处看得出深深的疲倦和衰老,两鬓的白发更多,看外貌也只是个普通平凡的老太太,和当日拄着拐杖气势汹汹往祠堂去责问自己的严厉祖母判若两人。
老太太这一生,年轻时夫君谦和疼爱,儿女孝顺,虽然中年丧子丧夫,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仍是一派风风火火的烈脾气,在家里说一不二,谁知事有尽时,到得晚年,儿孙出了这许多事故,让她这个风烛老人寒尽了心。
周韵嘴唇动了动,想说些贴心安慰的话,老太太缓缓摇了摇头,对他两人道:“回去吧,你们两个身子都不算好,这大冷的天早些回屋歇着吧。”
夫妻两个还待继续留下来侍奉,却见老太太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自己歪身面向里躺了,齐妈妈打着手势让两人出了屋。
过了穿堂,才要掀开最后一道厚厚门帘,迎头一个人冒着风雪寒气走了进来,细看确是蒋小玉,她被关了好些日子,消瘦了不少,一双水杏眼越发显大,神态也沉默萧条。
蒋世友和周韵都曾经几次探望,都被看守的妈妈以小姐身体不适不见客为由挡了回去,他们只好遣人送了些糕点并书籍给她聊以解闷。纵使除夕当日,蒋小玉也没露面,回事的妈妈说她也感了风寒,病卧在床。
乍一见面,蒋小玉倒先笑了:“三哥,三嫂。”蒋世友见了妹妹倒也欢喜,上下打量了她几番,见她虽憔悴,精神却还好,也笑道:“身体可好?几时到哥哥那里去玩吧。”蒋小玉笑笑,正要回答,里屋秦妈妈掀帘子道:“四姑娘,老太太有请。”
蒋小玉便抿了唇,凛了心神,对兄嫂歉意一笑,抬步往里屋去了。
蒋世友夫妻两个自坐了马车回府,昨夜又下了一场雪,如今厚厚的积雪尚未化,马车踩在重重叠叠的辙痕和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沁凉的寒气弥散在空气中,心神微凉,蒋世友的手炉里炭火快要燃尽,周韵便从马车的小筐子里夹了几块替他放进去,貌似不经心问道:“近来天寒,三爷被子可暖?衣服厚度够么”蒋世友道:“都很好。”
许是长时间不曾亲密交谈的缘故,乍一开口,便莫名地显得有些故作姿态的冷冰冰,蒋世友颇有些尴尬和后悔,可是又憋着些气,不肯再低头。
一时无话。周韵低了头不再开口,蒋世友微有些尴尬,自向外挑了一些帘子,看外头白雪皑皑的场景。
本以为这日又和往常一样,平静又带着些许遗憾地度过,可到了晚间天黑后不久,忽听得兰厅人声鼎沸,众人进进出出,乱成一团。周韵心急,亲自过来,才掀开门帘子却有一个人猛地扎了出来险些把她撞翻,周韵险险扶住门框,低声喝道:“急什么?”
这人却是九儿,她哭丧着脸,拉着周韵泣道:“三奶奶,三爷他……他不好了……”
周韵心头一沉,寒凉入骨,她猛地一把攥住九儿:“你说什么?什么不好了?”
九儿只觉自己胳膊都要被钳断,她反射地抽了抽手,却抽不出来,只好哆嗦着回周韵道:“三爷刚刚在试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