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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人唇角慢慢抿紧,却是再没言语,足尖一点倒飞入黑雾之中消失不见。
尖利唇角上那抹讥嘲的笑意逐渐加深,凯旋侯青黑的邪目幽幽亮起,“枫岫,吾倒要看你会如何做——”
当拂樱斋主渐渐从痛苦的深渊中恢复意识之时,已是漫长的三个时辰过去。
那个人的双掌一直抵于背心,真气源源不绝地灌输到体内,助他压制住了紊乱的内息。
他动了动唇,“枫岫……”
那人双掌一划一运,真气倒收而回。
回头,依稀还是那人荣辱不惊的浅笑在唇,熟悉的淡漠。
体内横冲直撞的真气总算是暂时理顺,但他纷乱的思绪却愈发乱了,“你——”
那人起身,轻拂衣袖,清冷紫瞳便那样安静地望着他,“无事了?”
他缓缓点头,那人便笑了起来,“无事就好。”
说罢,转身就走,竟再无一字更多。
琥珀色眼眸轻眨,乱得不像话的思绪无从理清,本能却先开口,“等等。”
那人回身,微挑起眉,“怎么?”
他抬头,对上那双望着自己的紫眸,“你没有什么要问吾的么?”
那人恍然,羽扇轻点下颌,唇角勾起浅浅弧度,“问什么——吾早已知晓。”
他哑然,“你早就知晓了?”
那人只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既知吾是佛狱中人。”顿了顿,只觉唇干舌燥,下面的话也不知如何问下去的好。“那么你——”
那人缓缓走至他面前,眼神不转不移,静静落在他面上,“吾曾怀疑过,也曾试探过,但吾终究选择信任你。吾不论你从前是谁,这一刻,你只是吾之好友,拂樱。”
他愣住,琥珀色眼中竟有一丝挣扎的痛楚一闪而过,“为什么?”
那人却也似怔仲,淡淡目光绕过他,望向某个不知名的远处。弧度分明的薄唇轻抿起,终是叹息般轻语,“或许……吾只是不想再错过……”
那一刻,他面前的不再是素来风轻云淡的枫岫主人,而他亦不是往昔风流狷狂的拂樱斋主。
那一刻,他们都只是在感情洪涛中淹溺将亡的两个人,而彼此便是唯一漂流的浮木,只有紧紧抓牢抱住,才得以残喘那一线生机。
于是,那双紫眸再次落回他面上凝住,“拂樱,吾能信你么?”
他回望过去,坦坦荡荡,面色不改,“能。”
枫岫主人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真实的瞳孔,那一字出口,时间仿佛就此凝滞不动。
许久,许久……
枫岫主人终是笑起,优雅得虚幻,“好,吾相信你。”
这是一场豪赌,押上的是他今生仅剩的最后一点真心。
他听见自己已将沉重的赌注押在了命运的赌桌上,赢了,便是一世相伴,输了,便是干干净净。
拂樱啊拂樱,你知晓的,吾是再经不起背离与欺骗的人。所以,你莫要让吾失望
在那个时候,无人知晓,其实他也曾想过,如若可能,与眼前这个人并肩携手,云游一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笑看嫣红染半山,逐风万里白云间。
当嫣红看尽,白云万里,或许吾能真正放下那些过往的爱恨,与你一起,做那逍遥此生的枫岫主人。
所以,吾还是,信任了你。
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下)
残垣断壁,天连衰草,荒废寂寥的妖世浮屠无声耸立入云。风过呜咽,似在一声声低叹着失败者的荒凉。
曾经翻云覆雨的霸业豪情,也不过终化为改朝换代的无尽心酸。
然而夜空下,意外的来者袖袍一扬,原本沉寂肃穆的妖世浮屠竟又起动荡。
黑云倏忽再次聚拢,遮蔽了星光璀璨的夜空。妖世浮屠宛如一只沉睡已久的兽,而今被那一股莫名的妖邪之气唤醒,正蠢蠢欲动地伸出锋利的爪牙。
大地沉沉震动,沙石乱飞。妖世浮屠隐隐发出难安的低鸣,似被重新注入生命一般,奔涌着叫嚣着,要吞噬整个浩瀚天地。
唇角勾起尖锐弧线,眼梢下那一抹墨青邪纹更显妖冶。来自佛狱的凯旋侯再度举掌,气凝五指,顿时邪氛疾走周身,黑邪之气直贯入妖世浮屠内中。
只闻妖世浮屠一声低鸣,黑色塔身竟生生再拔高数丈,仿欲穿破天际。随即邪灵残余魔气自散落的苦境四处重新汇聚,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在妖世浮屠顶上盘旋成一个巨大黑流漩涡。
而其中一团黑云尤为显目,鹤立鸡群般,正张牙舞爪地吞并着周围邪魔之气。
凯旋侯眉梢轻挑,果然
冷冷笑意缓缓加深,掌劲再催一重,天地震荡愈发加剧。妖世浮屠受到掌力牵引,开始渐渐吸收顶上邪灵魔气。随着塔声愈拔愈高,吸收的邪能也愈来愈多。
终于,那团越积越厚的黑云也被妖世浮屠吸纳入内,而妖世浮屠顶端也已高入云端。伴随着一道闪电霹雳划下,四周飞沙走石,天地惊变。
百鬼齐哭,群魔乱舞,就在这样一片宛如人间末日降临的景象里,凯旋侯缓缓收掌,青黑的眼中燃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身后忽现一条人影,风声涛涛,猎猎翻动他素白的衣袍。
“恭喜凯旋侯,妖世浮屠终于演变成了最完整的形态。”
转身,黑羽飞扬。凯旋侯冷冷盯住那人腰上佩戴的弯刀,唇角微勾,“是无衣师尹派你来的?”
“是。”来人正是撒手慈悲,此时依旧用一贯沉稳不迫的嗓音答道:“师尹特派属下前来助佛狱一臂之力。”
“妖世浮屠能进化成眼下这个样子,多亏了无衣师尹。”凯旋侯无声轻笑,“若不是当初因他发现妖世浮屠尽数吸纳邪灵之气后方可撞开血闇沉渊的通道,打开通道之事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简单。”
借苦境之手除掉邪灵,表面上即卖了苦境人情,又师出正义,实际上却是为火宅佛狱的开启扫清了道路。一系列的阴谋,一连串的诡计,无衣师尹这只不动声色又深谋远虑的老狐狸啊
凯旋侯微微笑起,“慈光之塔襄助之情,火宅佛狱铭记在心,吾先代王谢过师尹了。”
而撒手慈悲只道:“据师尹所说,两境同盟,该当互助互利才是。如今两境既有共同的敌人,也有定要铲除的目标,火宅佛狱一旦开启,对于慈光之塔必也是相当的助力。”
这样的话,意有所指不是?凯旋侯挑了挑眉,“师尹指的是楔子一事……”
微顿住,眼中玩味意思渐浓,“师尹真不在乎他之死活了?”
撒手慈悲低头默然,半响,方缓缓道:“师尹只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既如此——”凯旋侯终是笑开来,残忍而冷酷,“佛狱手下无活口……告诉师尹,只管等着替他的天舞神司收尸罢。”
古语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虽然眼下一连串的事情真是将人烧得焦头烂额,但看见极道的时候,枫岫主人仍是忍不住浅浅微笑起来。
极道还是老样子,湖蓝长袍,青丝入鬓,手中一柄折扇四季荏苒地摇着,文质彬彬的儒士。
知他必也是为血闇沉渊近日异变而来,枫岫主人不由心想,自己结交的友人为何皆是坐不住闲不了之人呢?
素日总言江湖风浪大,莫要下水莫要入世,偏偏危机来临之时,总是第一个惹得一身腥之人。
实际上,他并不愿极道参与其中。如有可能,他甚至还想阻止拂樱。但他又知晓他们终究还是会卷入这一切是非之中去,因着他们跟自己一样坚定而固执。
外面是夜深人静,春雨阑珊。
雨打船篷,淅淅沥沥。流水声哗哗轻拍,淡淡流过。偶尔风过轻卷帘,带入一丝雾霭水汽。
夜色如烟,如愁,轻淡得宛如一场梦。
斜风细雨小轻舟,江南的雨夜总是温柔,芦苇丛中,浮萍轻动,多少迤逦楼台,渐渐迷失在那潋滟细雨中。
“想什么呢?”对坐之人执了酒,正是五十年一酿的青梅。
伤未痊愈之人却只有一杯温茶在手,闻言淡淡一笑,“无事。”
酒入唇,似赞赏的轻眯起眼睛,“拂樱体内蛊毒,你作何打算?”
羽扇在手轻摇,紫衣人一贯雍容,“吾会救他。”
“拿兵甲武经与雅迪王遗书去换解药?”儒雅的文生轻挑眉。
“那是走投无路的做法——”
“你想以内力为他逼毒?”不愧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一见那双紫瞳中闪过的神采,极道便知那人心内在打什么主意。然而此时却是不赞同的蹙起了眉,“你可知那蛊毒是会反噬其身,而你如今伤体未愈……”
紫衣人漫不经心的饮茶,淡淡道:“吾如今之内力已足够了,且那点反噬之毒,尚不足以要枫岫性命。”
真是骄傲得目空一切之人啊,而极道还是摇头,“这不过是将他体内之毒转移到你的身上,有何区别?”
“有区别。”那人微微一晒,“他不必再受那毒发之苦。”
“而你——”
“而吾。”紫瞳轻合,唇边勾起一抹悠悠然不屑的笑意,“枫岫尚不信天底下有什么毒能难得住吾。”
“枫岫啊——”极道恨不得用扇柄死敲一下那人脑袋,“你真是天底下最笨的笨人!”
那人半挑起眉,不置可否。极道又恨铁不成钢的叹道:“吾只怕一来二去,到最后我们还是要拿那两样东西去为你换解药回来。”
然枫岫主人羽扇掩面,淡淡笑起,“没用的——因为那两样东西,早已不在吾身上。”
对上极道惊诧不已的眼神,枫岫主人不悠不急地续道:“吾把它们送人了。”
送人?这么重要的东西送人了?极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送谁了?”
而那人只揶揄般地眯了紫眸,“天机不可泄露——”
顿了顿,面上总算是有了点正色,“这件事,你知吾知,尚不能告诉第三人。”
“你这不是把自己做成箭靶子,引得各方势力都恨不得把你射出几个窟窿么?”极道不由哀叹一声,所以吾说你真是笨啊……
那人却只是笑笑,再不多言。
放下酒杯,又试探性的问道:“你与拂樱之间种种,吾在一边旁观了近百年,却还是未曾看懂。”
呵,岂止你未看懂,便是吾自己,又何尝真正看懂过?而此时惯于从容的面依旧淡漠,“怎么?”
极道的目光静静落在他的面上,“你对他,总是与对吾不同……尽管有时候,吾会觉得你并不信任他。”
“哈!”那人只是轻笑,浅浅饮茶。
不满意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极道微微蹙起眉,“枫岫啊枫岫,你别想以此蒙混过关。”顿住,恰好夜风吹动帘帷,几点雨丝轻打地面,而那问出的话似乎也因此氤氲朦胧起来,“终究,你还是在乎他的,是么?”
枫岫愣住,紫眸中收敛的情绪不可察地动摇起来。这样的问题,他从未曾直面,也从未敢直面。
许久,久到杯中的温茶一点点终至冷却,他微启薄唇,终还是应了那句话,“是,吾在乎他……”
是的,那样的在乎,由来已久。
若不曾在乎,又何须为他悱恻,又岂会因他迷惘;若不曾在乎,又何必怀疑拿起,又怎会不甘放下。
终是为他动了心,乱了情,贪那浮生里最后一点温热真实。
缓缓举杯,饮下那一盏冷掉却香馥依旧的清茶,别有凉意。
真气从气海入,经商曲,命门,乳中,心俞,通任督二脉,过手足三阳,至百会而出,周一复始,源源不断。
整个过程中,中毒之人都是痛苦难当,而避毒之人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佛狱三公之一的凯旋侯亲下的蛊毒岂有这般好解,内力消耗极剧不说,蛊毒的反噬更是犹如万蚁噬心。
一旁护持的三人皆是面有忧色,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运功中的两人早已是汗落如雨。而终见一线黑气自拂樱斋主百会穴逼出,三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那抹毒烟却迅速消散在枫岫主人张开的五指间。
收掌同时,两人体力也将近虚脱。然枫岫主人仍是稳稳而立,面上淡然得不显一丝疲色。
而极道却知他此时不过只余一副空架子而已,忙上前道:“如何?”
那人淡淡一笑,“已是无妨。”
忽的眼前人影一闪,一双手已飞快搭上脉门。枫岫主人“唰”地一挥袖,五指负于身后。然在那电光石火间,已足够拂樱探出他之脉象。
“你体内之毒——”琥珀色眼眸倏忽张大,是难以置信的颜色,随即却又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