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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艳,极其明亮,他的眼里有许多,有悲哀,有毅然,更多地是下定决心后的如释重负。
夜凉如水,乌鸦在旗杆上争夺着生肉,漫天落下片片黑羽,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萦绕,一刻不曾停息。
案几上的茶早已没了热气,康熙静静闭目坐着,纹丝不动,仿佛入定,地上站着一排内侍,大气不敢出,肌肉关节统统僵住,御膳房的管事在外头踱来踱去,今儿晚上到底传不传?内务府的绿头牌捧在手上到底送不送进去?
十四贝勒跪在地上,仿佛隐形了一般,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听见他,没人人在意他,跪久了已经失去了感知,不痛不饿不冷不渴。
心里辣辣的痛楚却愈来愈深,失望如压在胸口的大石头,让人眼前发黑,没有出路,找不到前路。
皇太后的车舆碾碎了满地细碎的月光,车轿的顶盖一路疾驰,拂落了金桂树叶上浮着清香的露珠。
朱轮停了下来,皇天后扶着掌事内侍的胳膊的手颤巍巍走下来,连声音也是颤巍巍的:“哀家的皇上,哀家的皇上,快点,哀家要见皇上。”
终于被打破的死寂开始让空气流动起来,小内侍弓着腰咋着胆子进去了,皇太后来了,皇帝总不会再发脾气了吧?
冲进来的内侍轻松地越过地上跪着的十四贝勒,跑出来通传的内侍轻松地越过地上跪着的十四贝勒,小碎步进来的皇太后也完全无视了地上跪着的不知排第几的孙子,直接冲向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那里去。
皇帝对着皇太后总是温情的,不咸不淡的话说几句,便乖乖做了听话的儿子去用膳,身着龙袍的皇帝扶着头戴凤冠的皇太后,温情脉脉地携手去用膳,而十四贝勒被彻底遗忘在外书房。
更漏滴滴答答报告了四更,十四贝勒脸上全是苍白的,两边的内侍如同泥塑木雕,没有声音没有动作,留他一个人在这夜里徒劳地像个笑话。
他突然想起了八贝勒,那一天,为了九哥跪在这里时,跟自己是不是一样的心情呢?或者比自己更绝望吧?
外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十四贝勒没有回头,一双温热的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走吧,孩子。”
是额娘,十四贝勒干涸的眼眶有些疼,转身抱住德妃娘娘,十四贝勒要紧牙关,把满肚子的情绪都咽下去,咽不下去的都梗在喉咙。
温热的手在背上轻轻拍着,十四贝勒鼻端传来了细辛的香气,还有淡淡的月光草味道,他粗着喉咙抬起头:“德妃娘娘怎么过来了。”
德妃娘娘脸上端庄的妆容精致秀丽,灯火在她脸上点缀着艳色:“宜妃去伺候皇上了,传了话让本宫来接你。”
十四贝勒站了起来:“多谢皇上圣恩。”
德妃眼底浮起点赞许:“正是这样,再不要这样任性了,明儿去给皇上递个折子认错,你小孩子,知错要改。”
十四贝勒的声音极其诚恳:“多谢娘娘教导,儿子知道了,明儿一定上折子。”
德妃娘娘点点头:“正是这样,宫门已经落锁了,本宫有皇上的口谕送你出去。”
十四贝勒拖着僵硬的腿往外走:“劳烦娘娘了。”
走出没多久,他的腿便麻了,步子愈来愈慢,德妃娘娘也不着急,慢慢牵着他,一路走到乾清宫外,德妃娘娘才轻轻开口:“别走了,把你的腿揉揉。”
后面便有宫女要上来给他揉腿,被德妃娘娘挥退:“乱献什么殷勤,还不赶快下去。”
十四贝勒没有做声,感激地看了看德妃娘娘,用力在自己的小腿上锤了几下,半蹲着转了转膝盖,然后直起身子:“额娘,我们走吧,我不想在这里多呆。”
德妃娘娘复又牵住他的手:“走慢点,他们没那么快。”
十四贝勒摇摇头,脚下走得飞快,开门,出门,关门,十四贝勒没有再回头,大门嘎吱嘎吱关上,更深的阴影把他全身罩了进去。
走到拐角,马车已经迎了上来,十四贝勒试了三次才登了上去,掀开车帘,暖意拂来,一只手拉住了他:“慢点。”
十四贝勒慢慢坐正,马车在清脆的鞭声中向前走,冰冷的手里塞进来一个手炉,直烫到他心里。
十四贝勒只是默默坐着,旁边的人也不忙着打扰他,脚下的火盆被踢到十四贝勒这边,脚趾头却还是冷的。
:“废掉二哥不可能对吗?”
:“没什么不可能,成吉思汗的曾以为金帐不可能倒下。”
:“我不要这些空话,告诉我,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想好了吗?”
:“还有什么可想的,我不想被至亲牺牲掉。”
:“如果我也会牺牲你呢?”
:“至少你不会随意牺牲掉我。我这条命,在你心里应该没那么不值钱。”
☆、第344章 清时有味是无能(中)
第二日如同所有的第二日第三日一样,平淡的过去了,没有人要给十四贝勒一个说法,身着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十四贝勒坚毅的面容依旧,可是心里却再没有当初的骄傲与快乐。
望向晨曦中的宫殿,那里曾经是他温暖的家,安全的归处,如今呢?飞檐上的神兽不再让他觉得熟悉,而是憎恨。连绵的宫室只让他感觉到权力的威压,而不是亲人的护佑。
深宫里,被压抑住的不仅仅是那些不可言说的流言,还有许多口耳相传,眼色闪烁间的各种妄想猜测。
太子听不见,太子也看不见,但是权威被冒犯的直觉让他越来越暴躁,预备好的替罪羊莫名死亡,打点好的关系被调任,身边的心腹日益被旁人疏远,太子终于惊恐地发现,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看清事情的走向,更摸不清康熙的底线了。
杀害手足,哪怕单单是企图,都是挑战伦理的底线,都是触犯康熙的逆鳞,可是太子不但想了,还下手去做了,更糟糕的是证据还被人送到了康熙的眼前。
究竟是皇帝准备一床棉被遮掩过去,还是皇帝预备着更大的惩罚等待自己,抑或康熙在以静制动,等待自己的幡然悔悟,然后给彼此台阶?
一切都是未知数,被焦躁折磨的太子愈来愈暴躁,每天毓庆宫里都在传出哀嚎声,内务府只是默默把人抬出去,换进来的陌生面孔更加让太子不安心。
太子妃被这种胶着的情况缠绕着,外放的叔叔写了信过来,说是连江南的官员也在悄悄改变态度。
终于太子妃盛装打扮,准备了几个小菜,邀请李佳氏到自己的房间小聚,款款细语,可是得到的只是拒绝。
:“奴婢不过是伺候皇孙起居的女人,哪里敢去打扰太子殿下?这样的话不是奴婢该去说的,娘娘太抬举了,奴婢担不起这错爱。”
太子妃早已料到了这番推脱,她慢慢笑了:“本宫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不想蹚浑水,你反正有皇孙傍身,想着谁也奈何不了你。”
李佳氏只是低头跪在地上,一字不哼,太子妃把一口浊气吞进肚子里:“卑贱之人总有些小道立身,凡事太子爷顶着,再不济有本宫,你坐视就尽够了,有好处自然拉不下你,有坏处,你头一缩,反正不是你主事,这样想原也没错。”
李佳氏抬起头,脸上一点羞恼之意都没有:“娘娘说的哪里话,奴婢也是学了宫规的,断不敢逾分。”
太子妃声音冷了下来:“只可惜你忘记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只怕太子爷太过疼爱你,怕你伤神,什么都不告诉你。今日之事,绝非小事,本宫尚有父兄可以依靠,只不知道你还能靠什么?大阿哥可还关着呢!”
李佳氏又沉默了,低着头不让太子妃看见她的表情,太子妃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嬷嬷,嬷嬷会意,转过身从屏风后天抱出了皇孙。
李佳氏偷偷望过去,只看见皇孙在嬷嬷怀里动都不动,一时间,心胆俱裂,猛地站了起来,也顾不得宫规,声音发着颤:“娘娘,你何必如此。”
太子妃眼睛里点着锐利的光芒:“李佳氏,你急什么?皇孙年纪渐长,得到皇阿玛爱重,本宫为着他,情愿把他抱在身边充做嫡出,你莫非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是你私心里不肯给皇孙最好的?”
李佳氏一口银牙咬的紧紧的,粉腮抽动着,慢慢跪了下来:“娘娘若要奴婢做什么,只管吩咐,奴婢无有不从,只是皇孙怎么一动不动?”
太子妃笑了,神色再没有往日的温婉:“这几日风大,皇孙有点咳嗽,晚上睡不好,也怪你,没有照顾好他。本宫喂了点安神的药给他,只怕明日就好了。倒是你,不是本宫要你做什么,而是你自己要做点什么,你想清楚了吗?”
李佳氏眼睛瞪得大大的,凄然一笑:“娘娘平日不动声色,原来是为了今朝给奴婢个大惊喜啊。”
太子妃沉默地闭上眼睛,不接话,李佳氏惨然笑了一声:“若是太子爷厌弃了奴婢,只望娘娘多看顾看顾这可怜的孩子。”
太子妃睁开眼睛:“何至于此,算了,你也不过想讨我口里一句话罢了,记住,一个人情卖出去,可不作兴两边开价的。”
李佳氏磕了头,嬷嬷便把皇孙抱了进去,出来才看见太子妃的手心已经刻出几处血痕,不由得心疼的说:“那等贱婢,娘娘何必认真生气?到害得自己手疼,平日作威作福也是她,要她做点子事情,百般推脱,娘娘总是对她们太宽泛,才让她们蹬鼻子上脸了。”
太子妃眼睛里一点水气都没有:“她学了宫规,难道本宫没有学过?这宫墙里面,个个面上都讲规矩,可真讲规矩的,不就像本宫这样,如同泥塑木雕,一点人气都没了。”
嬷嬷拿了药出来,给太子妃敷上:“由得狐狸精们作祟,娘娘是凤凰投胎,他日您的好日子子啊后头呢,不说远的,您瞧瞧太后娘娘那日子,观音菩萨也没她老人家好过呢!”
太子妃却笑都笑不出来,嘴巴里发着苦,凤凰投胎,她情愿嫁给当年舅舅家的小表弟,娶上十八个小老婆,也未必比现在糟糕,至少舅舅不会想着把小表弟弄死,小表弟也不会惦记着舅舅的家产,想着整死其他兄弟。
天下间最讲伦理纲常的就是皇宫这里,可是这里有几个人真心做到了呢?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不夫,妻不妻,还敢用这一套去教化天下,真心好笑。
李佳氏的下场她想了好多次,却始终决定这么做了,她再也不想端着正妃的架子把什么都抗在肩膀上,然后看着别的女人撒着娇讨好。
晚上的时候,太子爷光着膀子从李佳氏的房里冲出来,挥着鞭子又打伤几个伺候的内侍,太子妃派人把预备好的伤药送了过去,然后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间里,静静等待结果。
闹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太子的内侍传话过来:“娘娘,太子爷要过来,您醒醒吧。”
太子妃压在心口的那口气这时候才呼了出来,命人点上灯,身上的家常衫子葱绿配鹅黄,脸上的鸭蛋粉配豆蔻粉,一切都是预备好的。
太子爷脸上已经平静了,叙了几句寒温,便直入正题:“孤想着好久没有去祭祀额娘了,今日幸得李佳氏提醒,你明日预备起来,孤要为了额娘,斋戒一个月,你也陪着好了,记得赏点什么给李佳氏,难道她事事想着。”
太子妃的微笑已经练习的很到位了,笑盈盈应了,还贴心地端了盏蜜水给太子:“太子爷放心,臣妾一定好生打点。”
嬷嬷守在旁边,适时开了口:“夜深了,太子爷可要就在这边安置了?”
太子爷愣了愣,想要说什么,还是没说,无谓地点头:“也行吧,不早了,快点安置了算了。”
并蒂莲花无心荷,太子妃的帐子顶有多少只蟋蟀躲在草丛里,她也早已数的清清楚楚,没有那个命有什么好争的呢?
太子爷的生母是皇帝心底的明月光,朱砂痣,每次提起都让皇帝想起自己年轻时候那一点少年情怀,如诗如画,懵懵懂懂又甜甜酸酸。
照常赐了太子各项动用事物,可是康熙同太子祭祀的时间还是错了开来,太子爷笃定的心思再一次扑空了。
黑龙江来了折子,蒙古的亲王也要进京了,礼部侍郎却不过情面,上了一封折子,请求皇帝追封节妇贞女,又大夸教化之功,要求给皇帝上尊号,给先皇上尊号,给先太皇太后上尊号。
皇帝把折子留中不发,淡淡对梁九功说了一句:“原来我家保清,还是学得会东西的,你看,这不挺聪明的吗?”
梁九功弓着腰,牢牢记着八贝勒叮嘱自己的话,千万记得保全自己,皇帝的儿子皇帝可以骂,你连气出大了都是错的。
腆着脸笑:“皇上您天纵英才,怎么会错?教出来的一定是人中龙凤,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康熙看了梁九功一眼,摇摇头:“唉,连你都开始对着朕说假话了。”
梁九功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