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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已准备了三架肩舆,三人各自坐了上去,沿着青石路面往里走,虽然已是严冬,赵国公府里湖面冰封,高树叶零,但那连绵的楼阁院落,错落的山石林泉,映在冬日阴沉沉的天空下,依然令人目不暇接,来往奴婢也多是穿绫罗戴金银,随眼便能看见容貌如花的妙龄美人,琉璃好歹在宫里住了一年多,这才没被晃花了眼。
肩舆走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才在一处院门前停了下来,进门走过前院穿过中堂,眼前是一处五间九架、重栱藻井的堂屋,门口早有几个打扮华丽的妇人拥着一位看去不到五十的贵妇等在门外,见了杨老夫人便笑着迎了上来。
两下见了礼,这才到了正房里,分宾主坐下。那个相貌雍容的贵妇果然是长孙无忌的夫人高氏,旁边几个都是长孙家的儿媳。琉璃自前日得知有这一趟要走,早已暗自把长孙家的情况记在脑中,此刻看见出来迎客的五个儿媳中并无另两个刚封了散朝大夫的庶子的妻室,心头更是明白了几分。此事对她来说本是意料之中,转头却见杨老夫人也是谈笑自若的样子,并没有露出半分失望的神色。
高夫人早已看到了琉璃,立时便想起了长安城官宦人家早已无人不知的那桩奇事:中郎将苏定方夫妻突然认了寄住武家的一个美貌胡女为义女,转头便把她说给了那位姓裴的天煞孤星,这胡女的父亲不过是个兵部的流外官。听说了这消息的人谁不啧啧称奇?有人觉得这胡女可怜,苏氏夫妻明明是别有用心,才找了这么个没有根基的女子,好歹也是良家嫡女、妙龄绮貌的,却眼见就要断送性命;也有人觉得这胡女有造化,居然嫁了裴氏子弟,万一是个命大的,说不得以后就是正经的夫人了……
此刻看见琉璃安安静静跪坐在那里,身上穿的只是缃色襦袄,雪青色隐花罗裙,深翠色披帛,虽不华丽,却样样都是极好的料子,举止之间也没有半分局促之色,肌肤雪莹,容色清艳,当真是少有的美人儿,只是那轮廓分明的五官、栗色的头发与眼睛,一看便不是中原人,高氏心里暗自冷哼了一声。
高氏是北齐高氏皇族之后,对胡汉之分并不看重,只是出身高贵,嫁得风光,长孙家族出了一个皇后不说,光公主就前后娶了三位,高氏自己的长媳更是最尊贵的嫡公主,就算庶子们娶的也都是大家族的女儿,对琉璃这种不入流的小家之女自然看不进眼里。更何况因为长媳长乐公主的缘故,她与下嫁西眷裴的临海公主关系还算不错,对裴行俭“忘恩负义”的行径自然早有耳闻。此时好奇之心略一满足,便再也懒得看琉璃一眼。
杨老夫人看着高氏的脸色,心里越来越沉,听高氏顺口问到武夫人,索性笑道,“前几日她就去宫中陪伴昭仪了,今日我是特意带了库狄大娘过来,想着十六娘原也见过她,她们小一辈的正该多亲近亲近。大娘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向十六娘请教请教。”
高夫人淡淡的一笑,“哪里敢当请教二字,十六娘原先家里也是娇养着的,这几年在我跟前也不过成日混着玩笑,什么都不懂,哪里比得大娘聪慧能干,日后去了夫家是要支撑门户的。”
杨老夫人恍若并未听出高夫人的言外之意,依然笑容可掬,“大娘自然比不得十六娘有造化,有夫人时刻指点着,她母亲早逝,父亲又是个不管事的,因此颇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才算是苦尽甘来。如今人人都道她有造化,其实要我来看,那裴舍人何尝不是有造化的?毕竟娶妻图的就是知心知意、传宗接代,何必在意那些虚名?”
高夫人对杨氏的来意早有预料,听她说出这番话来,脸上的笑容不由更是客套了几分,“这种事情,原是见仁见智,怎么说都是一番道理。”
杨氏看着她,微笑道,“不知夫人又是怎样一番见解?”
高夫人想起丈夫吩咐的那番话,长长的叹了口气, “别人家如何我不知晓,但若只论长孙家,我原是个俗人,总觉得娶妻还是要名门淑女、名正言顺,才是持家的长久之道。”
杨老夫人听到“名正言顺”四个字,心里狠狠的一沉,若说名门也就罢了,媚娘虽然比不得五姓女,但好歹也是功勋之后,论起来至少不比这高氏差得了太多,但若说“名正言顺”……她垂下眼睛沉默半响,也叹了一口气,“夫人说的原是在理,但你我都是做母亲的,总是盼着子女晚辈能过得顺心,若是为了个虚名便断送了晚辈的一生一世,又如何能忍心?”
高夫人点头道,“自然是如此,就比如我家冲儿,长乐早逝,虽然也留下了嫡子嫡女,到底不能身边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因此我做主给他纳了两个房里人,这便是体贴子女的意思,但若说非求着圣上开恩,让他再娶一房正妻回来,这又置皇家颜面于何地?夫人说得正是我所想,既然不是为了虚名,又何必一定要圣上给冲儿房里人这个位子?”
杨老夫人不由有些语塞,先皇宫人固然是“虚名”,但皇后之位的确也可以说是个“虚名”,这话她又该如何接下去?却听身边的琉璃突然轻声的问道,“原来皇家还有这般的规矩,只是琉璃有些不解,这么些公主里,若是万一驸马有个意外的,那公主可是要担着虚名再不嫁人么?”
杨氏心里顿时一亮,对琉璃笑了起来,“你这孩子的话好糊涂,高夫人说的是公主下降,公主一旦亡故,驸马诚然是不好再娶的,这皇家原是天家,臣子们却是不好拿这个去强求着公主,因此我朝公主改嫁的已是好几位,就如新城公主,在嫁入长孙家之前,先许的是魏家,驸马死后,又嫁入了韦家,谁又能说先皇半个不是?这些原都是太尉家族中的事情,你问我还不如问高夫人。”
说完她又抬头对高夫人一笑,“说来皇家原是最不讲究这些虚礼的,不然先皇也不会有韦贵妃、阴德妃和杨妃了,太尉和先皇相厚,便是先皇欲立杨妃为后之时也没有反对一句,想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琉璃的声音虽然小,却极是清楚,高夫人听到耳里就是一呆,杨老夫人的问话更是犀利无比:先皇太宗的韦贵妇原本是个寡妇,阴德妃的父亲更是挖了李家的祖坟、毁了李氏的家庙,而她提到的杨妃,自然是巢王李元吉的妻子,元吉被杀后成了先皇的妃子,先皇在文德皇后去世后一度提起过要立她为后,还是魏征横插了一杠子才作罢……可长孙无忌却不是魏征,先皇的性子本就如此,这些事情他怎么敢去进谏言、捋虎须?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杨老夫人说的这些,说来这都是天家事务,太尉大约自有打算,我这内宅妇人,原也不大知晓。”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老夫人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点了点头,“不瞒夫人说,老身此次拜访,的确有事想向太尉请教。”
正文 第84章 意外来客 初得盟友
从赵国公府出来时,天色越发的阴沉了。杨老夫人皱了皱眉头,“只怕晚上要下雪。”
晚上要不要下雪琉璃是不知道的,但杨老夫人此刻的心情应该是一片冰天雪地吧?琉璃扶着她上了车,笑了笑,“此刻不下就好,就算晚上下了,明日说不定又会放晴呢。”
杨老夫人点头不语,虽然高氏只推说长孙太尉不在家里,却总算不曾当面拒绝了她想见太尉一面的话,过上几日她打听明白了再递帖子,想那长孙无忌总不好还不见她,杨家与长孙家原有几分交情,有些事媚娘和圣上不好说的,她可以去说——也许,长孙无忌会改变主意。
马车车厢微微一震,车轮开始了滚动,杨老夫人沉默了半响还是问道,“琉璃,依你所见,他们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琉璃心道,还能有什么主意?三个字:不同意。想了片刻还是道,“从今日来看,太尉当日不言只怕并非默许,且要说服太尉,或许并不容易。”
杨老夫人长叹了一声,“这又是为何?”
这是为何?琉璃心里也在犯嘀咕,若说如今长孙无忌是看出了武则天必然祸害大唐所以不同意,绝对是瞎扯,现在的武则天贤良大方、节俭低调,只怕也就是裴行俭对她的表里不一起了疑心,长孙无忌总不能眼光比裴行俭还毒。他不同意,还是觉得这事儿不成体统吧?毕竟太宗再宠爱杨妃,到最后也没给她什么名分,而现在的高宗不过是他一手扶持上来的外甥……又或者,如今皇后一脉的外戚本就是长孙无忌阵营中人,听说让皇后收养李忠、劝皇帝立李忠为太子也是他们一力促成,局面维持下去,他们自然还有一两代的权柄富贵可安享,若是让高宗立了武则天为后,这一切或许就无法再维持原状,他凭什么要同意这种事情?听说权力这种东西原是毒药,一旦沾上就不可能放得下,今日的长孙无忌,日后的武则天,都是如此……
杨老夫人见琉璃若有所思的半晌不语,不由也哑然失笑,这位库狄大娘固然算是天生聪慧,但此等朝廷大事,自己都不明白,哪里是她能看得明白的?以她看来,人生在世,所求莫过于富贵安稳,长孙太尉已位极人臣,何必要为了一个王氏和一个柳家,和圣上过不去呢?
从崇仁坊南门出来,过了平康坊便到了武府所在的宣阳坊。和武夫人贪图近便爱走后面角门不同,杨老夫人每次都是宁可走远也要从正门进去的,好容易到了院内,却见一个婢女急急忙忙的迎了出来,“老夫人可算回来了,四夫人那边来了一位女客,说是也要来拜访老夫人,四夫人那边已打发人来问过两回了。”
四夫人?老夫人和琉璃都有些吃惊,四夫人是应国公长子武元庆的夫人刘氏,因与堂兄三郎武怀运的夫人一样都姓刘,因此府里都是称三夫人、四夫人。她的性格颇为内向,与杨氏虽然是名义上的婆媳,又同住一府,平日里却是几乎没有来往的,她的客人怎么会来拜访杨老夫人?
那婢女又道,“说是四郎同僚郑校尉府上的陆娘子。”
杨老夫人低头想了片刻,才蓦然抬头笑道,“我知道了,你快去请那陆娘子过来。”转头便对琉璃笑道,“你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这是来看你的——那郑校尉是荥阳郑家的子弟,年纪不大已经官至右领军校尉了,他夫人正是陆侍郎家的二娘子。陆侍郎家听说就她们姊妹两个。”
琉璃顿时醒悟过来:来的这位是裴行俭前妻的亲妹妹,她,她来见自己做什么?难不成她也要考察下自己?下意识的扫了一眼身上的穿着,还好,因是去太尉府做客,她今日穿的甚是雅洁,随即又觉得自己有些无聊:有什么好紧张的?索性笑道,“这才出去多久,路上又近,有什么可换的?”
杨老夫人笑吟吟的看了她一眼,“衣服也罢了,只是这一路上吹着风,你还是回去重新梳下头,莫要失了礼数。”
琉璃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枉过正,笑着应了,回去重新简单梳洗一番,略施了点脂粉,又换了条橙色的披帛,显得温暖亲切一些,这才到了杨老夫人的上房里,杨老夫人却比她还打扮的时间还长,换了整套的衣服出来,坐下不久,外面就回报陆娘子已经到院门口了。
琉璃起身迎了出去,就见武家婢女在前面引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罩着大红披风,整个人看上去甚是飒爽明艳,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在上下打量着自己,目光和神色都十分坦然,与陪在她身边的善夫人截然不同。
琉璃心里先松了口气,走下台阶笑着行了个半礼,“善夫人,陆娘子,里面请。”
陆娘子尚未说话,善夫人已冷笑道,“哪敢劳烦库狄娘子大驾。”
琉璃只当没听见,笑吟吟的引着她们进了房门,杨老夫人也客气了一番,这才各自坐下。善夫人倒是收敛了一些,举止言谈本来还算中规中矩,只是没有寒暄几句,还是忍不住对琉璃道,“说来我还未恭喜过大娘,听说大娘好事将近,真是好大的造化只愿你福泽深厚,后福绵绵。”
琉璃倒是微吃了一惊,士别三日,善夫人居然也会说这种恶毒无比却冠冕堂皇的话了么?只是她这话又将陆娘子的姊姊置于何地?当下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夫人客气了,琉璃的造化无法与夫人相比,福泽亦不好与夫人相比。”嗯,她如今假假的也是官家女了,想来也绝不会克了丈夫。
善夫人一怔,脸色顿时涨红,却不知如何作答,正在与杨老夫人寒暄的陆娘子也转头看了琉璃一眼,回头又跟杨老夫人说笑了几句便道,“这位库狄大娘,阿陆也是久仰了的,若是方便,阿陆想去大娘房里坐一坐。”
杨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来,“你们年轻女子本来就该多亲近亲近,这有何不方便的,大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