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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地,那脚步仿佛是有了忽然拐向这边的趋势。无异松了口气,随后人事不省了。
他这一昏昏得很长。并且全身包在雨里,与那一日很相像。
他回到那天塌陷的神女墓中,驻足岸上,恨不得抽干长江水,将那些恼人的碎石统统击飞。那是无异第一次深刻体认到自己的弱小,并且承认自己动心。——在那种无能为力的渴望里,人会产生一种天然的渺小感:在师父面前已经那么渺小,在师父的死亡面前,更加比一只蚂蚁还要熹微。
无异把自己假装成一只年少无知的小兽,好似这样他对师父的占有便十分顺理成章。然而在这一段感情面前,他仍然埋藏着野心——他要给谢衣一生幸福快乐,仅止于当下还远远不够,所以他不想死。
无异在昏迷中握紧了拳头,喃喃说了几句梦话。
“大哥哥,你说什么?”有人问他,很生硬的汉话。
“……你说过你——”
无异忽然一阵窒息地咳嗽出了一串,然后将自己咳醒了。
“大哥哥,你醒了?”
在黑暗中,是全身的灼痛刺激着无异的神经,他的眼前十分模糊。然而眨了眨眼,模糊的雾气亦往下退,于是他便看清面前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面庞。小女孩嘴角一咧,整个人都笑了起来,拔脚飞也似地跑出去:“奎尼,奎尼,好看的大哥哥醒啦!”
片刻,一个跟她一样脏兮兮的小男孩随她一起进来。小男孩大约正在发育期,整个人长得跟竹竿子似的,瞧着就有些瘦弱,还有一副正在变声的哑嗓子:“嘘,艾尔肯阿依,不要吵。”
无异猜测这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
他的喉咙如同被火燎过,醒了反倒不如梦里能说话,只是微微地一点头。那个叫奎尼的小男孩十分严肃,简直如同一个小号大人一般,此刻极有经验并耐心地喂了无异几勺清水,叽里呱啦说了一些话,无异左耳进右耳出,也没有听明白,喝完水又睡着了。
待他再睁开眼,才算是缓过了这个劲,感觉脑子胳膊还有腿统统都一齐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唯独有些疲倦,无异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大碗饭后彻底回了魂。
“太好了。”叫奎尼的少年依旧是之前看到的那个一本正经的表情,“你烧了好多天,今天早上终于退烧了。”
无异很感激,“谢谢你们。”
“不用客气,救人是我们该做的。你再躺些日子,待在这里不要出门。附近没有汉人,听说最近唐兵与突厥开仗,村民都很敏感,再发生什么意外就不好了。”
“嗯。”这点利害关系无异还清楚,“这是哪?离定襄还远么?”
“不远,这里离定襄不到一百里,走路一天可以到。不过你身体还没有好,就不要做那种打算了。”
“谢谢你的好意,然而我的家人在定襄,我得回去告诉他们我没事,他们可能以为我死了……”
说着,无异起身要下地,腰上一阵透骨的疼痛令他浑身一软,几乎不能站立。——还是奎尼扛住了他。那少年做出一个“看,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令无异毫无办法地回到床上。
“你的腰伤得很重,村子里的大夫没有什么好办法,单说养着。我们的父亲上山去了,可能过几天才会回来,他有经验,等他来了再帮你看看。在那之前你就专心养伤吧。”
这少年大模大样且铿锵有理地命令他,无异只得苦笑。相比之下倒是那个妹妹的性子甜美可爱许多,每每做完家事进屋都要围着无异打转:“大哥哥,你真白。”“大哥哥,他们都说汉人不如我们好看,可你是个汉人呀。”
直至最后,无异终于觉得这个小花痴与那边那个野少爷半斤八两,都不大好对付,对他们的父亲简直毫无期待了。
他急着报平安,身上的偃甲又在水里泡坏,只得问他们这里可有信鸽一类的可以送信的方式没有,得到的答案是无,令他心灰意冷,也养伤养得格外咬牙切齿。
如此煎熬了三天,每天都漫长得可恨,腰伤恢复缓慢,也十分可恨。终于到了无异濒临爆发时,那个传闻中的父亲极豪爽地带着一张弓和两只兔子回家。艾尔肯阿依蹦蹦跳跳地跑出去迎接,奎尼也正正经经地站在门口施礼:“父亲大人。”太客气,瞧着都不像亲生儿子。
他们把救起无异的来龙去脉与父亲说完,那位父亲刚好迈进无异用的这间草房,身上披着一张狐狸皮,黑脸膛四四方方。四目相对,无异就一愣。
他觉得这人仿佛在哪见过。
对着看了半天,倒是那人先一拍脑袋:“嗨,无异少爷,你是长安城的无异少爷吧?”
无异赶紧点头,还在茫然中,那根弦是死活搭不上。
“无异少爷,你大概不认识我。我是屠休啊,以前跟着首领一起的!”
这汉子爽快地一开口,无异长大了嘴,一通百通。“啊对对对,你就是那个他老使唤的……!”
屠休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首领前些日子不是去长安找你了吗?怎么回事,无异少爷你怎么流落到这穷乡僻壤来啦?”
“还说呢!”要不是身上有伤,无异简直要一拍大腿,“说来话可长了。屠休先生,你别嫌我唠叨,看见你活着我一千个一万个高兴。你不知道,老哥他简直为你们发了疯,这话一晚上都说不完。”
屠休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奎尼与艾尔肯阿依面面相觑,全都不明了这两个人在叨咕什么。末了还是屠休有主意:“你等等,无异少爷,反正不急于一时半刻,我去先把这两只兔子宰完炖了,咱们索性边吃边说。”
他乡遇故知,无异已经在此地耽搁了数天,此刻见到屠休反而来了好脾气,也就由着他去炖兔子。那屠休烧上汤之后还不忘来看眼无异的腰伤。无异这两天穿着当地人的土衣服,厚厚地卷起来,他自己看不见那地方青青紫紫,煞是可怕。
“是有些伤筋动骨。”屠休下结论,而后翻箱倒柜地变出几瓶药膏来要给无异抹上,说是聊胜于无。那药膏敷上的地方好不好另说,确实有些清凉舒服。
屠休要看锅子,给奎尼指指上药的位置之后便把药瓶塞给儿子。奎尼架子虽不小,做事倒是没问题的,吭哧吭哧非常仔细。无异有意与他聊几句天,可惜对方没有聊天的本事,最后就变成无异自言自语。
“哎,你们的娘呢?”他随口一问。
奎尼沉吟半晌,终于开口:“我们是孤儿,如果你说父亲原先的夫人的话,听说她跟突厥人跑了。”
“哦。”无异答应一声,不敢再提。
晚餐烧的是山间野味,屠休手艺又粗犷,吃着暖胃暖身。无异把几个月来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屠休听得热泪盈眶,一边感叹首领心里有他们,一边埋怨首领糊涂。
原来安尼瓦尔他们原先的大本营北面也有一群突厥浑人,常年对捐毒马贼队伍虎视眈眈,那日正好西突厥有兵在附近活动,两边一合计便夹攻过去。安尼瓦尔不在,突厥人将屠休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匆忙之中,屠休与弟兄们失散了,弟兄们恐怕各自逃亡,又或许有投敌的、有在战场上遭殃的,不得而知。
因为突厥对他们这些异族土著一直看不顺眼,许多人也遭受到了同样命运,流落到边境的小村上来。屠休在流亡的路上捡了这一对兄妹,觉得他们好玩,他又有本事,不多这两张嘴,便一同收了他们两个做亲人。最初起码奎尼是比较警惕的,后来时间长了,才对屠休交代他们是某个被突厥吞并了的小国贵族,屠休便一瞬想起自己的首领来,对他们更加疼爱了些。
“我已经好久没有首领的消息了,想不到他……唉。”屠休倒了一大碗烧酒,“无异少爷,这个误会太大了,你可务必要将他劝回来。咱们就算天生要上战场,也不能给突厥人卖命。他若愿意,哪怕是重建捐毒这么渺茫的事,我屠休也必定跟他到底。”
他喝多了,话更多。艾尔肯阿依小眼吧嗒地在旁边眨眼睛。无异暗暗地把他酒碗里的酒换成兔肉汤:“是,我……我这就去找他。”
若少了安尼瓦尔这个强援,只会蛮打的突厥人定不再可怕,他如此思忖。只是甫一动便“唉哟”一声,破腰实在不大争气,无异后悔当初非要跳河了。
“无异少爷,你先养伤是最重要的,有什么要吩咐的直接与我说。首领的弟弟也是我的首领,千万莫与我客气。”
“那……”无异耸耸肩顺着他讲,他也的确有需求,“给我……几块好木头吧。”
屠休醉着,大剌剌地答应。那边兄妹二人实在听不懂这等奇怪要求,两个人皆是瞠目结舌。
第49章 醒觉
屠休照例是每日上山。无异与他合计过了,他伪装成樵夫的模样往突厥营地跑了一趟,回来的时候说已经查清了安尼瓦尔的所在,随时可以出发。无异估算一下路程,觉得还是先去找安尼瓦尔比较合理且救急,所以尽管思念之心切切,他仍然打算走完这一遭再回返。
这段时间内,无异临时赶工了几只粗糙的偃甲鸟,分别给谢衣、夏夷则还有李简送信。信的内容基本是交代自己安全,且有法子削弱突厥的实力,因此还耽搁在外面,一时半会不能回去。给谢衣那一封多说了来龙去脉,然后又有一封送给依明,叫他争取暗示安尼瓦尔屠休还活着,但不要暴露他与无异有联系,以防万一。
他首先收到李简的回复,如同批示一般言简意赅,但内容一点都不平常——是说在他养伤的这几天里圣元帝的病忽然危急起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李简不得已打算回一趟京师。赵都尉当时是活着回来了,定襄战况也还好,但李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因此吩咐他若劝降了敌方将领,立刻归营代替自己指挥战斗。
他用的“指挥”二字,意即定夺大军的权利是暂时交给他了。无异目瞪口呆,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之间得此重任。几位都尉或许不是将才,可那里毕竟还有夏夷则。看这个情况,他除了答应下这份差事之外也不好多问什么。
李简存的心思其实很容易理解,因为他选择不多。
如果无异劝降成功,那么同时能支使对方将领、己方自身和李焱这三方面力量的只有无异一个人。他正好真心打算笼络他,另外现在这位定国公世子羽翼未丰,性子又单纯,他甚至没有什么后患需要担忧。
他的直觉一向很灵,感到乐无异的存在相当关键,三弟有比父皇的偏爱更大的无形筹码,就是他这位友人。这一点李焱恐怕还未认清。李焱在京师人脉断绝,大约对宫中形势了解极少,李简想到李据一个人在长安坐镇,就咬牙切齿地急行军起来。
这边无异也在一同赶路,去往突厥大营,半路上他收到了谢衣的信。谢衣比李简还要惜字如金,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上写满了算术,是用背面留的正文,正文统共只有两个字:
“逆徒。”
无异起初盯着这两个字发愣,随后便要又哭又笑,五味杂陈,脸都僵了。
“无异少爷,你怎么了?”屠休停下来看他,“咱们走得挺快,要不要歇息一会?”
“嗯,歇一会吧。”无异捏着信纸,正无心思索别的,二人便一同生了个火坐下来取暖。
无异盯着那两个字,猜他定是令谢衣担心了不少天,也许他们还曾沿着河搜索过,何其渺茫,就那样错过。别说谢衣骂他几个字,就是打上他一顿他也心甘情愿的。
他抬起头来,天空穿过树冠,光芒凑成柱状。他是真的命大,上次瘟疫没有死成,这次被大水冲走还没有死成,现在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大约是有那个福分一直活着。一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酝酿却未能成行的想法此刻浮在他心头。
战场上走一遭,手刃了敌人,差点陪上性命,而自己的双手亦沾满鲜血,这样的代价令他一直在思考——生命对他们这些人是如此独一无二且重要的,他们每个人存了大心,可究竟有几个人能如李简那般看得分明,知道自己所想要的,并毫无犹豫地践行下去?
无异觉得他们都做不到。
好像有种名为年少的迷雾一直在他胸腔中盘桓,这一死一活一昏一醒,又渐渐驱散了那些雾气一般。他攥着那写着“逆徒”的字条,杂乱的血管有了秩序,大脑中的思绪一律归于平静,仿佛这并不是件难事。
他要先去把安尼瓦尔带回来,不管安尼瓦尔愿不愿意,他都要带他去中原,让他安生活着,再做打算。他还要劝夏夷则,让他不要去做什么劳什子皇帝,和李简这样的人搏命,搏不过且没有好处。他要他们个个都舒心逍遥,而不是被仇恨蒙蔽了心。
最后,他会回家,做一辈子逆徒。
无异有了这样的决意,站起身来掸掸屁股上的灰,打算继续走了。
这一路说短也短。
到了入夜时分,他与屠休二人摸到安尼瓦尔的帐篷边上。无异没有什么更好的打算,心一横掀开帐子便进去。安尼瓦尔当时正在心烦意乱地原地踱步,一圈又一圈,地上要被踩出一条沟来。他冷不防一回头,正好跟穿得很混搭、南不南北不北的小老百姓无异迎面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