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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日暮胜景中,两人微笑对敬,各自饮了一半,又将手中的容器拋给对方。
“我这酒是酿自漓水河的富水春,落雁城特产,道长可能没有尝过。”
“英雄痛饮,豪气干云,不差。”
“道长的酒,则是仙人醉卧,逍遥自得。”
“正是西市腔——穆公子也许并不陌生。”
穆清风的眼中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凄色,随即微笑一如往常。
“有酒而无歌,不够爽快。”穆清风在地上坐了下来,用手掌轻轻拍着膝盖,口中轻吐词句,似吟似歌,“生花梦笔终寥落,山河剑影空萧索……”
乐句过于缓慢而显得七零八落,石珞却听出了他唱的曲调,见穆清风望着落日许久未接,于是续歌道:“人世若飘萍,不识白玉京。”
穆清风接了下去:“登临凭晚照,谁笑江湖老。”
“流水自西东,青山万古同。”
两人皆随性而续,歌罢,穆清风拊掌长笑:“好一个‘青山万古同’——千古是非荣辱,不过把酒一歌。道长,世事易变,知音难寻,愿以一曲相谢。”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支雪白的笛子,凑到唇边。
“我不若穆公子这般精通音律,不如舞剑相和。”石珞缓缓拔出长剑,剑花轻挽。
笛声吹彻晚霞,不似落日的暖融,而是霜冷如无垠的冰原。笛声过处,虚空中仿佛飘下了晶莹的雪。
笛音起初悠扬凄婉,如泣如诉,石珞右手执剑缓缓扬起,和着笛音,剑路柔和,看似无心,却暗含一化两仪之变。随后笛音转为高亢,如聆金戈铁马,剑势也随之逐渐凌厉,大袖翻飞间,剑刃吞吐着落日的余晖,似要将漫天云霞尽数扯裂。笛音最终归于廖远,剑意自万象回归为一,人世功过不过转眼,青山依旧,江水长流。笛音止,剑收势,夕阳没入远山,空留霞光燎天。
穆清风抬起脸,眼中映出落日最后的余色。
“落幕了。”
“嗯。”石珞将剑反手执着,背于身后。
“我们也差不多该去干正事了。”穆清风从地上站起,笛子在手中转了几圈,一如他平时转笔的姿态,“出发去西面吧。”
“有必要吗?”石珞的剑轻盈地一甩,闲如看花,“穆公子既然能有闲心陪我玩耍,自然是有人将事情都安排好了。”
“和平的交易,你取命,我‘取’你。”穆清风笑嘻嘻地看着他,仿佛只是邀他去登山赏月。
石珞却如叹息一般地笑了:“如此荒谬的筹码,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道长何时开始在意他人的说辞了?我喜欢道长,所以我满足你的要求,换你陪在我身边。你看,我都没有要求道长也喜欢我。”
石珞失笑着摇摇头:“就算李将军平日纵容你胡闹,应该也没有纵容到这等地步。你所说的洛阳西郊,现在想必正由李将军镇守。”
“道长担心埋伏?别怕嘛道长,你是我的,我只准你伤在我一个人手里。”
“此番约见无非就是要我亲自确认楚关的死,把人头带回去复命,双方免去兵戈相见,皆大欢喜。”石珞没有理会穆清风的调戏,继续说道,“可是,你们当初费尽心思将他擒来,为何又要轻易交出去?我一个人的威胁,好似没有大到能使你们让步的程度。”
“我说过,利用完毕的俘虏,没有价值了,与其让你们一次次寻来,不如直接交给你们自行处置,还省了我们的事。”穆清风伸展了一下胳膊,做了个慵懒的姿势,然后优雅地抚着下巴,“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得到你,道长。”
“不,你们只是希望我们认为楚关已死。”
石珞平静一言,穆清风面色虽不变,握住笛子的手却在暗暗加劲。
石珞负手而立,身姿悠闲,但始终没有收剑,他平静地续道:“不管有没有埋伏,那里的楚关,都不会是真正的楚关。我没有见过此人,我的依据只有不甚精准的画像,而你们却有足够的时间安排替身。所以,我根本没有必要赴约。”
穆清风笑了,带着十二分的无奈:“哦,那道长是要我带你去见真正的楚关?”
“穆公子这么爽快是承认了?”
“跟聪明人不必多费唇舌。”穆清风摊手,“不如道长来猜一猜,人在哪里?猜对了,我就带你去。”
“穆公子不必拖延时间了。”石珞的手中掂起一个鱼形的物事,见穆清风凝眉,他微微一笑,“这不是你们那枚兵符,兵符失落后,谷主自然有所应对,你们那枚已经起不到作用了,所以才会轻易拿出来作饵。从长安一战你想必已经看出那个笨蛋是站在我这边的,于是想趁机擒住他。”他手腕一翻,兵符突然化作碎屑随风散落,竟是那种用过即毁的特殊令符,“我不过是提醒穆公子,其实我也是可以调动帮手的。”
穆清风反射般地向西方一瞥。
石珞随手抚了抚长剑:“我没有你们保密的顾虑,我只需要随便找个营地,喊上足够的人,叫他们来拖住李漠玄。”
穆清风微微眯起眼睛。原来,自出城起,石珞就有意远远地避开约定之处,并让李漠玄暂时无法赶来,使得穆清风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石珞显然也清楚,应对一人,胜负难定,但同时对上穆清风和李漠玄,他毫无胜算。若要在此处设伏,在来时就难免被穆清风发现,所以对石珞来说最有利的局面,便是此时此地,唯两人独处。
穆清风的眉蹙起,嘴角却扬了起来:“得道长一人,可抵千军。”
“不若楚将军运筹帷幄,分|身有术,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穆清风脸上的笑意终是敛去了,如同夜幕吞噬了黄昏最后一丝余晖。黑衣的万花在初临的黑暗中寂然独立,目光沉如深渊。
石珞长叹一声,道:“其实到方才为止,我都还没有确定,穆公子现在若是告诉我猜错了,我……信你。”
穆清风闭目,摇了摇头。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他睁开眼时,重新牵起嘴角,但是笑出的只有凄凉。
“道长何以认定,我就是楚关?”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俩唱的词牌是《菩萨蛮》,填得很渣别太在意……
☆、图穷
余霞尽没,夜色逐渐笼罩了四周,凉意开始蔓延。
石珞缓缓说道:“听闻楚关此人神出鬼没,与谷中诸人皆保持距离,见过他的人并不多。洛阳一战,平时与他略有交情的人全部战死,唯有楚关为李将军所擒。”
穆清风略一颔首,似是默认。
“后来虽有援兵及时追至,却受阻于壶中馆,之后楚关便莫名消失了。”
“屋中有密室,道长应该清楚。”
“嗯,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楚关是如何消失的。”石珞垂下目光,“只是,在你有意让我知晓密室存在,还轻易答应交出他后,我反而相信,其实楚关原本就是浩气盟派去恶人谷的卧底,你们要保护他,就要让我们认为他已死。”
“道长你揣摩别人动机的脑筋真是……”穆清风出了口气,无奈笑道,“跟我有一拼。”
“既然他是你们的人,那么很有可能当时的壶中馆,从头至尾就只有你与李将军两人。”石珞动了动手腕,长剑在夜色中轻盈地翻动了一下,流光似月,“让一个人消失的最好办法不是藏进密室,而是湮灭身份。何况,楚关这个人原本就没存在过,你们只需要让他‘恢复身份’。”
一阵晚风吹过,平添几分寒意。
“人们皆以为楚关是天策弟子,反而被限制了思路,谁能想到文雅的穆公子也能提枪上马呢。”
穆清风的表情有些怪,他笑得局促:“道长何时发现我身怀天策功夫?”
“长安城墙,对上鬼殊。”
当时穆清风被缴了武器,于是随手拾起长枪应战,仅仅一格一破,短短须臾,竟能被石珞看出玄机。
“我以为最普通的梅花枪法,是个人都会用。”武林中只要是摸过枪的人,多少都知晓最基本的运枪方式,就像他拿起剑也一样能比划出三柴剑法一样。
“但是你用了定军。”石珞突然摇头苦笑,“穆公子,我知道,你强迫敌人转移目标,是在救我……”
“啊,原来我不自觉地用了这招吗?”穆清风拍了拍额头,不知是调侃还是真无意。
“你睡下之后,我探了你的脉相——你在短时间内连续两次强行扭转心法,其实受了不轻的内伤。”石珞毫不留情地说出了实言,转而叹道,“何必呢?就算我多受一刀,也不会有事的。”
“道长又何必替我受那第一刀呢?又何必无视经脉损伤,强运内功呢?”
战场形势万变,那瞬间的决断,与其说是深思熟虑的算计,不如说只是直觉——藏于内心深处、游离于理智之外的直觉,只遵从心底最真实的意愿。
石珞静了片刻,移开了视线:“你我都……入戏了而已。”
穆清风仰头一叹,似感慨又似解脱:“我是不是可以认为,道长在内心里,其实也是喜欢我的?”
“你我是同一类人,穆公子作何想,我便作何想。”
“我——”穆清风声音一滞,是少见的犹豫,随后他又摇头叹息,“罢了,我这种人,最没有资格说什么真心。”
当初洛阳城外一战后,恶人援兵降临之快,完全超乎李漠玄与穆清风的预料,两人在重重追击之下只得回到壶中馆,恢复穆清风的身份,让楚关消失,才成功扰乱了敌人,但也给壶中馆招来了嫌疑。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还要归结到那一战中,楚关并没有公开倒戈,在场皆是高手,李漠玄以一敌四,未能确保将所有敌人当场格杀,而这些援兵,正是楚关的同伴中还有气的人拼尽最后的性命唤来的。
没有亲手了结他们的性命,除了避免落下证据之外,也是穆清风给予这些“同伴”最后的敬意,却不想,换来了他们不屈不挠的救援。他从一开始就是背叛者,从未付出真心,却收获了真心,这份真情实意,暖得冰冷,甜得苦涩。
这世上哪有什么正邪善恶,不过是不同的人,选择了不同的立场,走上不同的道路,为了不同的义,相互厮杀,至死方休。
穆清风垂头不语,石珞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很佩服穆公子,身负两派武学,同时扮演两个身份,非常人能做到。”
“我不过是跟随盟主学得一招半式,平日躲着藏着,真要动手,几招就会露馅。”穆清风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反而是道长你明明经脉与废人无异,还能常立武学巅峰,才真正让我钦佩不已。”他抚了抚手中雪白的笛子,渐渐露出了兴奋的笑意,“可惜入谷晚,未能亲眼见识决云剑主的风采,如今竟有机会一战,不胜荣幸。”
“哦?”这次换石珞露出奇妙的表情了,“穆公子何以提起这个久远的名字?”
“因为草蛇香。”穆清风答道,“你能看出苏靖和我被千弩盯上,是因为你能辨认出草蛇香。这香是标记猎物用的,千弩在传闻中从未失手,在他遇到我之前,按说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世上不应该有活人识得草蛇香。”
“这说明他曾经失手过,但是世人不知。”
“千弩所杀的人中,唯有决云剑主与他实力悬殊。以决云剑主之能,就算遭遇暗算,也不至于轻易被杀。而且,千弩用来复命的只是折断的决云剑,并不能因此断定生死。”
“所以你就认定,是尚决云帮他作弊了是吗?”
“久远之事,只能猜测,但是我看到了你的剑招——你用来取鬼殊之命的剑招,因为生死蛊而阴差阳错地转移到索裟身上,反而让我捡了便宜。”穆清风无奈地笑笑,“伤口细小,出血缓慢,看似一剑穿心,但威力远非一剑能比拟。”
石珞也不由自主地按了按头:“看来长安城一战,你我都露了破绽。”
“那不是一剑,而是三剑——决云剑主的三环套月,迅捷无匹,三剑宛如一剑,只留一道微小伤痕,这世上只有决云剑主才能将这一招使到此等境界。”
“哈,能使成这样的人很多,只是都喜欢躲在深山,反倒是最俗的人得了虚名。”
“道长也太自谦,世人皆知决云剑主的左手剑天下无双,却从未听说决云剑主是一个废了右臂、经脉损毁、内力几近全失的人。”
“失了内力,反而不必受困于招式,只需专注于剑法本身,以求无招之境。”
穆清风低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这就是道长所说的‘本’吗……”
没错,“无招”——决云剑招式万千,源于纯阳剑宗,却早已超出条框之外,时而有形,时而无迹,不拘章法,出奇制胜。
果然,这道长于文于武,都是穆清风此生所遇最好的对手。
“武学之论,空谈无益。”石珞将剑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