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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跪在地上仰起了头,双眸迎着月色清透如澧,但不像是寻常的杂役。他嘴角甚至带着微微的笑意。“我叫烈。”那略带慵懒的容貌神态看得铁铉心里微微一顿,隐约觉得哪里不寻常,却又说不上来,只得点了点头。“写信的人让你带的话来,他怎么说的?”
烈曲起好看的唇角笑了一笑,手指了指铁铉耳廓示意他凑耳过来。铁铉弯下了腰附耳到他面前,却听得他极清晰的声音仿佛穿透颅脑一般,令人头皮一阵发麻:“他说,让你交出兵权和济南城,自可去京城领死!”
那声音一阵阵钻入耳中,忽轻忽重,像是荡漾的水波。铁铉听着听着连眼波也像是被漾散了,映着光影的月痕消失不见,整个眼瞳只剩下了漆黑的墨色。就在接近烈的身边时铁铉已觉不对,此时被他声音一惑心中警铃大作,想着要退开脚下却搬不开步子。烈意识到他意图跪地的身影霍然弹起,身体展开的瞬间手中多了一柄半臂长的短剑,旋开两步侵袭到铁铉背后,短剑已紧紧搁在他脖子上。
铁铉经此突变猛然清醒,只听得身后之人淡淡一笑:“铁大人,你好生大意。”
待城上守卫军反应手执兵械冲将上来,那人早已将铁铉牢牢控制住,众人怕伤及头领,只将剑戟对准了刺客,不敢上前。烈从胸口摸出一帛圣旨扔在地上,朗声道:“皇上要的人只是铁铉,其余人等一概不问。圣旨在此,只要盛庸愿降,即擢为大将军,代为镇守济南。”
此言一出,城楼上立时寂静无声。人群中有人出列,弯腰捡起了那帛圣旨,展开看了一阵,仰天发出了悲怆大笑声。
一切都已成定局。自古以来有哪个从军的不想成就千古名将之名,而一将功成万骨枯,所谓名将乃是要在对仗中才能成就的。然而与朱棣对阵两年多,失多胜少,到今天这个局面,还有什么脸面去求那虚名!纵然求,也只得仰赖那王者的赐予,而非成就。如今天下定局,再去白白牺牲众人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如铁的男儿怆然涕下,几乎是以哽咽之声,无奈说出“盛庸愿降”四个字。
铁铉默然地看着,半晌亦仰天而笑,笑得泪出。朱棣好一招釜底抽薪!济南城最终的结局,逃不过不战而降!
烈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手中短剑架紧了几分,推了推铁铉:“铁大人,我们走吧。”
十数日后,锦衣卫昭狱。燚传给朱棣的信息,说犯人整日面壁打坐,很是安详。只不过不愿睁眼或是面对进出之人。
傍晚时分昭狱内一片漆黑,没有点灯,也照不进外头的夜月之光,只有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才能看到狱中墙角依稀匍匐着一个人影。狱中的走道上传来沉沉脚步声,跟着有一盏微弱的灯笼,缓缓移近。
铁铉靠坐在墙角,听得那个低沉的声音以一种独特的威扬音调,吩咐守卫开门。随后有人踏进门来,就站定在他身后。
朱棣借着微光看到靠坐在墙上的那个人,只管无动于衷地坐着,仿佛周遭的一切皆与他无关。“铁铉,好歹相识一场,你不回过头来看看朕吗?”看看他这个曾誓言要穷尽一生来阻挡南下的人,如今虽未冠冕加身,却早已身在天阙之巅。
铁铉没有动,也没有回应。狱中静得甚至能听见蜡烛在灯盏座中发出毕剥的燃烧声。许久,忽听得铁铉低低一笑。“乱臣贼子必定面目可憎,不看也罢。如今我已成阶下囚,你也再不要假惺惺说什么归降之类的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只不过请燕王在下刀子之前,去太祖陵前问一问,他老人家在地下过得可好?”
言语犀利如刺,一贯有着铁铉的风格。且他仍以旧称口称他燕王,明是不肯承认他天子身份。朱棣挺身站了一阵,冷冷一笑。“你放心,朕没有打算放过你。你要忠义两全,朕在登基之后,自然会成全你。”
铁铉却似没听到,长长一叹问道:“给三保送信的人是你派来的,三保知道这个事情吗?”久久没听到回答,铁铉冷冷一笑,摇头复又长叹。“权力之巅固然让人满足,可是燕王,对你而言,那里也是一席冷清之地啊!”
朱棣听着这话,无端端心里起了一层寒意,怒而甩袖快步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出差回来了···好累
☆、(七十二)
盛夏江南的夜雨如瓢泼,激越的雨声覆盖了一切响声。花园的凉亭中宫人掌起了十来盏灯笼,照得花园内一片澄亮华彩。徐仪华在亭下备了酒水糕点,邀朱棣来品点听雨。这女子灵慧之质,素来做的都是风雅之事,隔着雨幕只得一个静谧的空间,也趁机让朱棣缓一缓心神。
夜幕黑得如深渊一般,偶尔有透过云层的电光擦亮,才能看到雨珠如水晶帘般透明,一径挂满曲折迂回的长廊。
三保站在长廊的这一头,越过雨幕远远看着亭下与徐仪华谈笑风生的男人,目光尽量平静,却掩不住忧伤。他肩上斜斜挂着那只单薄的包袱,垂下的手中,握着一柄暗色的油布伞。本想等铁铉的回信来了再走,但眼见离朱棣登基的日子只剩了三天,到时候新帝登基之后封赏封官不在话下,此时再不走只怕往后也走不了了。
然而,即使要离开的心早已坚定如铁,此时这么远远望着他,胸腔那里却痛得麻木了,手足冰冷,连呼吸也无法顺畅。就像是整个人被乱刀剁碎,十几年的时光长入了血脉,要剥离的时候,是真的支离破碎那种痛。
破碎之后,再获重生。此后天高海阔,永不再见吧。
转身走出长廊,暗色的伞面撑开,雨水打在上面,一阵噼啪乱响。三保刻意走幽暗偏僻的巷子,面色如常只像是出宫去办事。转过两条宫巷听得有人说着话正对面而来,三保刻意回避,停住脚步拐过宫墙的墙角退后几步,拿伞压低了遮住脸面,等前头的两人先过去。
雨势汹猛,四下也看不见一个人影,两人唧咕着却在一堵宫门那里停了下来。
“姥姥的这么大雨,又叫我们来办差。那女人搞什么名堂?”
“算了兄弟,看在两锭银子的份上,等等吧。况且那女人是皇上暗中所设亲卫的人,叫什么狼师的,咱也惹不起。她叫我们来,也不会有什么事,不过就是给济南押回来那犯人吃点续命的药什么的,很容易啦。”
两人在那宫门前踱着,离三保藏身的拐角只不过一丈多。听得济南两字,三保心里楞噔了一下,便刻意凝神去听两人说话。
“话说那犯人也真奇怪,整日闭着眼睛不愿看人,上次皇上进去看他,他也只是背对着皇上,竟敢不正面面圣。”
“那也难怪啦,本来他就是前任皇帝的臣子,听说守在济南时大败皇上的军队,逼得皇上带军绕过济南才南下的。现在被皇上派人从济南捉回来沦为阶下囚,心里恼恨也是说得过去的。咱哥们可不管那闲事,照旨意行事就好了。”
两人话语清晰地传入耳中,三保脸色即是一沉,这分明说的就是铁铉。他探出一双眼睛去看两人,借着夜空隐隐霍霍的电光,看得他们穿的是锦衣卫的服饰。这样说来,铁铉竟已被带到锦衣卫诏狱了?这却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们俩再这样嚼舌根,我就把你们的舌头割下来!”两名锦衣卫说着,却听得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忙噤声不敢言语,讨好地上去打招呼。
那声音清脆直爽,听在三保耳中,却似一道闪电劈中身上,怔得作不出任何反应。那个声音,分明就是萨仁高娃!素来带着欢快的声音此刻却是冷冷的,有着不容置喙的严厉和强势,却哪里还像是从前那个单纯爽朗的女子?
高娃早已不穿蒙古女子的服饰,此时一身的黑色劲装,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冷厉已极。“济南来的那个犯人这两天情况如何?”
“这个——”知道这女子是皇帝亲设连锦衣卫都要矮三分的暗卫,两人不敢耽搁话语。“这两天他疼得满地打滚,昏死过去好几次,看着像是不太妙。”
“知道了。你们把这个药给他吃下去,量不要太多,让他活着挺过皇上登基这几天就好了。往后再发作,就由得他暴毙吧。”高娃扔出一只瓷瓶,同时还有两锭银子。半月前借了三保的信给铁铉下了药,本想让他在回京的路上暴毙身亡就算了,省得回来了还要处置他,倒叫朱棣为难。不料也不知是铁铉幸运还是倒霉,似乎沾染的毒少了一些,竟撑到了京城,隔了几日才发出来。
眼下这几日就是登基大典,遇血光不祥,反正齐泰黄子澄方孝孺都关押在大牢中还没处置,只能等过了大典再说。
挥了挥手让两人赶紧退去,高娃蹙了蹙眉看两人离开,转身向另外一头走去。寻思这两人口风这么不牢靠,等杀了铁铉顺道把他们一并做了。走不到五六步,却忽然听得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叫住了她:“高娃姑娘请留步。”这声音乍然一听,惊得她浑身一怵,却反应极快似换了一张脸,转身时面上仍是三保见惯的那个模样:“三保啊,你怎么在这里的?”
三保却不是寻常所见的那个三保,他脸上沉郁的冷令人不寒而栗。他举着伞缓缓走至她面前,眼眸直直望住了她:“你们是什么时候抓到铁铉的?你又是什么时候加入狼师的?”
在他跟随朱棣行军打仗的时候,眼前这个女子改变了很多,变得他再也不认得她。而她现在是狼师的人,这样的改变,难道会与朱棣脱得了干系么?那个能让他为之不惜生命的人,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他呢?
听他这么问着,高娃自知他已经听到了刚才的话,明亮如玉的眼直直望着三保,半晌略带凄然地笑了。“从四年前你带兵离开北平,我就加入了狼师。不要问我为什么,三保,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但是没办法,你喜欢的,是那个人啊。你不愿让我陪在你身边,那么我只有也陪在那个人身边,以这种方式才能够时常看到你。三保,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呢?”
只有喜欢到了骨子里,才能为一个人做到这样吧。那女子眼中带着忧伤,却又独自期盼欢喜着。只是因为,还能见到心仪的人。也是因为喜欢,她不愿欺骗了他,垂下了眼眸低声道:“至于铁铉,那日我来找你,看到你给他写了信,就在信纸上洒了慢性剧烈的毒粉。想着他要是在济南暴毙了,也就解了皇上的为难。我只是没想到他中毒不深,也没想到——”
高娃说着,却说不下去了。然三保冷冷一笑,接口道:“也没想到皇上另外也派了人去拿他,对不对?皇上派去的人,是怎么进入济南的?又是怎么擒住铁铉的?”
两人对视不语,高娃知他难过,捉住了他袖口软声劝道:“三保,这件事已经是这样了,你就不要再追究了。”
然而他抗拒地抽开了衣袖,往后让了一让。“你若不说,我自己去问皇上!”说着转身欲走,那神情决绝唬得高娃两步绕过他拦住了去路。“你别去!我告诉你!皇上派人在驿站拿了你的信送到济南,铁铉见是你的信自然就少警惕,这才入城拿下了他的。皇上还让狼师的杀手带去了圣旨,即擢了盛庸大将军,济南已经不战而降了!”
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映出巷口的那人苍白的脸色。他脚下退了两步,背脊重重抵在了宫墙上。想到很早以前在济南城下高娃也借故来到军中,曾与他聊起有关铁铉的一些话语。现在细细想来,那些话语,无不是在试探和打探。
“三保你也是为了他好,他怎么会那么想呢?你和他说了那些,他答应你了吗?会离开济南吗?”
再想到早前朱棣刻意告诉他将水攻济南,就是要他心有不忍去劝降铁铉的吧?其实何必这番做作,他如今派人潜入城上才能擒得铁铉,若他当日对他下令,他轻易就能接近铁铉,擒下了他。今日又何须再来提醒他,铁铉还在济南,似乎是料定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才犯傻似地写下了那封信,让朱棣顺利地派人趁机入城。
铁铉看了那信,一定以为是他马三保设下圈套,帮助朱棣来擒拿他的吧?他与他君子之交,本着帮他的心到最后,却变成了利用和背叛。
从来知道朱棣是善谋攻心的,但此刻亲身体味他这样的计谋,却是一种蚀心彻骨的冷。其实朱棣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那时在应天他与铁铉之间发生过的芥蒂,即便那真的只是一抹淡烟什么都没有。若他从不介意,那么在战场上应该敌我分明,应该不遗余力,又何必多番试探做那些要他劝降之类的暗示?又何必叫高娃来监视他打探他的口吻以获知铁铉的动向?从那次他如发了疯一般对他开始,他从未信任过他。
如今又利用铁铉对他的信任,只区区一封信就轻易取了济南。朱棣这样的计谋,能够利用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