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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容-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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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摇头,“那女子呢?”

“她仍在精神病院。”他欲言还休。

“这么久?她有否开口说话?”

“她只有一个动作,把手指屈成开枪那样,瞄准了护理人员,然后,嘴里轻轻说‘啪”!“

我身上鸡皮疙瘩都爬起来。

“院方终于寻到她亲人,他们来看过她。”

“有痊愈希望吗?”

阮医生说:“她的主诊医生很有信心。”

我吁出一口气,“为什么她会有如此激烈反应?”

“因人而异,说不定你的创伤一般深,只是不表现出来。”

他送我到门口,“记得——”

我点点头。

回家我把名片交给圣琪。

圣琪摇头,“我不考虑同这种刻板的人在一起。”

“世上百分之九十五人口都有份正经工作,朝起晚息。”

“是,三十岁结婚,四十岁生子,五十岁退休,看着子女自大学出来找工作,循环演出生活。

一代继一代,愚公移山,精卫填海。“

“枯燥啊。”

她说下去:“每日七时起床打点孩子书包及午餐,一边丈夫大声问:”我那套条子西装自洗衣店取回没有?下星期表弟结婚,你去准备礼物,不可失礼,老妈气喘,想吃燕窝,还有,妹妹英文只得八十二分,你救救她‘……“

“家亮,我们已到了旁徨路口,需要作出抉择,我决定自由自在下去。”

“六十岁时呢?”

“与你的子女调笑。”

“那怎么一样。”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对小医生说,我野性难驯,皮相虽佳,毫无灵魂。”

我说:“圣琪,我的家永远是你的家。”

“别说得那么伟大,眼前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我看着她,我要小心。

圣琪最会出难题。

她轻轻问:“你还记得那个老犹太?”

我点头,“他叫赫左,你与他尚有来往?”

“家亮,他年老体弱,已在弥留状态。”

“最近你见过他?”

圣琪点头,“他叫律师找我,我见过他,他向我道出最后愿望。”

“那又是什么事?”

“他说,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在上海大剧院带座,曾经观赏过梅花歌舞团表演。”

“嗯,”我说:“那好像是一个脱衣舞团。”

“不,我做过资料搜集,那不过是歌舞团。”

“赫左对表演印象深刻?”

“是,他希望再看一次。”

“多么奇怪的愿望。”

“他说,他爱上其中一对女演员,叫桂花香及桂花白。”

“好漂亮的名字。”

“她们只与他说了三句话,他便给看场赶走,指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至少六十多年,他念念不忘。”

“那也容易,你找艺员来演一场给他看好了。”

“他不想看职业艺人表演。”圣琪踌躇。

我这时才听出话中有因,“那又该怎么办?”

“他的意思是,由我们姐妹俩客串一场,大约五分钟,重酬。”

我张大嘴,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这老头花样真多,亏他想得出来。

“家亮,拜托。”

“你知我不会跳舞,况且,我俩也不等钱用。”

圣琪叹口气,“那是你,我这生这世,无时不刻都不会嫌钱多。”

“可是跳艳舞——”

“不,他点的曲名叫小放牛。”

我听不懂,“那又是什么?”

“是一出小调,一个人扮牛童,一个扮小姑娘。”

“越来越稀罕,我更加不会,圣琪,你请另外找配角。”

圣琪拉下面孔,“早知道你没义气。”

“圣琪,你最喜欢强人所难。”

“那你会不会采茶扑蝶?”

我不置信,“一个犹太老人,临终前想看采茶扑蝶?”

“戏服道具音乐我全借来了,我们马上可以开始练舞。”

我取出冰冻啤酒喝一口。

“家亮,这是日行一善。”

我沉吟,“我的伤臂不灵活。”

“你跟着我做更可,没有大动作。”

“圣琪,我还是觉得这是出卖色相。”

圣琪瞪大双眼,斥责我:“你好不婆妈!”

我无奈,“好,我答应你。”

下午,她取来戏服与音乐,与我排练,我觉得趣味十足,不禁想在王旭生日该天也表演一场。

我拿着弹簧蝴蝶,一晃一晃,待圣琪演的村女来扑,我哈哈大笑,心中阴霾去掉大半。

跳出一身汗,我们坐着休息。

圣琪忽然在紧身衣上系上一条有叮当的纱裙,跳起肚皮舞。

我看得呆了,真没想到她那么好身段,姿态撩人,腰肢柔若无骨,可以想像到舞姬沙乐美的姿色。

我赞道:“施洗约翰就是这样丢了人头。”

她吁出一口气。

“什么时候学会的功夫?”

圣琪说:“阿利扬之后一个男朋友,他喜欢这舞。”

“你倒是乐意讨好他们。”

“那时年轻无知现在不一样了。”

“你还不是同意娱乐赫左老人家。”

他不同,一个人走到尽头,想起过去种种,十分悲怆,他说他结果什么也没得到,可怜。“

“可是,无论如何,在老男人面前跳舞,十分猥琐。”

圣琪笑了。

第二天我们又练了一个上午,我发觉该项运动对我手臂重新活动有很大帮助。

小医阮轩打电话来打听:“圣琪怎么说?”

“她对你没兴趣,这好比救了你性命。”

他深深叹息。

“我们在练舞,你可要看彩排?”

“什么舞,我马上来,等我十分钟。”

“来了便知道我对一个好医生的赏赐。”

圣琪问:“你叫谁来?”

“阮医生来帮我复诊。”

“家亮,我教你肚皮舞基本身段。”

音乐响起不久,门铃也响,阮轩来了。

圣琪笑说:“稀客,是阮医生是吧,可是替家亮诊治?你真周到。”

我连忙向阮医生使眼色。

阮轩叫我把手臂给他检查。

一边圣琪随着乐声旋转身体,颤动腰肢,摇摆臀部,阮轩看得发呆。

圣琪打横伸开双臂,上身向后扳,直至头发碰到地板。

我拍手鼓舞。

阮医生站到露台上去,呆呆的站栏杆旁。

我问:“我的手臂如何?”

“复元得很好,你很幸运!”

我放下心事。

阮医生问我:“我该怎么办?”

我一时不明白,“你说什么?”

圣琪擦着汗出来说:“阮医生请喝杯茶。”

阮医生轻得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我应知难而退,抑或勇往直前?”

我也用蚊子般声音回答:“尽你所能。”

他民似醍醐灌顶,“是,是,家亮,你说得对。”

我与圣琪认识了几乎一辈子,我已熟习异性对她这种魂不附体的反应。

圣琪这时说:“我要到赫左家去一趟,他病情转剧。”

我连忙说:“阮医生可有时间送她一转?”

阮轩被我提醒,没声价答应,待圣琪更衣。

他问我:“我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做回你自己,你是好医生,你有自然风度,悠然自得,你毋需装作谎容。”

他很感动,“谢谢你家亮。”

他们匆匆出门。

我有时间,用电话找王旭。

他的助手回复:“王先生已回去见你,余小姐,他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微笑,“这的确是一个惊喜。”

“王先生明早十时可到,即你们晚上十时。”

“需要人接他吗?”

“司机会去伺候。”

王旭终于鸟倦知还。

我等着他回来告诉他:枪口瞄准我之际,我还在想:这是一支玩具枪吧,她不致于如此疯狂,她误会了,我与她的男人不过是普通朋友……

抑或什么都不说好?

我正在踌躇,圣琪的电话到了。

她十万火急,说出一个地址,“家亮,速来,否则,就来不及了。”

我迟疑一刻,终于出门赶往那个住宅区。

一个女子,单身匹马,无论前往何处,都有一定风险。

那是一幢灰色大宅,我最不喜欢这类巨屋,走到里边,七八千平方尺,弯里弯,山里山,很容易迷路。

车子一停,路灯立刻亮起,管家出来开门。

会客室里有好几个穿着深色西装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律师。

圣琪的声音先到:“家亮你来了?”

她一手拉我到二楼去。

我看到赫左端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脸带微笑,一动不动,身边有照应他的看护。

他脸色不错,我看不出异样。

我轻轻说:“赫左先生,还记得我吗,我是余家亮。”

他仿佛点了点头,又好似没有。

圣琪与我匆匆更衣,她大力在我脸上扑粉,忽然落泪,她对他有感情。

我拥抱了她,音乐响起,我俩出场。

这是护士已经轻轻退下,二楼书房只剩我们三人。

赫左一动不动,像是一只被摆在安乐椅上的木偶,但是,我知道他还有生命,他的双眼还有亮光。

我俩开始表演采茶扑蝶:步伐混乱,圣琪更是泪流满面,她一定是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百感交集。

我们在书房里跌跌撞撞兜着圈子,等到脚步略顺之时,音乐已经停止,我一下把粉蝶扑住,两人伏在地上。

我们听到轻轻鼓掌声,赫左的声音传来:“好看极了,谢谢你们。”

我们走到他面前蹲下。

他又说:“像双生儿一样。”

看护进来,“你们可以走了,让病人休息。”

赫左伸出手来,拉住圣琪,那个动作像是已经耗尽了他仅余体力。

圣琪静心聆听他吩咐,但是他没有再说话。

我过去主动握住他另一只手。

他喃喃说:“香与白。”

我把耳朵趋近。

他轻轻说:“桂花香了,桂花白了。”

医生进来,老实不客气把我俩赶走。

我在地上拾起那只绢制蝴蝶,离开大宅。

圣琪呆呆的站在大门口,一句话也没有。

我叫她上车。

我把车往市区驶去,到了闹市,圣琪说:“肚子饿了,我想吃椒酱面。”

她已擦干眼泪,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

我找地方停好车,与她挤进小店,坐下吃面,她一边喝啤酒一边大口吃面,脸上舞台化妆糊掉,一嘴油光,大情大性的她十分滑稽。

吃饱了她一言不发上车,在后座呼呼大睡。

到家,我把她推醒,她并不梳洗,倒床上蒙头继续睡,一只脚跷在床边,鞋子掉下,是那种廉价机器造的绣花鞋,鞋头上写着“花好月圆”--永远得不到的盼望。

这样凄凉,我也忍不住落泪。

阮轩的电话找到:“你们回到家了。”

“多谢关心,我们已打算休息。”

他识趣挂上电话。

我卸妆淋浴,圣琪始终没有醒来,她用来遮脸的白被站染有化妆品遗渍,蓝色眼影,红色嘴唇,像一只面谱,奇突到极点。

这个才是圣琪真貌?她的伪容已印在被单上。

我推她一下,她转过身去。

我轻轻问:“还想再憩一会?”

她喃喃说:“不要叫我,让我一眠不起。”

我听见电话铃响,那边说:“请余小姐或李小姐说话。”

“我姓余,哪一位找?”

“我是赫左先生的律师安臣,赫左先生于八时二十分辞世。”

我一震,说不出话来。

“享年八十一岁,你们不必太难过,他将所有产业赠予李圣琪,细节及数字我们稍后会与李小姐联络。”

“啊。”

“李小姐是唯一承继人。”

“我会叫她与你们联络。”

圣琪意外得到这笔财产,以后可不必流离,我坐到她床头,心中感慨,这是一只幸运的蝴蝶,眼看深秋及严冬就要来到,她却得到藏身之处。

我替她高兴,可是,也替那群工蜂尴尬:童话故事往往教训我们勤有功戏无益,激励孩子们努力向上,可是现实世界并非如此,叫人啼笑皆非。

我握着圣琪的手,摇了两下,“玩了半生,还找到歇脚处,真正难得。”

她仍然不愿醒。

又有电话来,司机阿忠气急败坏:“余小姐,我没接到王先生。”

我一怔,“可是飞机误点?”

“不,接机室乱成一片,我听人说,该班飞机在大西洋坠毁,新闻将会公布。”

我静下来。

“余小姐,余小姐,我怎么办?”

我听见自己说:“阿忠,你留在飞机场,有什么消息,向我报告。”

放下电话,我缓缓坐下,异常镇静。

我像所有家属一般,找航空公司查询,电话全部不通,网页上没有消息。

我看电视新闻,尚未报告,我耳边发出嗡嗡声,忽然听见有人对我说:“还不找王旭帮忙!”

是,找王旭,他有承担,他有办法,应该第一时间找王旭。

可是,我随即想起,就是王旭在飞机上呀。

震波在主一刻传达我心,我混身发抖。

就在这时,圣琪醒来,她惺忪问我:“有什么消息?”

我缓缓抬起头,“赫左先生已经辞世,请你与安臣律师接头。”

她轻轻“哎呀”一声,掩住面孔。

我取过外套,“圣琪,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里?”

我飞车到市内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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