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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聊之时只能四处乱看,从大厅慢慢踱上了二楼、三楼,从东头走到西头,再走上四楼。最终,他的脚步停在化疗病房外。刚从化疗室推出来的移动病床上,躺着一个昏睡的老太太,身材高挑的儿子和清秀美丽的女儿紧紧跟着,进了隔壁的病房。江扬驻步的原因很多,除了这一对儿女都长得非常漂亮外,儿子那一头海蓝色的长发令人侧目,因此对方匆忙说“劳驾,让一步”的时候,江扬躲闪得格外快。可是……江扬颇有些失落地想,这两人,甚至,连那个女孩子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素来对自己的外貌和魅力非常自信的他,出于一种复杂的感觉,想在门口张望一下,腰间的手机却突然震动起来。
“找到小寒了。”
“请您稍等……”江扬立刻朝电梯走去,“我这就下来。”
此时的江扬当然还不知道这个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将在自己以后的生命中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在帝国军校读本科四年级的苏朝宇也一样,他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母亲的身上,根本没看清旁边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到了病房照例又是那一顿忙碌,苏朝宇出去跟护工护士值班医生等一干人等施展微笑攻势,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庄奕负责安顿病人,跟左邻右舍的其他病友打好关系。大概一刻钟以后苏朝宇才回来,照例亲了亲坐在床边的女友的颈侧,庄奕转过头来在他的肩膀上闻了闻,然后笑:“护士的品味不错。”苏朝宇也笑起来,竖起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拉个凳子也坐下来。
其实苏朝宇都说不清什么时候认识的庄奕,早在他的孪生弟弟苏暮宇还没有从这个家里永久的消失之前,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皮猴就和对门的小姑娘混得熟极了,偶尔太过调皮被父母赶出门反省的时候,做哥哥的那个就会去敲对面的防盗门,以至于有一次苏朝宇的爸爸消了气要把儿子拎进来的时候,居然发现两只一人叼着一根奶油冰棍舔,头挨头的翻图画书──当然,图画书和奶油冰棍都是对面的“芝麻开门姑娘”提供的。上中学以前,庄奕并不是现在这么漂亮得回头率百分之二百,而且性格一点也不可爱,班里的女孩子都把她当老大,而男孩子们都怕她,跟苏朝宇一样都是大队长,单数周由她主持周一的升旗仪式,双数周才轮到苏朝宇,性格自小便是沉稳安静,果断而又决然。
苏暮宇在11岁那年走失以后,他的孪生哥哥苏朝宇就彻底变了个人,虽然还是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地区里最好的中学读书,却变得沉默寡言而且行为诡异,他永远是成绩排行榜上的领头羊,却不肯参加任何学校活动,拒绝担任任何职务,从来不上晚自习也不参加任何补课,每天下午三点一刻立刻冲出教室,然后就骑着他半旧的自行车穿行在城市里,每条街,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在公交车站牌和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无论春夏秋冬,睁大眼睛,在茫茫人海中守着那最微缈的希望,泪流满面也不肯放弃。
起初是一个人,后来的某一天,偶然遇到了庄奕,再后来,就是两个人,并肩骑着车穿行在繁杂却寂寞的都市里,沉默地寻找,影子一寸一寸地变长,直到夕阳完全落下,夜幕漆黑的降临。
那时候的庄奕已经参加了学校的排球队,担任主攻手,身材高挑健美,玲珑有致,她常年梳高高的马尾,眉毛很浓很长,眼角微微有些向上吊,深深的双眼皮,睫毛又长又翘,鼻梁直而且挺,最美的是她的嘴唇,丰满红润,嘴角也是微微向上挑着,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让人非常想亲近。
苏朝宇却是从初三才开始疯了一样窜个子,半夜的时候甚至会疼醒过来,不到一年就从一米六出头窜过了一米八。他从小就出名的漂亮,以前节假日的时候,父母带着他和弟弟去公园,周围的小男孩、小女孩以及他们的家长至少有一大半都会被吸引过来捏脸抱照相什么的,尤其是他们那一头遗传自祖父的海蓝色头发,阳光下丝缎一样闪闪发光,总让看见的人都忍不住要摸一摸。
16岁的时候苏朝宇和庄奕辜负了所有老师和家长对年级第一和第二的信任,公然早恋了。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他们俩都是那种沉稳极了的性格,不会像同龄的其他勇敢者那样,牵一下手就能高兴得半宿睡不着觉,成绩也始终保持着匀速直线前进。苏朝宇甚至还拿下了地区的奥林匹克数学一等奖,而庄奕则在全国性的作文比赛中得到了唯一的特等奖。当年暑假,两个孩子瞒着所有人,用自己的奖学金跑到了靠海的小城市旅行,家长们知道的事情是,庄奕的旅行笔记发表在了《布津国家地理》上,配了苏朝宇拍的照片。家长们不知道的事情是,一个美丽凉爽的夜晚,在宾馆望海的房间里,伴着幽幽的海涛和虫鸣,两个好学生认真地研究了一打成人读物,并且安全地、成功地吃了苹果。
高考的时候,庄奕选择了布津帝国大学最负盛名的商业管理学院,而苏朝宇则毫无悬念地考入了帝国军校。对此庄奕没有任何的不理解,同样是军人的女儿的她很清楚,苏朝宇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生死未卜的双胞胎弟弟,他极度天真又极度现实地想把他找回来,而军校里丰富的卷宗资料是他最大的指望。
高考后那个悠闲极了的暑假里,两个人没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再度结伴出游,反倒去孤儿院当了快两个月的义工,苏朝宇照顾孩子非常耐心,闲下来的时候就听那些大一点的孩子讲自己的身世故事,然后非常温和的劝解,安慰。庄奕在这时候就会安静地站在苏朝宇的身后,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庄奕低声地叫:“朝宇?”
苏朝宇侧头看她,庄奕盯着他海蓝色的眼睛说:“我不能替你哭泣。”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火烧云总会点着半天的云彩,蝉鸣停歇,暑气退了大半,苏朝宇海蓝色的长发鼓荡在风里,他低头,然后搂紧他的情人:“我想他,近乎疯狂,有时候,甚至无法面对自己。”
庄奕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苏朝宇,直到那近乎绝望的颤抖停止,苏朝宇会微笑,然后牵着她的手往家走,“我们去海边吧。”苏朝宇在她打开自家的防盗门的时候忽然说,“这一个多月,我疯的差不多了。”
庄奕转过身,冷不防狠狠一拽苏朝宇的头发,苏朝宇毫无防备,几乎跳起来。庄奕歪着头笑:“可算醒了,明儿早晨来接我。”
苏朝宇也笑,那时候两家仍然对门住着,老式的单元房隔音都不怎么太好,庄奕那边砸个杯子苏朝宇都能跑过来带着创可贴敲门,但庄奕喜欢这个“接送”的形式。原因微不足道,她某天懒洋洋地躺在苏朝宇怀里,指尖在他的胸前划着圈,忽然说:“你是我的守护天使。”
苏朝宇楞了一下,然后庄奕使劲按了一下那线条优美的胸肌,说:“在这里,我一个人住。”她说完这句颇显矫情的情话,脸已经红透了,这种非常小女人的样子极少出现在她鲜活美丽的面容上,苏朝宇紧紧抱着她,忍不住又吻上了那烈焰般的丰润嘴唇。
生命悲伤纠缠不去。苏朝宇大一那年暑假,他接到了军部送来的黑信封,父亲所在的卫星发射中心出了事故,燃料把整个临时基地都炸上了天,苏朝宇不记得接过那唯一残留的半块手表的时候,自己是怎样的悲伤和无助,他没有哭,只是那样站着,在军部特使念完官样文章,说完“节哀顺变”以后,飞似的逃走了以后,他还静静站在那里,心里一片空落──父亲和苏暮宇一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每天都梦见非常平淡的家庭生活,爸爸敲打着调皮的兄弟俩,他们俩却只忙着探宝似的翻找爸爸藏在公文包底层的新巧零食。梦里永远是他打破这样温馨和谐的场面,11岁的男孩忽然长大,19岁的苏朝宇问:“爸爸,他们说你死了。”
爸爸和苏暮宇忽然消失,苏朝宇慌张地从梦中醒来,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属于苏暮宇的上铺已经空了太多年,隔壁隐约传来母亲轻声地啜泣。
只有一次,他梦见的爸爸不是多年前的俊朗挺拔,而是像最后一次离开家时的样子,憔悴,苍老,他仍然脱口问:“您没有死?”
父亲回答说,他一直在,只是找不到身体,于是不能回家。
苏朝宇的妈妈在客厅里多摆了一张爸爸的照片,就在苏暮宇的照片旁边,每天都会痴痴地在那旁边坐很久很久,苏朝宇不敢问母亲是否和自己一样,被梦魇紧紧纠缠,至今无法接受父亲的骤然去世。庄奕每天都会来他这边,如常地给苏朝宇做午餐和晚餐,如常地陪苏朝宇的母亲聊天,散步。她在的时候,母亲偶尔会微笑,儿子偶尔会流泪。
庄奕的父亲也在陆军供职,是职业的心理培训师,常年像一般人坐出租车上班那样坐飞机去全国各地上班,在二十多年的婚姻里,大概每年都只有两三个月在家里。苏朝宇大二那年春节,庄奕的父亲再度打电话回家里说抱歉,母亲却已经习惯了,只是嘱咐他一个人在部队要注意身体,少喝酒之类的。庄奕和苏朝宇把两家的年夜饭合在一起,倒也热闹,无味的春节晚会看了大半场以后,两个母亲都敌不过沉沉地倦意,结伴回房,苏朝宇和庄奕又在客厅里坐了好一阵子,听见母亲们轻声地聊天,啜泣,后来没了声音才相视一笑,牵着手去对门的卧室。年关的鞭炮和礼花响了整夜,楼下汽车的防盗器声嘶力竭地哭叫着,但是没有人去理睬他们。两个满心只有喜悦和爱的年轻人近乎疯狂缠绵整晚,一次一次的做爱,说毫无意义的傻傻的情话,刚满20岁的年轻生命里,只有彼此,相互铭刻,一心以为,这一生也会不离不弃,相爱相守。
新年开始的时候,关于父亲的梦靥终于淡去,但苏朝宇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一个噩梦的离开不是因为醒来,而是因为另一个噩梦的到来。除夕过后的第二个星期,母亲突然住院,医生总是闪烁其词,要求苏朝宇带着母亲按照表格依次做几十种复杂的检查,苏朝宇隐约的不安在拿到确诊结果以后变成了现实──结肠癌中期,生存率45%。
当时庄奕在主持学校春招入学生的迎新晚会,冲到医院的时候,精致的盘发上,丝绸的晚礼服上都是雪花。她的苏朝宇静静坐在病房门口的绿色塑料椅上,像一尊沉默而悲伤的雕塑。她把他搂进怀里,他像个孩子一样环住她的腰,在她冰冷的怀中,放声痛哭。
手术非常成功,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之后就是旷日持久的化疗和放疗,父亲的抚恤金、苏朝宇的奖学金以及家庭微薄的存款很快就像初春的雪那样飞快地消失干净。母亲的比例医疗保险支付总是很慢,而每次比例外的几百块积少成多也会成为一种负担,苏朝宇悄无声息地在学校里谋得了整理图书馆书架和清点训练场器材的兼职,每个月有一两千块的收入,刚好补足了母亲医疗费的差额。庄奕被瞒了很久,直到某一天晚上,他们像平日一样开着摄像头各自做着功课──不用说话,只是知道彼此都在身边,就足以抚慰整天的思念。后来庄奕偶然抬头想提醒MSN另一头的苏朝宇也休息一下的时候,向来精力充沛的情人竟然握着鼠标,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摄像头模糊不清的画面里,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身上有深刻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担忧,她的泪水忽然滚滚而下,忍不住轻轻地叫:“朝宇,我的朝宇。”
苏朝宇惊醒,尴尬地笑了一下,随后打了电话过去柔声地劝着女朋友,庄奕哭了很久,一直说“对不起”。很快,照顾妈妈的事情上,庄奕就变得比苏朝宇更专家,她不再穿上千块的马毛靴子,也不再把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摆满桌子,周末的时候在礼仪公司打工,穿着俗艳的旗袍出现在各种开幕式和展会的现场,做口译和礼仪小姐,赚来的钱直接存进苏朝宇的帐户,最艰难的时候甚至卖掉了心爱的晚礼服和配套的水晶扣高跟鞋。苏朝宇开始对接受这一切并不那么坦然,但庄奕只是雷厉风行地这么做着,说,治病比什么都重要,说,我知道,如果是我的话,你也会一样。苏朝宇靠坐在沙发上,庄奕枕着他的腿躺着,手指卷着他凌乱垂在肩上的海蓝色长发,苏朝宇凝视着她微笑:“我为什么这么幸运?”庄奕笑起来的时候整个脸庞都像是发光般的美丽,她说:“你是我唯一的翅膀。”
第八章:倒计时
飞豹团的驻地显示在面前的时候,江扬向身后坐着的凌家父子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