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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将军沉吟片刻后,便道,“你莫忘了,她是个戎狄人。”
戎狄人生性尚武,崇拜强者,蔑视弱者,对于戎狄人而言,他们骨子里有种独特的优越感,至于碾死一群地位着实低下的士兵,他们也只有无条件的服从。在戎狄人眼中的等级制度甚至比之中原怕还要森严上几分。
在戎狄部落之间的较量之中,杀人,对于他们来说都可以算是最简单容易的事情,他们骨子里有着一种对生命嗤之以鼻的漠视感。
虽然不得不承认,在当时的情况下,这可以算的上是最明智不过的做法,然而……此等作为怕也是真正多让人觉得有种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寒意,若是连自己人都可以半分不带犹豫的牺牲,他日,若是落入了这实在心狠手辣的女人的手里……想到此处,弓枢和诸将也多有心悸的想着朝廷一方的军队当日应该追上那女人,最好斩草除根才是最最稳妥的办法,当然,这个想法也只是想想而已,是作不了数的,在当日的情况下,茯苓的手下尚还剩余了八千铁骑,步兵三千有余,而在追击的路上,茯苓又定然会在四周安排伏兵,这是她行军打仗之时习惯留着后手的足够缜密的心思。茯苓此次只出动了五万大军,而她手下却足足还有三十万精兵,若是贸然追击,日后得不偿失,可就真正亏大了。说到底,心里终究还是存着几分忌惮之意的。
又,几日后,杨钊率军北上一战也已经传来了报,杨钊将左钟所率的军队打下了一半的时候,永安侯大军即日起便开始败退,退入永安侯的番地之中,杨钊并不急着趁胜追击,而是先向玉门关传了一份捷报,茯苓败退北上和杨钊捷报之事相比而言,茯苓败退北上其实还要传得更早一些,他也倒不在意在西面的驻地多呆上些时日,捷报中所言他不过是想问上一句,——这永安侯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然后次日,杨将军收到了一封简扎,而至于简扎上所言却只有一个字——打。
杨钊遂又回信,“需援兵一万,诉求。”
朝廷再半月之前又向各地征召了兵力,日前又多了近五万的兵力,林将军的手上近日来尚还有些施展不开,思索片刻后,便再传简扎,提上几笔,遂装入细竹筒之中后,才放飞了手中的信鸽,而信上所言却仍只有一字,言道一声,——准。
故而,杨钊这一方面的战事暂时终究怕还是要消停不了了。
杨钊心道,
——那便继续打下去吧。
……
☆、41
这场仗打了足足三天三夜;两方的兵马一波一波的来袭,最终折损近千的兵力,方才获了惨胜;然而;相较而言,戎狄整整折损下来的三千的兵马还是让朝廷一方的将领获得了足够的安慰。
弓枢入帐汇报军情的时候,掀了那营帐,抬眼看去,林将军正在几案前怔怔的看着自己右手的手掌出神;素来寡淡的眉目之间粗粗看来;似乎并未显露太多类似于惊惶或是犹疑的神色,然而……
弓枢咧着嘴看着帐子里坐得端正的林将军;笑了笑,忽而出声问道,“将军,你第一次杀人?”
林将军收了手随即放下,将视线缓缓收了回来,言道,“日后总会习惯的。”
能不能杀人和一个人究竟会不会打架并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即使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逼急了也能趁其不备杀掉一个虬髯大汉,和杀人最扯得上关系的便是一个人的心性。弓枢心道,为将者可以不会武,却绝不能是个不能杀人的怂人。一人既然已经领兵挂帅,便必然会出现在战场之上,战场上之事瞬息万变,为将者即使再如何雄才大略,千里之外之事也不可能巨细无漏的全然料想得到,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固然可行,必要之时,随军出征也往往是不可缺少的,既然出现在了战场上,一个人就一定要能狠得下心杀人,即使他是一个将军。
在最逢战乱的年代,征兵之时,即使是个实在文弱的书生也不止一次被征召上去过,不是说不会武就不能杀人,杀人和习武其实往往是两个概念。
弓将军又道,“我当时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可不像将军你能这么容易的适应过来。”
弓枢从小习武,尚且臂力过人,早年未过弱冠的时候,弓枢曾经失手打死过当地纵马行凶的一个富家公子,他还几乎清楚的记得那甜腥的鲜血喷在他的脸上,第一次接触血味的弓枢只觉得自己入目之间都是一片刺目的红色,内心的惶恐几乎压倒了他当时近乎所有的理智,后来为了能逃过那次眼看就要到来的牢狱之灾,弓枢从了军,然后,近二十年过去,他便成了现在的弓枢弓将军。对于现在的弓枢来说,杀人已经是件十分稀疏平常的事,即使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猛然将敌人兜头劈成两半,军中的将士也不会说此人心狠毒辣,他们只会说他骁勇善战,是一个少见的英勇的将领。
弓枢这话确实是说得十分真诚的。在战场上的时候,弓枢见过林将军杀人,尽管从一个真正的武者的角度来说,弓枢觉得自己似乎完全可以凭借着自己的一根手指十分轻易的碾死一个不会武而只会杀人的男人,林将军手下杀的人甚至还没有一个普通的士兵多,旗令官们几乎团团将他围在中间,唯恐他们的大将军出了什么差错,但尽管如此,只要是出现在这战场上的人,就不会有一个不杀人的人,更何况还是一军领兵挂帅的大将军。
话虽是这么说,然而……
弓将军咧嘴笑了笑,说道,“只是,将军你日后若还要出阵杀敌,随行还是多派上个将领才好,手底下的将领总会多有担心的,毕竟……”
——毕竟他是一军统帅。
况且,真正见了将军是怎么杀人的之后,弓将军挠了挠头,心道,——倘若说出去这一军之帅最后却只有这么点本事,可不是真正要被旁人笑到掉牙了。
林将军:……
说把此事之后,弓枢这才想起了一桩的正事,毕恭毕敬的将自己怀中的军报呈了上去,说道,“将军,这是此次战役伤亡之人的名单巨细。”神色间这时候却是多有几分的肃穆。
林将军随手翻了翻手上的名册,方才随口问道,“总计折损了多少兵马?”
弓枢简单的行罢一个军礼之后,言道,“启禀将军,共计损失一千一百一十三人兵力,五百七十二人伤兵,一百一十七人重伤伤兵。”
只见林将军手上的动作忽而顿上一顿,说道,“事后清理下战场,选块合适的地方将我方战死的将士一同葬了,你先自行记着这几人的名册,在年关之前按着人头将银子发放出去,差人送上一人五两银子的份额到他们的亲友手中,若是家中生计实在困难的,再酌情视之。”
弓枢拧了拧眉,道,“将军,这五两银子……是不是,太多了些?”
上将向自己营中战死的将领发放银两慰问家属是很早之前就有的规矩,手下的将士为自己卖命,最后落个战死沙场的结局,上头的将领若是不表示些什么岂非实在让自己手下的将士感到心寒了些,然而,这多少的表示一般都不超过二两银子,本身就该前方军粮吃紧的时候,后方再这么大手大脚的将银子花下去,前方的军粮要是断了,那问题才是真正的闹大了。
弓枢自然并不反对将后方战死的将士的亲属安排的更周全一些,然而万事都要从着大局考虑不是,弓枢虽是个莽汉,当了二十多年的兵,这其中的道道也大概摸了个清楚。
而这时候,林将军却道,“听闻你手下的兵经常去戎狄一方空置的民舍扫荡些东西?”
弓枢听罢,似乎颇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随后便小心翼翼的说道,“这不是贪着戎狄那边的东西新鲜,想顺些好东西回去?将军,你看……”
军令里面虽然有一条不准兵士私闯民宅,然而大概也只仅局限于玉门关中的平民百姓之间,可没说过戎狄一方空置的民舍也不能随意闯入,其实说到底不止弓枢手下的兵,其他营里的将士这事也多少干过一些这样的勾当,只是弓枢手下的那一伙痞子军干得更光明正大的让人牙痒痒一些。
林将军道,“先前替我们押送军粮的那几家跑商的商户还在?”
弓枢道,“在玉门关边上的小镇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弓枢撇了撇嘴,道,“那几个要钱不要命的,私下里竟然和戎狄那伙的蛮子们做起生意来,将士们看着先前他们给我们送过军粮的份上,大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们有了生意做,还有钱赚,哪儿那么容易走得干脆?”
林将军道,“差个兵过去与他们打个招呼,问问他们对战场上缴获的戎狄之物可有什么兴趣?”
弓枢听罢,思忖片刻,遂眼前一亮,搓了搓手之后便道,“将军你的意思是……”
林将军道,“总带着这么些东西行军好像总不是那么方便,现成的买家在这里,能卖便都卖了吧,差个有眼力的,能懂货的,别回头让这些商贾之人自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说罢,又比了比自己的手指,说道,“起码算上十倍的差价。”
弓枢本来听着还觉得靠谱,一听到十倍的差价,差点吓得自己给蹦了起来,“十倍?那些个老奸巨猾的商贾又不是蠢货,又怎么可能……”跳完脚,又腆着脸凑到林将军的身边,没个正形的嘻嘻笑了几下,随后小声的问道,“将军,你觉得,他们真的会答应?”
林将军道,“此时正处于两军交战之际,那些商贾之人与戎狄做生意,本就是为了趁着战事发一笔战争财。会与他们做生意的,也不过是那些戎狄的贵族,出的价位比我们只高不低,十倍的差价,他们受的住,运到京都卖出去可就不止这个价了。”
弓枢道,“论生意上的东西,将军你懂得可比我老枢多,将军你说成那就一定成。那将军你看……”
林将军道,“把人介绍给那些个商贾,这事由你负责,回头可以再登记一下,只有一事,那些卖出的东西换得的银亮,十两里面我要二两,充军银。”
弓枢听罢,又搓了搓手,随即爽利的说道,“成!要这事真能办成,那些个小兵蛋子说不准都会答应的比谁都痛快。充几两银子入库算了个niao,即使损上一半的银子,他们回头也铁定还会巴巴的凑上来。”
说实在的,那伙子兵里面真正懂行的肯定没几个,手里从到处搜刮来的好东西肯定不少,但他们也不傻,不会随便的寻个价位卖掉,边疆那些做生意的商贾人家可没一个不老奸巨猾的,保不准被骗了都不知道。再说了,在这里拼死拼活的打仗,每年的军饷也不过二两银子,若是手头的东西早日能换成银锭子,差人送回家,心里有个保障也就不怕自己日后战死之后家人的生计没了着落,而如今军营里面肯出面差人与那些商贾之人说话,不怕他们不惜命的再耍什么花样。更何况,那可是十倍的差价!即使回头拿去京城里卖也不一定能卖出这个价,被坑掉几两银子算什么,算掉充军银的分子,那也是整整八倍的差价,容不得让人不动心。弓枢心道,要是这法子放出去,指不定还真管用。
见到弓枢多少想明白了些,林将军沉吟片刻后,随即又道,“于你手下的兵去说,让他们多搜刮些好东西,银子自然就会有了,日后尽管多抢些好东西来,军营里可还等着他们的银子用,莫要给耽误了。”
林将军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半分也不带眨的,一脸的正气,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越看越是个正经的不得了的如玉的君子。弓枢暗地里小心的瞧着,心里却是唏嘘了一句,心道,原来将军也有这般无耻的时候,简直……简直他格老/子的越来越对他的性子了。
弓枢咧嘴笑道,“成,将军,那事回头我便能给你揽下,军银有了,回头给手下的兵的婆娘儿子还有爹妈送钱的事也一并包给我了。”
随后不久,弓枢便派人于那几个想着来边疆发几笔战争财的商贾之人接触了,那几家商家人一听闻这个消息,竟然果真半分也不带犹豫的拍着胸脯答应了,态度那才真是个殷切,似乎多少有些受宠若惊,脸上的喜不自胜的神色似乎半分也不像硬生生挤出来的,本来那派出去的士兵报出十倍差价的时候,心里多少存着几分的心虚,然而,随后见了几家商贾都这样的模样,一下子那语气也就硬气起来了。想来,那些个商人平时被戎狄的那些贵胄人家坑惨了,也从不给什么好脸色,若是这回拉伤己方的军队做自己的靠山,那才真是妙极,所以一个个答应的当真是又诚恳又爽利。
这生意随后也便算是真正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