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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有所思,忽然又笑嘻嘻道:“本来‘亡于佞’本是件大大的坏事,但放在东方不败那魔头身上,对我们倒是件好事了。”
我挑了挑眉,季潜曾经说令狐冲一次问他求看魔教中的情报,他顾虑令狐冲尚且年幼,思虑并不纯熟完善,便没有应允。如今看来令狐冲倒是眼力不凡,剖析起问题来头头是道。
对他的分析夸稍稍奖了一句,我又与他漫谈起了几句剑道。见时候不早,莫大却依旧没有现身,想来与他的约定,是要等到明日方能相见了。
熄了火烛,我二人躺在床上,月光自窗隙中微微漏出一丝光华,很是宁静。我忽然想起令狐冲初到华山时候,年纪很小,又怕生。而在我对他敞开心扉亲密起来后,不免更加粘人,有那么几次或哭泣或顽闹过后,便赖着与我同床而眠。那时候他喜欢缠着我,常常整个人挂在我身上,若是我稍稍挣开一些,他却会自个儿凑上来,直到我又抱住了他为止。
我悄悄叹了口气,黑暗中那张侧脸有些模糊不清,在我身畔之人的呼吸却异常安稳。
我师徒二人虽是亲近,这般抵足长眠,却是很久没有了。而令狐冲十五岁后,他也搬出了我的院落。虽说有所不为轩中他住的那间屋子依旧空着,有时候我二人兴致偶至,秉烛夜谈聊至半夜,他也会在那间屋子里留宿,但到底是没有像今天这般,便在旁侧触手可及的了。
黑暗中他似乎微微蹙了蹙眉头,歪过头来,落在我肩膀上,嘴角轻轻呢喃了两个字,我凝神细听,便是“师父……”,不免有些百感交集,很是复杂。
一夜无事。次日清晨,如往常般醒来时候,令狐冲虽没有像很久以前那般整个人挂在我身上,但他拿来的另一床被子却是无用了。我微微动了动被他抱住的手臂,他立刻苏醒过来,挣开眼,褐色的眸子带着些微微的茫然,声音惫懒困倦得问道:“师父?”
我平静得看了他一眼,他果真生的一副好样貌,此番被我惊醒时,微光落在他的白皙皮肤上,清亮剔透。任谁也想不出,此刻这幅俊秀安宁的模样的人,一旦醒来后是如何的跳脱不羁。他眨了眨眼,似乎真的醒了,放开了我的手臂,我起身换上练功服,拿起剑,便听见他在身后问:“师父,你去哪儿?”
我看了他一眼,就见他俯着身趴在被窝上,眼睛一闪不闪得看着我,墨发凌乱。我道:“练剑。你过会儿便也起来吧。”令狐冲低低应了一声,依旧不动得趴在那儿,没有起来的意思,那姿势却有些微妙的僵硬。
没有理会他,我出门来到院中,便自华山剑法开始演练起来。一边用剑,一边却忍不住回忆起了昨日那人使用的刀法。最后那一招实在是有些眼熟,仿佛是在何处看到过。我下意识得用剑比划出来,一边竭力思索起来。
“燕刀十三破。”忽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炸响了。我蓦地抬头,便见莫大背着胡琴,不知何时已然立在了我不远处。
见到他,我立刻收剑行礼道:“莫掌门。”莫大还了一礼,又问道:“不知岳掌门何处见了这‘燕刀十三破’?”
我微一沉吟,便将昨日之事告诉了他,自然略过了其中的尴尬,只说当是略有不便,无法全力阻拦。被莫大此番一提醒,我倒是想了起来,这‘燕刀十三破’正是黄河北岸燕家谷的刀法绝学之一,而燕家正巧是上一任魔教教主任我行还未消失时候,灭掉的几个正道家族之一。
莫大缓缓道:“想来是魔教中人,得了这门刀法绝学了。”他说完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恶痛绝之色。
我问道:“莫掌门可接到了信?”
莫大摇了摇头:“他找不到我。若是有,也会直接送上衡山给师弟。”我知道他说的师弟是刘正风。传闻他二人剑术在仲伯之际,却偏偏不相对副,使得衡山门中不睦,如今看莫大提起他师弟时的平淡神色,倒不知此事是传闻还是真的了。
莫大道:“登封之约,不知岳掌门此时可方便?”
我环顾四周,却是无人在侧,但虑及昨晚之事,依旧不敢完全放心。当下便对莫大道:“莫掌门,岳某听说一句话,不知莫掌门可有兴趣?”
莫大道:“但说无妨。”
我道:“这句话说来还是我徒儿偶然提及的。车辅相存,唇齿相依。不知虞虢之灾,莫兄如何看呐?”
如今武林侠不为侠、真假纷杂,早已没有千年前青莲居士口中的“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魔教要一统江湖算计正教,正教魁首武当、少林又偏偏一道一释、出世无为,就连五岳剑派中不知有几个人也想着大权独揽。更罔论同门操戈,派中兄弟阋墙。便如我华山门风严厉,不也难逃剑气之争。
这般谋权横纵,真是妖风当道、乌烟瘴气,不比那“道德沦丧、世风日下”的春秋好上多少。当年春秋之时,晋献公假道于虞国来灭虢国,宫之奇对虞国国君的谏言在如今情境之下,倒也满是讽刺了。
莫大眉毛微微敛起,道:“不可重蹈覆辙。”
我微微一笑:“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自是这般的。”莫大久久得看了我一会儿,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他眉毛轻扬,这般笑来,我才惊觉他不过是个还未满不惑之年的男子,英气勃勃。只是他的面上没了那丝愁苦凄怆,到让我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直到他微微偏过头去,凝视着刚刚升起的朝阳在林间洒下的晨光,他道:“岳兄,你果真很好。”
我微微一怔,还未揣摩明白他言辞的用意,他却飘然离去了。我站在原地,望着地上斑驳的影子,伴随的清脆的林鸟鸣叫声,院外渐渐传来人声走动,街巷中的车声,马声,重物缓缓推动的声,一点点的都响了起来。这一座小城仿佛初醒了似得,再没有原来的宁静了。
我收起剑,回到房内,却见令狐冲在桌上摆好了早点,见我眼前一亮,露出笑颜,却是满室温馨。
作者有话要说: 要得OCD了
☆、第二十三节
再次回到华山中时,季潜和清松二人都在山脚等候。我在书房中告诉了他二人此去有关五岳剑派的种种事宜,二人虽是叹惋,却反而露出了一丝坚定之色。
季师弟道:“师兄,你且放心。我华山并不如他人所想那般门庭衰弱。”
他说着,拿出了一叠纸,记载着我离开的一个多月里传上山来的信息,我接过略略一扫。原来是喜讯,有好几个十三代记名弟子,凭在传功殿兑得的功法,已然学成下山出师,成了我华山的俗世弟子,此番在外已做出了不小的成绩。
果真,在另辟蹊径之后,华山这百年大树能够别出新枝。
我道:“凭我三位师兄弟,齐心协力,断不可负了先辈们的期冀!”
在当下,武林人士与俗世虽是紧密联系,却也是隐隐疏离的。我虽不知这个世界否与我曾在的那个时空是同一个,但那华夏懦弱,被外夷凌虐的刻骨耻辱,对于任何一个后世之人都刻骨铭心。但凡有一丝可能,都是怎么也不会它允许重现。
可惜当世儒家当道,朝廷又普遍采取愚民之策,长此以往,思想僵化、天朝上国的自满自负难免产生,桎梏着国祚,一切依旧会按原来轨迹那般,大厦将倾。
重文轻武自是行不通的。最好是能改变王朝的民风,提倡民间习武。然而我既非天子又非内阁辅弼,无力干涉国策。我只是武林中一派掌门罢了。
但若是仔细思量,要让武林人士主动改变那绝尘的态度,亲近俗世固然是难如登天,但若是能仿照传功殿的思路,在民间设武馆,传下香火,却又是可行的。想来后世之人只要能会些拳脚功夫,明了侠义热血,都不会出现外夷肆虐的惨剧了吧。
我心中虽是有着祈愿与宏图,但此刻,无论是重重倾轧的江湖,或是尚且破而后立的华山,内外境状均还不到施展之时。若不是方才季潜给我看的那些信报中,有着两个开武馆的弟子,给了我思路,却也难有此等惊世想法。
五岳剑派立盟后一月,左冷禅便将一面令旗差人递上了华山。我见了那送令旗来的嵩山弟子一面,他年龄颇大,一脸冷酷之状,隐隐带着一丝戾气,却不似正派君子。他报了姓名,叫做费彬,我记得是一位嵩山派剑道功夫的好手。
那面令旗四周刻着花纹,古朴深重,正面是一个由好几柄剑剑尖汇于一点的图案,细细数来,正是五柄。翻过面来,却是阳刻的一个岳字。我眉毛微微跳动了一下,五岳剑派虽是简称为五岳,但一个“岳”倒也不错,但这也是我的姓氏,看着那显然出自左冷禅笔下的一个字,我心底不免浮起一种古怪的感受。
费彬态度似恭敬,又有些隐隐的高傲。他道:“岳掌门,此为赶制而出的五岳令牌,岳掌门意下如何?”说到后头,竟毫不掩饰得带着一丝得色了。
此刻嵩山派势大,我也不欲与这等人多做纠结,只淡淡道:“此般甚好。”
除了令牌,他亦将左冷禅草拟的其他事物,呈我一一过目。我不动声色得看完后,亦没有表示任何,只是让他回去复命。想到左冷禅此番网罗了不少武林中人,一些带艺投师,成了他派门中人,一些则做了客卿之流。假以时日,左冷禅必要蚕食五派,他们便是他手下绝好的棋子了。
我悄然叹气。遥想几年前左冷禅初接手掌门之位时候,嵩山虽是强势,门中仍有不阖。不知何时,他竟然已能号令如一了。又想起他当上掌门后,便请教门中众多师叔,去芜存菁,将本派剑法中种种不够狠辣的招数,不够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本派一十七路剑招完美无缺。他虽未创设新的剑路,这份总结升华之功,却远远胜过了那些独创剑法的前辈。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有着这般的不世之才,我才对左冷禅竟陷入欲望深渊,蒙蔽剑心,放弃剑道,甚为可惜。
只是一切抉择,均是个人本意罢了,旁人叹得席得,却是改不得劝不得。
不到半年之后,伴随着魔教的种种行动,左冷禅便在五岳中开始发号施令,我华山门中弟子亦被他调去了不少。五岳盟和莆田少林、武当协力,和魔教在山东等地或明或暗得交锋了好几次。清松师弟也领了盟主之令,下山除魔卫道,好几次带着一身伤回了华山。
墨老替他医治时候,不免数落他几句这般不慎大意。只是清松却忍着疼,反对我和四师弟道:“此番下山,我却觉得剑法精进了不少。”
四师弟冷冷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墨大夫笑道:“墨老,药便用见效快些的。我瞧着师兄是等不及,要再次下山精炼剑法了。”
令狐冲道:“三师叔常对我说,男儿家铜皮铁骨,料想自是不会怕这点点疼的。”
我见他师叔侄二人一唱一和,挤兑清松,倒是让清松有口无力,苦不堪言,不免略感好笑。但清松素来是这副大大咧咧样子,若非这些年领了传功之事沉稳不少,闯祸的本事怕也不比令狐冲小。但他二人一个是没有心计,一个是满腹鬼主意,倒又大大不同。
我道:“剑法精进很好,但师弟莫要这般莽撞行事了。”
我从手下与左冷禅那里得到了不少消息,清松的剑法本是自幼按师父吩咐,踏访山岭揣摩剑心时候,慢慢练成的,深得我华山的“奇”、“险”二字。然而他毕竟对敌不多,仍是桎梏于招式。此番他下山迎敌,很多时候却一腔热血身先士卒,陷入苦战,生死攸关之季剑法自是大大长进。
然则我看了那些消息之时,未免产生一种他是被有心人利用,深陷敌窟的感受。只是清松心里头装不下事情,我纵是再三提点,怕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只望此番他吃得一番苦头,能让他得一些教训才是。
正魔交战正酣,连清松这般武功,都不免受伤甚重,不知那些武林中的一般弟子又有多少丧生于与魔教的交手之中了。
转眼又到了清明,清松被叫下了山,我只一人独自来到后山,按照旧例祭拜先师之墓。只是远远地却看见墓旁站着一个人影,走进了,就见那人身着一身青衫,倒背双手,不发一言得伫立着。
我手中拎着篮,走到师父墓前。他没有理会我,只是默默得看着那块墓碑,眼中如隆冬又如夏夜,似乎蕴着纷繁情绪,又似乎异常冷漠。
那张陌生的面孔一眼望去不知年龄,只是鬓角的微霜透露出他大约已然不年轻。我自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气息,若非他就站在我眼前,我只怕根本觉察不到这个人。
这个武功深不可测的人,突然现身我华山世代掌门墓地旁,不知所图为何。但他没有说话,我却也不好开口。那双眼睛实在是太过寂冷,如一个死人般,没有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