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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了看曹丕,司马懿应道:“昨晚想起上次给你批的兵书还未批注完,今天就来了。你干什么去了?一早上都不见人影。”
生怕他又误会自己是去贪玩打猎了,曹丕忙不迭解释道:“今早定省之后被父亲叫去书房了,这才把早课耽误了。”
注意到他衣着打扮不像是去打猎的行头,司马懿料他没有说谎,兀自笑了笑便不再言语,继续手头的工作了。
见司马懿没有追问怀疑的意思,曹丕安心地坐到一旁,单手支着下巴,眉眼含笑地打量起了他,丝毫不知避讳收敛。
“你今天心情不错啊。”收了最后一笔,司马懿随口问道。
目光砖都不转,曹丕“嗯”了一声,“还好。”
将笔放到一边,司马懿点点头道:“好了,这卷的批注我都写好了,你有时间看看,有不懂的地方记下来,我会再做解答。”顿了顿,看曹丕除了点头之外没有想说话的意思,便道:”懿告退。”
从始至终都只是笑着点头的曹丕看着司马懿快要走到门口了,突然开口唤道:“仲达!”
听闻他改了对自己的称呼,司马懿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回头望了曹丕一眼才完全转过身道:“还有事?”
手肘顶在案几上,曹丕依旧一手支着下巴,脸上却露出了似笑非笑又像是恶作剧得逞般的神情。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司马懿看了一会儿,曹丕见他除了有些疑惑外再无其他反应,忽觉无趣,于是缓缓道:“像不像?”
“什么?”司马懿不解。
唇边恶质的笑容扩大了一些,曹丕状似漫不经心道:“像不像那日在铜雀台偏殿里,父亲召见你的情形?”
不久前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司马懿再度想起那日曹操忽然而莫名的叫了自己的名字以及那双鹰似的眸中一闪而逝的杀机。
屋外日头正盛,阳光丝丝缕缕地投入屋内,可司马懿却感到一丝寒意慢慢爬上了脊背。
☆、用计先怀心头刀,毒士始献离间策
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司马懿看着曹丕,不疾不徐道:“你想说什么?”
慢慢站起身,曹丕一步步向着司马懿靠近,“父亲精通相术,仲达知道,你方才那一回头叫什么吗?”在他身前停下脚步,曹丕抬头凑到司马懿耳畔,轻轻缓缓道:“鹰视狼顾。”
瞳孔骤然缩紧,司马懿终于明白了曹操眼里的那丝杀机缘何而起,同时也暗暗庆幸这段日子自己出于谨慎而采取了断绝外交、安分守己的应对措施。瞥了眼曹丕毫无恶意却是戏谑味道十足的笑脸,他蓦地一笑,全然不见惊慌之色。
见状,曹丕轻叹一声,埋怨道:“先生的反应还真是无趣。”
“那你觉得我该是何种反应?诚惶诚恐地乞求庇护?”眉毛微微一挑,司马懿好笑地看着曹丕,“丞相大人对我心怀芥蒂,我自有消除之法,再不济,也可保全性命。反倒是五官将你,执意与我走得这么近,就不怕拂逆了丞相的意思,惹恼了他吗?”
未曾想自己连日来又是打探消息,安排耳目,又是买通关系,苦心谋划,一心只为消除曹操对他的疑虑,换来的却是司马懿近乎不买账的轻描淡写,曹丕不禁感到十二万分的委屈,之前的得意劲儿瞬间消失殆尽。抿着嘴憋了半天,他才答非所问地低声应了句,“哦。”
强迫自己不去注意曹丕失落的神情,司马懿微微欠身拱手行礼道:”懿告退。”
一朵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云彩突然遮住了太阳,曹丕静静站在偌大的屋子里,望着窗外暗下来的天,陷入更深的沉默之中。
“子桓,你要忍。”
感受着利刃贴着脸颊寸寸下移带来的不适与冰冷的触感,曹丕不断在脑海里回忆着那日司马懿告退后又在门口停住脚步对自己的叮嘱,子句清晰,如在耳际。默默咬牙,曹丕闭目定了定神,重新睁开眼直视向剑指自己的曹操,语气肯定道:“孩儿不曾勾结过关西军。”
目光狠戾地盯着曹丕,曹操手中的剑已抵在了他的咽喉上,说出的话警告意味十足,“不要以为你是孤的儿子,孤就拿你没有办法。”说着,握剑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孤再问你最后一遍,在先,你到底有没有唆使人去关西军中散布我军假意调兵实际意指关西的谣言?”
毫不躲避曹操的审视,曹丕极力表现得没有一丝心虚胆怯,“没有。”
“好,很好!”一连说了几个“好”,曹操手腕一转,猛地将手中利剑狠狠摔在了地上。
铁器落地的巨大声响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就连在人群中一直心不在焉的曹植都不禁抬起了头。
一把抓过曹丕的衣襟,曹操咬牙切齿道:“你没有,你没有的话,黄奎为什么独独把你供出来了?啊?”
很清楚曹操的怒气此时此刻已暴涨到了极致,曹丕在心里一遍接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慌,继而语带怆然道:“父亲既然更相信别人的话,又何必再问孩儿?”
“你?”嗤笑两声,曹操松开他的衣襟面带不屑道:“凭什么?你凭什么让孤相信你?”
一句话,让曹丕仿佛跌入了冰窖之中,苍白着脸,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胸口弥散开的疼痛,可发胀的眼眶却真实的昭示了主人的难过。无声地惨笑着,曹丕将头别向一边,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好伤心的,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善类。目光在人群中游移着,最终定在了随军而来的曹植和丁氏兄弟身上,曹丕缓缓眨了下眼,任由眼里的泪水滑落下来。良久,他用曹操正好可以听到的声音道:“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无论父亲信与不信,孩儿都问心无愧。”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曹操正好看到曹植身边正幸灾乐祸的丁仪、丁廙兄弟,再看曹丕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心头不由一沉,方才的怒火已平息了不少。思索片刻,曹操对左右侍卫道:“押下去,听候发落。”
顺从地跟着侍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曹丕强迫自己不去注意身边头来的各种目光与声音,或不怀好意或惊愕叹惋,他都一一抛在脑后,只是心里反反复复对自己道:曹子桓,你要忍。
把随从捡起来的宝剑收回鞘中,曹操一言不发地盯着曹丕离开的方向凝思许久后,有意无意地又瞥了曹植、丁仪等人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挥手示意众人都散了。
“文和。”在陆陆续续散去的人群中寻觅良久,曹操唤住了平日与他人私交不多的贾诩。
回身拱手一揖,贾诩沉声道:“丞相大人可还有事?”
明知故问。
自降曹以来,为了避嫌,贾诩一直采取保守恭谦的处世态度,鲜少与人往来,亦不怎么参与敏感的政事。这些年更是有了闭门谢僚,隐居幕后的势头。今日被曹操拖住,他自知难免要在曹丕是否勾结了关西军一事上插上一脚,但还是习惯性地说起了不在点上的客套话。
上前几步与他并肩而行,曹操慢慢走了一段路才开口道:“子桓勾结关西军这件事,文和你怎么看?”
早就料到曹操会问这话的贾诩一脸讷然地跟在他身侧道:“这是丞相的家务事啊,我这种外人怎么好去评论?”
“哎。”喟叹一声,曹操反驳道:“这怎么是孤的家务事呢?”
垂眼看着脚下的土地,贾诩慢条斯理道:“此事虽涉及军机,但在我看来不过是些小孩子家相诬争利的伎俩罢了。”
眉峰耸动一下,曹操点头沉吟道:“嗯……你所言不假,孤也不是没想过子桓是为人所陷害,只是……”抬头望向天际的秋阳,他继续道:“黄须儿想不出这种勾当,子建不会做这种事。”
轻摇手中羽扇,贾诩淡淡道:“那,中郎将何必做这种事?”见曹操似有所悟,贾诩又道:“中郎将与平原侯同胞手足,平日亦不交恶,何至相诬相陷?不过,其中若有他人恩怨,就另当别论了。”
侧头打量起贾诩的面容,曹操企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些许暗示,却只得到了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望着贾诩那双近乎死气沉沉的眼睛,曹操猛然想起了一件事,豁然明白了一切。
事情还要从几年前曹丕反对丁仪与他的妹妹清河公主的婚事说起。
曹操起家可以说是从老家谯沛世族和汝颍集团借了很大的力,为了避免派系失衡的情况出现,曹操想重用出身谯沛的丁氏兄弟来压一压汝颍世族过盛的风头。思来想去,他决定将女儿嫁与颇有才名的丁仪,以此拉近与丁家的关系。不想,一切快要尘埃落定之时,曹丕却不乐意了,以不愿将妹妹下嫁给一个独眼龙为由阻拦了这门婚事。于是,曹操便将女儿嫁给了夏侯惇的儿子。
作为兄长,曹丕出于心疼自家妹妹的做法本无可非议,但偏偏丁仪自视甚高,被他这样直白的搅了好事,伤了自尊,心中愤懑不已,很自然便记下了这笔账,拉着弟弟丁廙站到了在他看来德才胜于曹丕百倍的曹植一边,想着有朝一日将他扶上位,狠将曹丕一军。这之后,丁仪更是明里暗里给曹丕使了些不大不小的绊子,弄得他是又怒又怕,苦不堪言。
眼前再次闪过方才在人群中丁仪幸灾乐祸的表情,曹操咬了咬牙,连声道:“可恶,可恶啊,可恶。”
木然地站在一边,贾诩心不在焉地摇着羽扇,目光深远地望向前方,有些讽刺地想,我贾诩纵横数十载,几度覆立乾坤,颠倒人心,却不想,到头来被一个毛头小子算计了,替他编胡话。丁仪啊丁仪,我贾某人也不过是厌倦了纷争,但求安身,为子孙后世谋得一世安宁。你要怪就怪自己站错了阵营吧……不,怪这个乱世吧。
后来,丁仪在被曹丕逼死之前问计于贾诩,企图保全性命,贾诩只是一味摇头,闭门谢客。直到丁仪死后,已经登上了帝位的曹丕私下里问贾诩,为何屡次在自己没有提前打招呼的情况下出手相助,他才半认真半玩笑道:“不然,臣又当如何?”
闻言,曹丕凤眼一眯,神色不定道:“爱卿的意思是,为朕所迫?”
习惯性地摇着羽扇,贾诩摇头低笑道:“臣,不过是顺应了天命,哪里有能力帮上什么忙?”顿了顿,又道:“何况,臣老了,惟愿安享天年,深藏身与名。”
贾诩到底是贾诩,早在曹丕血洗张绣一家时便明白了应当如何自处,如何在曹氏父子的眼皮下安身立命,更重要的是,他看透了谁才是值得效力的一方。
脸上的表情并无太大变化,曹丕依旧望着贾诩无欲无求的眼睛,半晌,他朝着贾诩深深一揖,神色平静道:“昔日先生所言,朕时时铭记于心,不敢忘怀。”而后,再无言语。
此后,贾诩官拜三公太尉,进爵寿乡侯,其子嗣亦拜官封侯。朝中数次的血腥清洗,始终不曾涉及贾家半分。甚至在黄初二年,天出异象,有司奏免太尉时,曹丕还下诏曰:“灾异之作,以谴元首,而归过股肱,岂禹、汤罪己之义乎?其令百官各虔厥职,后有天地之眚,勿复劾三公。”
足见,曹丕对贾诩的厚待程度之深。而当时,却鲜少有人明白,一代翻覆社稷的毒士放弃了多少峥嵘,付出了多少心血,方才换得了日后与苟且偷安几乎无异的所谓荣光。
手指在剑柄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曹操长叹一声,道:“罢了,且将此事放一放,说说当下的战事吧。”停顿一下,曹操望了望不远处正在操练的士兵,继续道:“自我军渡过渭水,马超军便屡次来犯,先前在渭水南岸,我军取胜全因设伏,如今,要正面交战,只怕对我军不利啊。可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依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微微点了下头,贾诩回道:“早两日,马超不是派人来要求割地求和了吗?”
冷哼一声,曹操恨恨道:“河水以西之地,怎可割与他这狼子野心的小子!”
无声地笑了笑,贾诩继续道:“他要求丞相割哪块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丞相您的态度。”
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曹操侧目道:“愿闻其详。”
停住脚步,贾诩抬手用羽扇指了指天际时聚时散的飞鸟,轻描淡写道:“离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1、关于马超等人叛变的情节出自《三国志?武帝纪》——张鲁据汉中,三月,遣钟繇讨之。公使渊等出河东与繇会……是时关中诸将疑繇欲自袭,马超遂与韩遂、杨秋、李堪、成宜等叛。这跟文中二丕说他们叛变的原因还是相对吻合的。不过我还是来解释一下这章好了,关西军中的谣言其实是二丕派人散布的,一是因为他知道曹操早晚要西征,刚好可以给他个理由出兵;而是为了以马超家“三马”转移曹操对司马家“三马”的注意力。至于丁氏兄弟纯粹就是自找,非幸灾乐祸,刚刚好让曹二逮着机会反咬一口,让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