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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轻轻的叹了口气,眼见一个小婢女已脚步轻快的端了小香炉过来,也不好再开口,默然退后一步,整个人都融入了灯影之中。
一炷香过后,她已焚香净手端坐在院中的七弦琴前,一双皓雪般的纤纤素手缓缓按上了琴弦。
只隔了一条夹道的前院里,晚膳佳肴都已被端了下去,又重新上了美酒果品。张怀寂站最前面,正在蘸甲敬酒,话音未落,几声舒缓清扬琴音却蓦然传了进来,幽幽的回荡在夜色灯光之间,几乎有种梦幻般的意境,所有的人一时都听得呆住了。
张怀寂准备的一大篇敬酒辞刚说到一半,听到这琴音,微微一笑便打住了话头,只是将蘸酒的指甲向空中轻弹几下,举杯一饮而尽,退回了座位,在座诸人也都一声儿不敢出,只是默默的饮尽了杯中之酒。
那琴音悠悠扬扬先是一曲《幽兰》,接下来又是一曲《鹿鸣》,众人正听得入神,却听铮铮几声,清音便渐渐消歇了下去,竟是再未响起。好些人这才如梦初醒,性急些的便看向张怀寂,“如此绝妙音律!参军可否请那琴师再弹一曲?”
苏南瑾正坐在张怀寂的身边,忍不往也道,“正是,苏某到西疆这些年琵琶早听得厌了,如此清音雅曲,却是难得一闻,贵府竟还有此等琴师!”
张怀寂呵呵一笑,摆手道,“罢了罢了,大伙儿不必再问,今日咱们原是沾了家母的光,来,喝酒!”说着挥了挥手,因适才敬酒而停下的女伎们顿时又弹起了欢快的乐曲,此前那清幽时分越发显然有如恍然一梦。
苏南瑾心头纳闷,却见好些人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有人慨叹的仰头喝下了杯中酒,“原来今日我等还有这等造化,正当浮一大白!”
他忍不住去看卢青岩,却见卢青岩正转头与身边的张县尉低声说话,不一会儿转过头来,向自己点了点头,又意味深长瞟了张怀寂一眼,笑容颇有些微妙。
苏南瑾心里顿时一动,张怀寂说是“沾了家母的光”,又有人说是“造化”,显见弹琴的不是琴师,而是西州的高门女眷,还是芳名远播的官家女子……想到卢青岩先前的一番嘱咐,他转头看着张怀寂叹了口气,“南瑾离开长安多年,今日有缘聆得如此雅音,倒是勾起了一片思乡之情,家母年高,拙荆多病,家中只一个小女,身子也生得弱,都受不得风霜苦寒。苏某在西疆这边平日也罢了,每逢佳节,都是形影相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参军般同享此番天伦之乐了!”
张怀寂心头一跳,也叹息了一声,“公子不避艰险,跟随在大都护左右,已是最大的孝道,我等在座之人,哪个心里对公子不是佩服得紧……”
两人越说越是投机,不时互敬一杯,没过片刻,已论了序齿,称呼也改成了“张兄”和“子玉”。
坐在另一张食案上的王君孟不动声色站了起来,寻到几个素日相厚的亲友喝了两杯酒,往回走时顺便又拍了拍正在招呼客人喝酒的张家大郎,低声笑道,“你姑姑的琴越发弹得好了!”
大郎撇了撇了嘴,“还不是祖父祖母面子大,上回我和妹妹求她弹琴,她还道是莫要在她面前提琴字,提起她心里就翻腾得难受,没想到今日倒是肯弹了!”
王君孟一怔,突然想起了麴崇裕跟自己说过的那番言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见大郎诧异的看着自己,忙掩饰的举了举杯,“如此,倒是越发难得了,你也该多喝两杯,多喝两杯!”
一片推杯换盏的欢笑声中,转圈罚酒的酒胡,抽签行酒的酒令都被端了上来,院子里越发热闹。王君孟刚刚喝下了一杯罚酒,抬头时却见张怀寂和苏南瑾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席,他笑着向身旁的人摆手,“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一位张氏子弟立时走了过来,“我陪明府过去!”
王君孟暗道一声晦气,只得与他同去了一回,回席时却依然不见张怀寂与苏南瑾的人影。他转头看了看刚才传过琴声的那堵墙,暗自叹了口气。回到案前坐下时,却见那个放在铜盘之中、漆成金发碧眼的胡人木偶转了几圈,停下时手指恰恰又指着了自己,不由捶案叫道,“今日这酒胡竟是跟某过不去了!”举座顿时轰然笑了起来。
高墙的另一边,一条幽深的夹道仿佛彻底隔开了两方天地,小小的侧院里一片安静,张敏娘端端正正的垂眸跪坐在席褥上,半晌才轻声道,“公子想要的横笛,的确是有的,只是要略等上两日才能得。”
她慢慢抬起眸子,对面的男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目光不同于麴玉郎满是防备的锐利,也不同于裴长史洞察一切般的平静,而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热切。张敏娘的睫毛轻轻一颤便垂了下去,仿佛受惊的蝴蝶敛住了双翅,低头欠身行了一礼,“公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奴告退了。”
缓缓起身、退后一步、转身离去,她分明能感觉道,那两道目光依然牢牢的黏在她的背后,直到门帘落下,才隔住了那炙热的注视,娜娜也跟着闪进了房门,拍了拍胸口,低声笑道,“这位苏公子的眼睛仿佛会吃人!”
张敏娘怔怔的站在那里,眼睛里没有一点欢悦,嘴角却慢慢的扬了起来。
第95章 各取所需 一夜巨变
娜娜看着张敏娘的脸色,不由怔了一下,只觉得背后有些发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娘子劳累半日了,要不要喝口水润润?”
张敏娘看了看帘外,缓缓点头,“好。”
西州的秋夜已是颇有凉意,张敏娘慢慢的喝着手中的那杯清水,仿佛是在品着世上最美味的佳酿,没多久,温热的瓷杯便在她冰冷的手指间凉了下去。
门帘终于霍然挑起,张怀寂一步跨了进来,一进房门,脸上便绷不住的露出了笑容,眼睛更是闪闪发亮,低声道,“敏娘!”一时仿佛想不出合适的字眼又顿在了那里。
张敏娘轻轻的放下杯子,站起身来,“阿兄有何吩咐?”
张怀寂搓了搓手,嘿嘿的笑了起来,“苏公子求娶你。”又忙忙的补充道,“他家里原有一房妻室!是个体弱多病的,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早便想着要在西疆这边再娶一房妻室,只是他们原先都在伊州,哪有什么像样的大族?因此才拖到了今日。如今是诚心求娶你为平妻。”他原想着怎样也要给敏娘谋一个媵妾的身份,没想到,这位安西大都护的公子一开口竟是平妻!
张敏娘脸上只有讶色一闪而过,随即便皱起了眉头,“平妻?阿兄,此事难道是苏公子自己便能做主的?”
张怀寂点头笑道,“你放心,阿兄自是问了,苏大都护也一直在催着苏公子寻一位名门淑女,也好生个身份贵重些的嫡子。苏公子来西州之前大都护便说过,若是有合适的人家便可定下来。因战事在即,他虽是不能亲至,但此次随苏公子来西州的卢主簿,乃是范阳卢氏子弟,苏大都护的多年好友,由他主持婚事便可!那卢主簿和咱们家又是有交情的,这才真真是姻缘前定,天作之合!”
他见张敏娘怔怔的只走出神,不由咧嘴笑了起来,“敏娘,你也算是苦尽甘来,得偿所愿了!”却见张敏娘突然轻轻的摇了摇头,张怀寂不由大惊!声音都尖锐了几分,“怎么,你竟是不乐意?苏公子说得清楚,这平妻便是正经的平妻,绝不是个麴家那般只有个名头,虽比结发妻子略低些,却也是要进族谱宗祠的!苏公子又是诚心倾慕,你难不成……”
张敏娘忙欠了欠身,“阿兄误会了,阿敏哪敢贪心不足?只是有些不大明白,苏公子此来是为了何事?为何大都护在他来西州之前便有了这般周全的安排?他是来督粮的还是来娶亲的?”她瞅了张怀寂一眼声音低了下去,“阿兄怎么安置阿敏都好,只是有些事情,关系重大,咱们只怕是要早做打算的。”
张怀寂不由一呆,他适才一时喜出望外,只顾着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语速,莫让那苏公子瞧轻了去!却没有想到这一出,若是苏大都护在派苏公子来西州前便连他在西州娶亲这种事情都有了安排,这背后的意思……
张敏娘垂下眸子,轻轻的叹了口气,“说到督粮!听说明日便是交粮之期,阿敏虽然不问外事,今日却听见了不少抱怨赌气的话,大伙儿都在看着咱们张家和只家,阿兄可想过,若是今日应了此事!明日的粮,咱们家又要如何交才妥当?”
她轻柔的声音里仿佛有一种深深的凉意,一阵秋风从帘外吹了进来,张怀寂火热的面孔渐渐被吹得冰冷。
苏南瑾依然坐在院子里,风有点凉,他却松了松衣领,好让发烫的胸口凉得更快些。卢青岩果然是神机妙算,只是他也不会料到吧,这敦煌张氏送上的不是庶女或旁支女儿,而是地地道道的嫡支嫡女!而且还是芳名远播的绝色才女,自己竟是不用为了大计而委曲求全!她的样貌气度,实在是像极了少年时在曲江锦绣幕帘中惊鸽一瞥的那些五姓贵女!只是那时五姓女于他这般寒族将门子弟而言,不过是场春梦,如今……
灯影晃动,脚步声响,苏南瑾忙抬起头,只见张怀寂大乒走了过来,脸色竟颇有些沉凝,他心头一跳,竟是有些莫名的紧张起来。
张怀寂在他对面坐下,脸色慢慢放松了下来,微笑道,“今夜到底有些晚了,公子若是有意,不如请卢主簿明日上门与家父一晤。”
成了!苏南瑾松了口气,不由满脸都是笑容,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了卢青岩的叮嘱,定了定神,笑着道了谈,又不经意般问道,“我怎么记得明日都督府是要收购各家余粮的,以张氏在西州之尊,大约是头一个要去交的罢?却不知令尊与张兄可抽得出时辰来?”
果然,如此!张怀寂脸上的笑容并没有什么变化!心里却是百般滋味一团糙糊般搅在了一起,敏娘的事父亲早已默许。可交粮么……他笑着站了起来,“子玉若不提醒,我还真是差点忘了,请稍候片刻,容我去请教家父一声。
苏南瑾满脸笃定的点头微笑,“有劳张兄了。”
随着张怀寂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小院又恢复到一片寂静,秋风吹动帘幕,也带来了远处二更天的钟鼓之声。苏南瑾看着透出烛光的那间屋子,端起了面前的杯盏,将一杯早已变得冰冷的清水慢慢的喝了下去。卢主簿说得对,美人是他的,西州也会是他的,他不必着急,他还有好些棋子不曾亮出来!
二更过后的前院里,依然是一片欢腾的景象,佐酒的女伎已换了一拨,弹唱得越发欢快。有人高声念出酒令,“‘择不处人,焉得智,上下两家各饮五分酒!’好令,果然是好令,你们两个听见没有?快喝快喝!”长案边,顿时笑声响成了一片。
王君孟瞟了一眼那边空了已有半个多时辰的两个位子,心头暗暗有些着急。他身边的一位只氏子弟已是喝得有些高了,拍着他的肩膀叹道,“大郎,今日喝得痛快,菜好,酒好,场面也好!如今这般讲究的大宴竟是难得了,当年在高昌城里,咱们日日夜夜的不都是这般痛饮狂歌的?金银满席,美人满怀,那才是正经的好日子!”
王君孟顿时很想翻个白眼,高昌城破的时候,他们这些人才几岁,痛饮甜浆狂歌童谣么?还美人满怀!要美人做什么,难不成拿来做奶娘?他怎么不记得自己在长安是什么情形?那才是正经难忘!
这位只氏子弟犹自喋喋不休的抱怨,什么上回好容易在口马行看见一个绝色美人,竟被胡商高价得了去,“如今这西州城,越发没有规矩了!那些商贾贱流,竟比咱们出手豪阔,还敢跟咱们抢人!”
王君孟正听得十二分不耐烦,眼角一瞟,却见张怀寂与苏南瑾从后院转了出来,若无其事的重新落座,同席之人也若无其事的继续说笑,张怀寂流畅的接上了话头,苏南瑾则一口喝干了杯中之酒,脸上满是轻松惬意的笑容。
王君孟心里微微一沉,有心想过去探个话头,那一席偏偏多是西州各姓的族长宗子,自己父亲也在里头。他不敢造次,犹豫间却见苏南瑾又喝了两杯酒,便起身抱手告辞,众人乱纷纷的留了几句!张怀寂将他一路送了出去。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张怀寂才缓步走了回来!眉宇之间一片沉稳决然,落座后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转眼间满座之人便都挪到他的身边,院里的喧哗将他们的声音全然掩盖了下去,只看得见那些平日便十分沉肃的面孔上,神色都愈发凝重起来,有人面露犹疑,有人咬牙皱眉,议论良久之后,几个人的神情都变得与张怀寂有些相似,随即便纷纷起身告辞。
他们这一走,这院里的人多半也只好跟着放下酒盏,王君孟心不在焉的跟同坐的同僚好友告了别!跟在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