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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断然道,“裴某自然知道此事为郭都护所定,却不知这等税赋会令武城一半百姓倾家荡产,请问范城主,村正此言可否属实?”
看着裴行俭蓦然变得冷肃的面孔,范羔心里急转了几圈,想到麴世子要将局面激化的再三叮咛,斟酌了一番词句,这才回道,“是否属实下官也难以断言,只是郭都护在时,课户从不曾拖欠过税赋。”
人群中不由“哗”然一声,人人看着范羔的眼神都变得有些不善了,听这一问一答,裴长史明明是不知就里,但他范城主难道还能够不知道?这般一说,是打算像那个郭都护一般抄家拿人的催逼钱粮吗?
范羔听到这一声,心里知道不好,刚想再开口,裴行俭已转头却看向了适才开口的周村正,“敢问这位老丈,便如范城主所言,同样是这些赋税,为何郭都护时不曾拖欠,郭都护一走,才六七年光景,竟拖欠了半数以上?难不成真是后来的两位都护心善,有刁民成心相欺?”
周村正听见范羔的话,原就憋了一股火在心里,闻言抗声道,“郭都护在时,的确不曾有人胆敢拖欠税赋,只是不少人家几年里便穷得精光,还有人索性做了逃户,或是托身于官宦人家为客户谋口饭吃。柴都护到时,也曾登记过各家产业,见实在无法催缴,才容大伙儿缓了一缓,这三四年间麴都护仁慈,我等才略积了些米粮钱帛,长史既然也令人登记过,不妨看看,有几户人家不卖掉牛马田园便拿得出十几石粮食、两三匹布帛?”
裴行俭皱眉道,“裴某也曾听闻西州不甚适宜种桑养蚕,庸之一项原是艰难些,只是每丁百亩田地,这一年四石的粟黍,为何也交不出来?”
这声一问出来,人群中立刻有无数个声音叫嚷了起来,“哪里有百亩的田?”“那沙丘也是做得数的?”“我们这里,有十亩便不错了”
裴行俭目光看向了眼前的众村正,众人忙点头不迭,“正是,当年郭都护均田时,是将沙丘荒漠之地也算上,真正能种之田地,别处或者还多些,我们武城这边,一丁不过十亩而已”
裴行俭沉吟半晌,转身直视着范羔,“范城主,若是此言当真,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才好?”
范羔自打适才说了那句话便有些后悔,听见这一声问,心里倒是笃定起来,裴行俭以为这样一来便可以把火烧到他的身上么?这样的场面世子早便料到了当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请长史明鉴,村正所言,的确并非虚言,这也是麴都护四年里只收三成租庸之故,然而今时不比往日,军粮筹集事大,若是听任租粮、地税拖欠下去,则军粮如何着落?没有军粮,您身为西州总揽政务之长史,如今又负责清缴赋税之重任,一旦上面追究下来,此等责任长史可承担得起?”
“长史此时的确可以放手不催,可试想他日大军开到,西州仓中无粮,那时长史再想替百姓说话,难不成军中总管们还能听任士兵饿着肚子拼杀?届时长史与西州官员不但要受累,百姓的所欠税粮还是照旧要如数缴纳,且一旦到了那等田地,更是无可回转,长史的一片体谅之心,只怕反而是害了大家”
他声音洪亮,一字字清清楚楚的落在了众人耳朵里,刚刚还有些喧闹的人群顿时便安静了下来,此事人人心中都有数,但此时听到范城主如此清晰明白的剖析出来,不由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范羔停了片刻,又朗声道,“七日前,裴长史曾有令,须在今日之内,开始清缴武城历年拖欠赋税,下官这才将武城百姓都召集到此处,也好教他们明白,长史之命不可违,大唐制度不可坏长史今日或可一走了之,回头再下清缴之令,只是这番出尔反尔,岂不是教属下们无所适从?”
“长史,课户们之欠单在此,家中产业之清单亦在此,您决心早已下,此时又何必再来问属下?您早收也是收,晚收也是收,便是您不收,来日军中也会据此而收,您如今犹豫不决,不过是令武城子民心存侥幸,回头又让我等更是为难”
人群里,许多人的脸色已然变得难看起来,范城主说得再明白也不过了,今天这位裴长史如果不收缴钱粮,日后定然下场悲惨,就算他今天放大家一马,回头该清该拿时也绝对不会手软,适才那番问话,也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那大唐的官员、军队,何尝会管他们西州人的死活?嗡嗡声中,有些性急之人便往前逼进了几步,东边把角那一块的几十个打扮体面之人,看了看明显情绪不对的人群,脸上不由露出疑惧之色,脚下便往外溜出了几尺。
骚动中,裴行俭一声也没有出,伸手按在了那两叠厚厚的欠单之上。
人群中,几个大汉相视一眼,其中一人提气高声叫道,“大伙儿莫被他骗了横竖没有活路,咱们不如……”他正待要按有人事先吩咐的那样叫出“把那些欠条和账簿都抢了烧了,才能不被这些唐人逼死”裴行俭的身后突然有人走上一步,厉声断喝“住嘴长史还未决断,你们想做什么?”
白三的声音比范羔还要洪亮几分,加上那一身的气势,顿时便把那人剩下的话都噎了回去。另外几人愕然片刻,还想吵嚷出来,裴行俭已抬起头,声音朗朗的道,“来人”
他身后的几位庶仆立刻走了上来,裴行俭声音里有种金石般的决然,“点火,把这些欠单都给我烧了”
一时间,偌大的空地上那一千多人,几乎无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几个庶仆也有些意外,只是跟随裴行俭这两个月来,在他们心目中,这位长史早已是天神般的人物,脚下只略微一顿,便依言上来把文书都搬到了地上。
人群这才“哗”的一声沸腾起来,范羔脸色已是大变,厉声道,“裴长史,裴长史你这是要做什么?”
裴行俭神色平静,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城主提醒得对,此物若是留着,迟早会令武城百姓不得安生,只有一烧了之,才能让大伙儿安居乐业,不但武城的要烧,全西州的欠单,裴某都会烧掉,让西州子民从此不必再背赋税拖欠之债”
说话间,一位庶仆已打上火石,凑到文书边上,纸张是何等易燃之物,顿时腾的便烧了起来。范羔不由目瞪口呆,忙上去想踩灭火苗,白三已一步跨上,挡在了他的面前,“范城主,今日赋税之事是由我家长史主管,你想做什么?”
有人高声叫道,“烧了,真的烧了”声音都变得嘶哑了。这高足案几本来就布置在平地前高出一块平台上,火光自是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也渐渐从不敢置信,变成了欣喜若狂。
范羔被白三挡住,前行不得,只能高声叫道,“这如何使得?你们快,快上去灭了火”
差役们和府兵此时也回过神来,却无人肯挪动一步——他们家中也欠了赋税,如今裴长史要一把火烧掉西州人历年所欠,自己为何要去拦着?
裴行俭的声音依然是稳稳的,“把这些赋税的账册也烧了”
范羔不由目瞪口呆:他不但要烧了欠单,竟然还要烧了账册他是当真要免了西州人的赋税之欠,还是已经算出世子今日早已布置好,就是要使人烧掉这些东西,索性他自己便先放了这把火?可是,乱民所烧,和他自己令人去烧,怎么能是一回事,这位裴长史难道是疯了?
几人动手之下,四百张欠单和一整袋的账册,转眼间化成了越来越高的火焰,那火光似乎直接照到了一千多人的脸上,让每个人的眼睛都变得明亮起来。
只有范羔的脸色越来越黑——世子待会儿就要到,他该怎么跟世子说?看了看依然神色平静站在那里的裴行俭,他忍不住怒道,“裴长史,今日这把火放起来容易,只是大军到时,我看你如何跟他们交代”
正要欢腾起来的气氛,顿时被这一句怒喝压得沉了下去。。o。
第33章 与君无涉 一劳永逸
裴行俭徐徐转身,看着范羔微笑道,“此事,与范城主无干,裴某今日既然敢做,来日自然敢当,不劳城主费心”
范羔指着下面的人群道,“那他们呢,大军无粮,难道不还是要从他们身上出?裴长史难道能保证届时我西州子民不用为交军粮而被搜刮一空?”
裴行俭摇头,声音清清朗朗的传出老远,“范城主此言差矣我大唐军队出征是为了保民,而非害民;要剿灭突厥叛党,不但是要令贼人伏法,更是要令西疆平定,所有大唐子民都可安居乐业。西州人亦是我大唐子民,可若按这欠单先去收缴了钱粮上来,其结果定然是大军未到,西州人已半数倾家荡产,这又岂能是大军出征以保疆安民的本意?”
“再说这均田制度,大唐推行此制,为的乃是令天下耕者有其田,人人勤力便可得温饱,却不是要令百姓为了虚名而食不果腹、家徒四壁。西州既无百亩之田,早便该按实授之田收取赋税,郭都护、柴都护当年所为,原是不知就里,而麴都护心存仁慈、体谅百姓,只是多少有些误会了前面两位都护的用心,因此才未曾调整赋税。”
“今日我烧这欠单,是因为西州百姓根本就不曾拖欠赋税,早便应该按亩计租,按户纳税,又何必留着这些欠单,令大家心中不安?”
范羔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倒说得轻巧刚想开口,却听一声欢呼声不知从人群中什么地方响了起来,随即欢叫喝彩之声便轰然响起,震耳欲聋,良久不绝。东边把角上那些住在武城中的大户户主虽然不至于欣喜若狂,却也大大的松了口气,烧掉的欠单里自然也有他们的那份,那十来石的粮食、几匹布帛根本便不在他们心上,可一场动荡能就此弥于无形,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一波*的欢呼声中,火光渐渐的熄灭了下去,只有灰屑被风一吹四下飘扬。看着那一堆灰烬,人人胸口都不禁澎湃不已。离火堆最近的,正是那十几位村正和里正,眼见裴长史负手站在那里,神情沉静坚毅,在阳光中几乎令人无法直视。最是性急的那位周村正,只觉得胸口的激荡难以抑制,突然猛的跪了下来,“小人先前误会长史了,请长史恕罪,多谢长史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他这一跪,身边的那几个村正里正也立时跪了下来,纷纷道,“多谢长史”
裴行俭忙上前一步就要将他们扶起,后面的人群突然静了一静,随即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转眼便黑压压的跪倒了一大片,“多谢裴长史”的声音越来越洪亮。
范羔侧身让开半步,脸色沉得有些发黑——这位裴长史,竟是要拿西州的赋税来市恩于民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他冷冷看向了裴行俭,却见他微微一怔,突然对着跪倒的人群深深的还了一礼,随即才直起了身子,“大家不必谢我,都起来说话”
眼见人群呼啦啦的站了起来,裴行俭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诸位请听我一言,裴某今日所为,不过是做了身为西州长史应做之事,不值得诸位如此相谢。须知西州如今已经大唐疆域,诸位也已是大唐子民,从今往后,西州赋税也将推行真正的大唐制度,令人人有其田,户户得温饱,有钱有地者,要多尽子民之职责,孤老贫弱之人,则可尽承圣上之恩泽”
“其一,租调之量,从今日起,按实际田亩而出,每丁男出租三斗,每丁女出调半丈。日后每丁授田,亦按西州旧制,每丁授良田四亩,部田六亩,沙丘荒漠之地,此后一律不计”
也就是说,不但以前欠的粮帛作废,以后也再不用交那么多了?人群中压抑不住的发出了欢喜的低呼。裴行俭伸手向下压了压,众人忙都闭上了嘴,只听他又接着道,“至于地税,诸位或许有所不知,永徽二年时,圣上便曾下旨,令诸州以户缴纳地税,分天下课户为九等,从上上等到下下等各缴粟米青麦等五石到五升不等,西州自当如此据这几日清点,我已将武城几百户课户分好,其中上户约为一成,每年交粮为五石到三石,中户约为三成,每年纳粮两石到一石,下户为六成,每户纳粮七斗到五斗。”
此言一出,许多人心里便忙忙的算计起来,六成都是下户,那自己大约也是,那么日后一年的地税与租调加起来,只要交八斗到一石的粮食、半丈的布帛,比如今麴都护按三成实际收取的一石二斗还要少一些,这是何等的好事那些富足些的人家,则需要交一石三斗到两石三斗的粮食,与如今持平或是略多一些,却也比原来按理要一年交四石的租子,两丈的布帛要强得多——麴都护虽说不曾年年催逼着尽数交上,但看武城主那模样,却是一定要秋后算账的若按裴长史所说,此后便只要交上这些便可高枕无忧了,又何乐而不为?
这笔账原不难算,片刻的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