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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问:“你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
“我回到家才发觉那边已经退租,进不去,他叫我到这个地址来。”
我听了只觉恻然,“那么,鸡蛋从何而来?”
“以牙还牙。”
“张妈不知就里,你是否应该道歉?”
她仰起头。
这是忠伯也回来了,大家都等一句“对不起”,可是她不愿开口,姐姐倒像妹妹,如此幼稚赌气,还说已经在读专科。
忠伯咳嗽一声,“或者李小姐已经累了,先休息一下,客房在这边,请随我来。”
我用电话找到母亲:“妈妈,家里来了不速之客,你猜是谁,她是李圣琪。”
“什么?”她与身旁的李叔讲了几句,“小亮,你得代我招呼她。”
“她不似一个容易招呼的人。”
“你指她的打扮吗,小亮,听着——”
“尽管凶霸霸,神气活现,她怪可怜。”
“我就是想跟你说,不要表现得同情她,免她自卑,也不要与她作对,你要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哗,那么高技巧,那么精湛演技,我怕应付不了。”
“你可以的,小亮,加油。”
她已挂上电话。
蜜月期间,请勿打扰,真的,生命中有几个二度蜜月,我原谅母亲。
我去看李圣琪,她已经淋过浴,换上我的便衣,正在厨房狼吞虎咽吃果酱加芝麻酱三文治。
她已把脸上化妆洗清,五官出奇秀丽,仍然似日本漫画人物,不过这次是美少女,她的身段尤其好,胸隆腰细,不知如何,脾气与打扮都如此奇怪。
什么叫不卑不亢?我决定少说话。
我坐在她对面喝咖啡,一边默默数她身上可以看得见的耳环、鼻环与吞钉,这人全身打洞,也不怕痛。
她的头发团结成一条条,像破地毯,怕除了剃光,已没得救了,但不知怎地,她仍然是个美少女。
她发我打量她,冷冷说:“你像一只书虫。”
我还嘴,“你,你似一个街童。”
“为什么你全无妆扮?”
“你又为什么如此妆扮?”
她答:“我想表现自己的性格。”
我也回答:“书虫就是我的本色。”
她掏出耳机放进耳窝里,我赶紧把它拉出,“许多医学报告都说会引致耳聋。:”这是你的机器。“
“还给我。”我收到抽屉里。
她笑,“你口气像我祖母。”
我羡慕,“你有祖母?”
“去年也辞世了。”她很惆怅。
我与李圣琪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两个人都寂寥不堪,可惜我们不是真姐妹。
这时张妈进来,手里挽着一大堆烂布,“小亮,这些都不要了吧,可以丢掉吗?”
我一看,知道是圣琪换下的衣服,我说:“丢弃吧。”
张妈走后,圣琪问:“那是你家工人,为什么不叫你小姐。”
我解释:“因为她从小看我长大,像自己人一般,我情愿做小亮,不做小姐。”
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她说:“其实,我们不是姐妹,我俩一点血缘关系也无。”
我微笑,想起母亲嘱咐,我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圣琪笑了。
她笑起来真好,眼睛眯成一条线,梨涡深深,十分娇媚。
“你为什么不留下观礼?”
“你呢,你为何又没有出席?”
我轻轻答:“母亲的婚礼有什么好看?”
“讲得对,父亲再婚又关我何事。”我问:“他们快乐吗?”
“我可以肯定他们乐在其中。”
我放下心来,“那就很好。”
“他俩眼中已全无你我。”圣琪悻悻。
我不接受挑拔,“我同你已经长大,无所谓。”
她转过身子,我吓一跳。
她的雪白玉背上有深紫色纹身,自上至下,足足有两尺高,那是一对翅膀,纹得极细极美,栩栩如生,看上去像一对天使翼,随时振翅飞去。
那么怪异,却那么美丽,我看得呆了。
我走近,看个仔细,伸手轻轻触摸。
她懒洋洋问:“没看过纹身?”
“啊,见过铁锚与美人鱼。”
“这是我在美国迈亚米南滩找名师所纹。”
“你爸允许?纹身师傅愿替儿童纹身?”
“爸不知道,我同你,又怎么好算儿童。”
“的确有种妖异的美,很痛吧。”
她不出声,伸个懒腰,回房睡觉。
张妈在我身边咳嗽一声。
我轻轻说:“看样子她会在这里住一阵子,张妈,劳驾你。”
她不出声,这表示她不大愿意,这么些年了,我从没听过张妈说过任何人是或非,她真是难得,可是,我可以猜到她的心意。
我拍拍她的肩膀。
有人按铃,原来是邓剑华同学。
“我到中央图书馆找到这些资料,还借到一本六三年英国出版的——”忽然,他皱下鼻子。
“什么事?”我问。
“你没闻到?”
这是张妈也出来,“小亮,这是什么臭味,如此辛辣?”
邓剑华在我耳边说了两个字。
我变色,我说:“请稍等。”
我跑到客房门口,呼一声推开房门,圣琪正在抽一支烟草,那股臭味直呛到我鼻前,我掩住脸咳嗽。
我把她拉到卫生间,把她的烟草抢下扔进厕所冲掉。
我咬牙切齿地说:“李圣琪,这是我的家,我的规矩,你听好了,此处禁烟禁酒禁毒,你如果不满意,可以到别处去住。”
她瞪着不出声。
我放开她手臂,打开窗户通气。
张妈追问:“是什么?”
我答:“不小心烧着了塑胶。”
“哟,可要小心呵。”
“她明白。”
我把邓剑华送走。
“那是谁?”他一边张望。
我没回答:“学校见。”
撵走了李圣琪,又叫她到什么地方去?
我与她,应当同舟共济才是。
忠伯在我身边说:“不如请示太太。”
“免叫她为难,这一个月内,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忠伯想一想,“待我把太太的房门锁上。”
我进去一看,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放在案头的一只金表已经失踪。
我走进圣琪房内,“我不见了一只金表,那只表是家母大学毕业那年外公送的礼物,表背刻字,不值钱,我愿意出价三千购回。”
“你是承继人?”
我点头,“是,我大学毕业时家母会转赠给我。”
“那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放好?”
我忍无可忍,“我不知道会有闲人。”
她懒洋洋地说:“好像我在角落鞋盒里见过一只手表。”
我打开那只鞋盒,看到手表,喜出望外,连忙握在手中,有点心酸。
“喂,那三千呢?”她追问。
“你好意思!”
“喂,手表落在鞋盒里,我不过意外看见,你不可入我罪,我也不是不识字的人,说过话要算数。”
我只得数给她一千,“欠你两千。”
她得意洋洋,“谢谢。”
我回自己房去,不再与她说话,不再理睬她。
第二天一早上课之前,母亲的电话来了:“你们相处还好吗?”
我已气得泪盈于睫。
“今日考英文,你熟读莎士比亚麦克佩斯——”
“妈妈,你们几时回来?”
“下个月三号,什么事,可是想念我们?”
“我要去上学了。”
考试前,大家围在一起讨论功课,邓剑华却问我:“你家里是什么人?”
我反问:“为什么你有那么大兴趣?”
“她好像一个叫田中的日本歌星。”
我没有回答,走得远远。
他们眼睛真尖,稍微漂亮别致一点的容貌都烙印在脑海里,记功课又不见那样用心。
回到家中,张妈用手一指,“看。”
厨房里蹲着两只小猫,报纸上都是排泄物。
“野猫,由李小姐捡回来,有大半天了。”
我坐下,开始头痛。
“有虱子呢,咬得我整条腿红斑。”
“她人呢?”
“出去买猫粮,问我拿了三百元。”
我同忠伯说:“把猫放进纸箱送到防止虐畜会去,母亲对小动物敏感,闻不得气味。”
“小亮,这,你不与客人商量?”
我也有脾气,“快,扔出去喷消毒药水。”我走出厨房。
忠伯开始收拾猫只猫毛。
我听得他轻轻说:“屋里本来掉一根针也听得见。”
张妈说:“要是真姐妹就好了。”
“……。李先生斯和霭,怎么女儿如此怪异,唉。”
他拾起纸盒出去了。
下午,圣琪回来,我去开门,看到她,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张妈在我身后,她手上的杂物通通掉在地上。
只见圣琪把整个头剃成平头,这还不止,她把陆军装染成深紫色,又换上一身新的黑皮衣裤,妖异无比,耳朵上挂着银色十字架,胸前一只骷髅头。
她走过厨房,“咦,猫呢?”
我冷冷答:“我家不准养小动物。”
她的声音尖起来,“你扔掉它们?你冷血动物。”
我说:“入乡随俗,李小姐。”
她冲进房间,嘭一声关上门,我听见玻璃摔破的声音,我想去敲门,被张妈拉住。
张妈做得对,这是我的家,无论如何我已占了上风,不要与她理论了。
一方面我也相当沮丧,我同张妈说:“我虽不擅长人际关系,但是一向与同学师长相处和洽,与圣琪却水火不相容,不知是谁的错。”
张妈说:“也许,她自小在外国长大。”
“外国长大都是生番?”
张妈却有见地,“他们自由度较大。”
那天晚上,张妈做了卤肉面放在客房门口。
那碗面也真是香喷喷,我看到圣琪打开门,把面取进房内,吃个干净,又把空碗筷递出来。
我既好气又好笑。
客房设备齐全,她不怕无聊。
半夜,我看到房内灯光未熄。
张妈又送上宵夜,“她比你会吃。”
我点点头,她真有爱心。
张妈又说:“也不过是一个孩子。”
我们一连三天没说话。
幸亏住所面积较大,她走到哪里我避到哪里,考完试有个假期,可是我仍然捧着下学期的书读。
是,我是只书虫。
圣琪出来,我总是看着书,不去理她。
一日,她出去了,母亲来电:“我胖了七磅,全在肚腩上,丑得不得了,烂挞挞活脱像中年妇。”
“你们在何处?”
“在巴哈马晒得黄肿烂熟。”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我问:“李叔步不关心圣琪,他不同女儿说两句?”
“他知道你们很和睦。”
啊,是吗,难怪张妈有点同情李圣琪。
“小高,下星期三下午,新业主会带装修师上来看地方,你记得通知张妈。”
“什么,不请你装修?”
妈妈回答:“我已许久没做私人住宅了,我将转道往温哥华装修一幢办公大楼。”
我把日子时间记下,立刻知会张妈。
她在厨房,呆呆地看着一幅画发呆。
我诧异,“这是什么?”
一看之下,连我也意外,小小一幅画用水彩画成,画中人正是张妈:香云纱唐装衫裤,袖子半卷,正在厨房做菜,额角油亮出了汗,神情专注紧张。
这是新写实派一张好画。
“张妈,这是谁的杰作?”我忍不住问。
“圣琪小姐送我,又赞我的食物美味。”
啊,李圣琪天份如此优秀,人不可貌相。
张妈说:“原来她有艺术家脾气。”
她的画天真可爱,一点不如其人,颜色清澹,笔触寂寥动人,画下角有她签名,还有画题,叫烟火人间。
我自愧不如。
我终日在数学物理、生物科的公式里兜转,老是与牛顿三大定律纠缠,一早已放弃文学美术,没想到圣琪这样文艺。
张妈苦笑,“厨房生涯。”不想她也有了感触,艺术威力正在此。
我悄悄回房,这一天起,我对圣琪改观,她不像我,我是平面的一个人,她立体多面,她比较复杂。
我们仍不交谈谈,可是气氛缓和下来。
我把剩下的两千元放在她床头。
有时,圣琪伏在露台的栏杆上看风景,她穿着小背心,可以看得到纹身,那双翼像一个堕落的天使,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振翅飞出去。
她有才华,她会成功,不过,我想西方社会比较适合她。
尤其是伦敦苏豪区或纽约格兰威治村,那里多怪多特别的打扮都有,圣琪会如鱼得水。
星期三,新业主带着装修师上来量尺寸,我没想到那是一个打扮时髦的英俊年轻人。
张妈在我耳边说:“原来是歌星叶子威。”
我听过这名字,可是没听过他的歌,他们不论男女都唱得有气无力,叫听众吃力。
他们很客气,坐在客厅喝茶,忽然,眼光落在紫色平头、靠在栏杆上看风景的圣琪。
叶子威轻轻问:“请问那是谁?”
我答:“我姐姐圣琪。”
他很坦白,“可以介绍我认识吗?”
我踌躇,我已不与圣琪讲话好多天了。
谁知圣琪听见,回转客厅,伸出手,“你好,我是小琪。”
叶子威立刻说:“我想邀请你做我新歌宣传片中女主角,可以考虑吗?我让我经理人与你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