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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士铭定睛一看,那云海翻滚中怎么有一人凭栏独倚仙子之姿,不由口中嚷道:“咦,那我怎么瞧见了神仙。”
平儿大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禁哧的一笑,道:“虽林妹妹有仙人之姿,然而你这话说的倒怪了,好似没见过她一般么?”
听得平儿一说,甄士铭再仔细一看,果真是黛玉,正一个人怔怔的靠在桥边喂鱼。虽然身姿出落的更加出尘,但还是认得的,怎么就方才口中嚷着神仙傻傻的呢。他清醒过来,再想起刚才仿佛是灵魂出窍了一般的感受,不禁汗颜。
“我呆会再去拜访凤姐,平儿姐先去罢。”
平儿听了,便道:“倒不如先同我去见了凤姐,再好同宝玉黛玉他们叙旧。”
这话说的有点儿意味了。看来见王熙凤这一行,不止是个拜访那么简单。这让甄士铭再次想想那酷似迎春手笔的那封信。
春寒料峭,防寒是需的,可一进王熙凤的屋子,甄士铭还是觉得这火炉上的多了一些。火炉多说明有人畏寒。甄士铭心里头顿时沉了下去。
一个病,不是好字。
平儿掀了帘子,凤姐依旧坐的端正,穿戴霞贵,美艳万分似是一个彩霞仙子,可甄士铭却能从她的面上看出来,她是宿疾缠身。这一点,都不用大夫说,凡是个人就能察觉出来。
凤姐咳了几声,笑道:“铭哥儿自己坐。”
等甄士铭坐了,她方叫人请上茶,上点心。茶还是好茶,点心也十分松软可口。过的片刻,凤姐才说:“老祖宗那里,你去见过了?”
甄士铭应了。凤姐点了点头,突又问:“这些时间以来,赵姨娘家的环儿也在你那里罢?”
甄士铭又应了。凤姐顺了顺自己的鬓角,叹道:“当初你这事儿,也就我和老祖宗知道些门路,是断不敢叫宝玉晓得的,你也知道他的性子,指不定怎么闹腾。倒也没承想,贾环主动请缨同留了。他母亲可是闹的厉害。倘他母亲也如她儿女一般安份些,恐这府中也少了不少的纠纷。”
甄士铭不知道对此该说些甚么,只能问:“不知我姑苏家中怎样。”
王熙凤道:“一切安好。只因你在山上清修,不曾告之。你家中人为你侄女寻了一个好亲事,正要找个日子待嫁。”
甄士铭一懵,然后一激动:“当真?”
凤姐笑道:“瞧你那个样儿,自然是真的。”
甄士铭还想问,那对方人品怎样,相貌如何,家境如何等巴拉巴拉。但见凤姐微笑说:“原本是这样的,只不过后来英莲婉拒了。”
甄士铭又是一懵。
凤姐道:“她是一个有主见的。大约是想再学着些本事,听说经营的店子不错。”说着说着,她面上似乎有些伤感,自然,也或许是甄士铭看错了。轻叹一声说,“这也无碍,女儿当自强,何况她年纪本也不大。过两年也是可以的。何愁找不到人呢。”
“……”甄士铭冷静下来,片刻张口问道,“二奶奶,请别怪我多事。您这是怎么了,我瞧着府中人似乎有些冷清,又是怎么了?不过出去一些时日,怎的,有些不明白了。”
王熙凤依旧坐的端正,朝平儿招招手,平儿过去扶着她站起身来。她说:“一日间尚且能朝夕变,又何况一日复一日,一日又一日呢。哪里就看不懂了。”
甄士铭沉默不过一瞬,低声问:“到底怎么了。我既然当初就和二奶奶说些自己人的话,二奶奶还有甚么事情是要瞒着我的么。自然我也是没甚么资格知道的。可若有我出力的地方,定当不遗余力。”
王熙凤沉默了。当年她外出放贷,不知怎么的被甄士铭知道了,对方明里暗里提醒着她,她原是慌乱的,甚至于想过如何让知情人变成不知情。可后来发现这个小哥儿并非怀着恶意,也并没有同夫人老祖宗说,便觉得暂且观望一阵,久而久之,便也熟络起来。或许有着共同秘密的人总是比较容易亲近的。
甄士铭昔年回家之前,提醒过她当心下人太多,从中获利上头不得知。她便留心了,此后换了好大一批血。原是整顿了府里风气,她甚觉满意,却不曾想竟留下了祸根。原来被她赶走的下人有人心生不满,蓄意报复,因早知她在外放贷,竟坑赖了她不少银俩收不回来。银俩在外手中吃紧,各房里的例钱怎么分。她想到了下人的开支。如今人基本都在大观园,王熙凤狠狠心将原先府里最下头一帮人散了一部分。又从中挑了两个补到了上头。这便是为何府中人员稀少了。
她自去年以来,身子就不爽利,因小产未曾调理好的缘故。如今她也知是身体每况愈下,她还撑着,只是因为曾抽到一个签,说她终将衣锦还乡,所以她想着,只要熬过去,便一定能渡得难关了。她从来要强,自从嫁进了贾府,诸事操了不少心,性格如此,原也有蓉大奶奶说着何必让自己如此劳累,一口气争到头又剩甚么呢。平平淡淡也就过了。可她人在其中,总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丈夫花名在外她得忍,不甘心,府里上下诸事以她为主心骨,她如何不操心,累到最后,也不知忙到了些甚么,终究男人的心还是不能全留住,尽心尽力操持家务又如何,一旦倒了下去,别人顶多安慰两声,转手就将诸事交与他人。
这口气,她如何能散了去。
然而这些话,她是绝不会同任何人讲的,即便那个人是平儿。又何况是一个外家的小哥儿呢。所以她只是笑了一笑,说:“倘若有事,自然是要劳烦铭哥儿帮忙的了。你许久不曾见宝玉他们,二爷将你念的紧,且去瞧着罢。他已然是不爽快了好些天了。”
一个病字,不是好字。
尚有丫头浑然不知,只在园中嬉笑,甄士铭却已在凤姐的屋中嗅到了某种气息。约是室内热气旺盛的燥热之气。亦或者,是一个大家族渐而开始的腐朽之气。阴郁的笼罩在了这美若世外桃源的庄园上头,也落在了他的心里。
他从凤姐的住处出来,呆呆的走了几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绕的,又来到了那曲桥边。那里仍然站着一个人影,还是黛玉。
潇湘妃子凭栏倚,黛眉微蹙犹不知。
在甄士铭还没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然走到了黛玉身后,不禁问:“姑娘在这里很久了,做甚么?”
黛玉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到了问话声方才缓过神来,回身见是甄士铭,有些讶异,只略收拾了面上的神情,道:“不过是看这底下的鱼好看,这才止步不前了。甄家哥哥甚么时候回来的,竟一丝消息也没得。”
甄士铭道:“方回来不久,并未特意通报,故而姑娘不知。此处风大,天气又不曾暖多少,姑娘的身子如何了,还是回去歇着罢。”
黛玉复又转身去看那河底游鱼,说:“多谢哥哥提醒,只是我在屋里呆的也够久了,还是出来散散心的好。”
她捡了些包在帕子里的鱼食,扔了些下去,引的游鱼争相啄之。
甄士铭呆呆的看着她,只觉方才心里的阴郁不曾减少,更加浓厚。就好像是他尚在学校的时候,毕业设计第一个作品,说是要拿去参赛,被人以你没有名气为由,说代他参赛,将那个作品套在了名人的头上,而他这个正儿八经的主编,却连个名字也没有。他从那件事情落定到开奖为止,眼睁睁的看着它发生却无能为力。
同如今的心情比起来,或许当年那种心情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他真的像个傻子一样站在一边,他觉得黛玉心情不好,可是他并不知道如何宽解,因为能宽解她心情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让她心情不好的人。甄士铭对黛玉向来有种小心翼翼的心理。开始是因为她是黛玉,后来则是觉得,同她站在一起,自己似乎是拙于言辞,一不如人家聪明二不如人家慧心,三,他早已在岁月中摸爬滚打沾了一身的俗气。
甄士铭依旧站在她身后,忍不住问:“宝玉呢。”
黛玉并没有避而不答,只说:“大约是同薛姑娘去了姑妈那里。”
“……”甄士铭尚未得及说些甚么,便听黛玉又道,“甄家哥哥回来也好,最近发生的事情有些多,你也劝劝他。”
甄士铭想起未提的信件那事,问:“发生了甚么事?二小姐给我写了信?”
黛玉一愣:“二姐姐?不是宝玉吵着要给你写么。”
“宝玉?”
话说这当口,两人口中的宝玉来了。只有一个人,并不见宝钗。他远远的看到了黛玉和甄士铭,大步流星的就奔了过来:“我去你那找你,雪雁说你出来了。她那个丫头,明知你身体不好,怎么衣服也不帮你拿一件,人也不跟着,真是越大越不会做事。”
黛玉听不得他数落自己的人,便道:“是我让她不要跟着,又不是三岁小儿,走个路还怕掉到水里去不成。你找我做甚么,薛姑娘呢。”
宝玉嘴一抿:“我同你说事,你总提她干甚么。”
黛玉低头去叠手上的帕子,还有一些鱼食,她一并丢下了水。那些游鱼仿佛是不知饥饱的,不论甚么时候,也总是争相抢着。她看了片刻,勉声笑:“我不是惹你生气。只是恰好问一下罢了。于情于理,都是应该。你又何必不高兴呢。”
“……”
甄士铭有些尴尬,扯了扯宝玉的袖子,打着圆场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宝玉,不如你请我和林姑娘去你那里喝上一杯茶怎样。”
宝玉应好,黛玉却说:“我就不去了,出来的时间太久,恐怕屋里人会担心。你们且去罢,帮我多喝一杯就是了。也代我同袭人问个好。”
她说罢,就自行离去了。
宝玉痴痴的望了她一会儿,转脸去看甄士铭,轻声说:“你说,她为甚么要这样。”
他说这个话好像也不是要让人回答,因为他接下来就又喃声说了一句:“我懂得。其实她怎么想的,我都懂。”
甄士铭无言以对。
怡红院是一个充满风情的名字,虽然在后面的运用中,风情成了风尘。
宝玉带甄士铭进了里屋,袭人去拿东西,屋里就只有他两人了。甄士铭没有看到晴雯,便随口问了一句,他真的只是随口问,却不成想会得来这一个始料未及的答案。
“晴雯没了。”
宝玉黯然神伤。
甄士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宝玉不大想提晴雯的事,触情尚且生情,又何况是提人伤心。晴雯给他补的衣裳,他再也没有穿过,他怕穿毛了,弄坏了,浪费了晴雯的一片心意。到时候,他去哪里找第二个晴雯,去哪里看那独一无二的针情线意。区区几个月的功夫,好似换了一个光景。
“金钏没了,晴雯没了。二姐姐要嫁人了。”宝玉越说越觉得悲从中来,不禁伏在案上痛哭起来,也不知是伤心别人,还是以人度己想到以后的场景。
他当日得知此事跑去黛玉那一处,黛玉起先以为他又犯疯病了,不然怎么的呢就伏在案头上闷声不乐谁说也不理。还道,莫不是她哪里又惹了这呆子。宝玉将那此间缘由一说,黛玉怔然而坐,默不作声,只良久叹了一口气。他当时还觉得,怎么妹妹一句话也不提,谁料想,黛玉是由迎春想到了她以后,心中酸苦,作不得声。
甄士铭依然不敢相信。不应该的不是么?既然从开头就交错了,怎么的金钏儿就死了,晴雯也没了呢。她俩怎么就……他问:“宁国府呢,蓉大奶奶呢。”
宝玉拿袖子擦了擦脸,说:“她带着秦钟回了老家探亲去,不晓得甚么时候回来。”
周围的人一个一个都要离去,曾经快乐的人们四散东离,他人不解他心上伤,心上人同他隔着层纱。人生痛苦事几何。从小到大快乐无忧的宝玉只觉得内心悲苦不已。
甄士铭霍的一声站起来,道:“你二姐现在何处?”
宝玉低声哭道:“她在自己房里,不愿意见人。”
甄士铭咬着牙,想起那个如今终于会笑会闹会为自己考虑的二小姐,心中不知是甚么滋味:“带我去见她。”
迎春一个人在房里坐着,只看着窗外,不管外头声响如何,司棋走进来轻声说:“二爷和甄爷来了。”
迎春方才回身起来:“请他们进来。”
甄士铭和宝玉两人进了门,却见迎春微笑着招呼他们坐下,一腔怨怼之气顿时就不知跑哪儿去了。甄士铭不禁看了宝玉一眼。
迎春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甄士铭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说:“二小姐写的?”
迎春接过一看,这笔迹确实是她的,但她并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便摇头。
宝玉也拿过去一看,要不是说是迎春写的,那就不知是出自谁手了。
迎春折起那纸,归还给甄士铭,说:“虽不知是谁写的,但也好,不然只怕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