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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二哥是怎样的英雄,却偏偏受困于一个势利的店小二,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好不容易出了潞州,又生了一场大病,想我二哥,从小到大就没生过什么病,这一次却病得晕倒,怎么不叫人心里又痛又酸。
我这边哭得伤心,早已忘了注意对过魏老道的反应。我抽抽搭搭地哭了大概有小盏茶工夫,终于渐渐止住了,撩起袖子抹了抹眼泪,视线仍旧模模糊糊的,但魏征已经好端端地出现在视野里了。
“今日天色已晚,秦姑娘好生休息,明日一早,贫道即送秦姑娘进城。”
我泪汪汪地抬起头来,没想到还没等我开口恳求,魏征自己先说了明天送我去见二哥,我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高兴,鼻子不自觉地又有些发酸,我赶忙伸出手指狠狠地揉了揉,冲魏征恭恭敬敬地揖了下去,嘴里道:“小瑶多谢道长!”
魏征回了个稽首,也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二哥了,我兴奋地撒了欢在屋子里转圈。小道士来请我去吃晚饭的时候,我正颠儿颠儿地折腾饿了,赶紧跟着小道士一路转了出去。晚饭很简单,一菜一汤一碗饭,味道却是很不错。我三口两口地扒拉完了,不见有人来让我回客房去,正好我也不想那么早睡觉,就归整归整,从另一扇门转了出去,打算四处逛逛。
我还记得先前碰见古月老道的院子,溜达着就朝那方向去了,一路走一路思考,东岳庙——姓徐——魏老道的师弟——于是总结:看来是不会错了,古月老道等于徐茂功。停步,四十五度抬头,微微蹙起眉心,忧郁地望着月亮,轻轻地叹息:唉……我说……我说我怎么不记得徐茂功是这么中顽童啊!!
绕过了院子,东头的一排厢房有些光亮,走过去一看,门虚掩着,探头朝门缝里张了张,屋子里没人,桌上搁着一盏残灯,有气无力地跳着豆半明半暗的光。四下无人,我就推门走了进去。找了把剪子剪了烛芯,挑亮了灯。
这屋子应该是间书房,沿着墙一长溜好几排书架子,层层叠叠地摆着好些书,大多是旧的,甚至连边页都卷了,可神奇的是,每一本都很干净,凑近了看都不见积灰,显然是有人经常翻看。可是这么一大屋子的书,平常人这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看全一遍,竟还有人每一本都不荒废,这每天可得花多少时间在这些书上啊。我想起白天在院子里对着胡须折腾的徐老道,那个老小孩弄这些就花了不老少时间,看来这间书房八成是魏征的。
我举着灯,兜着屋子看去,脚下忽地踢到了什么东西,我蹲下身去看,原来是一本书掉在地上。我捡起来瞅了瞅,蓝灰色的封皮上没有题字,只有右下角有一个极小的“勣”字奇…_…書……*……网…QISuu。cOm,我不禁有些意外,徐茂功的名里便有这个“勣”字,这会是他写的吗?
我拿了书,索性在桌前坐了,就着灯翻看起来。
原来这是本类似随笔杂文集的册子,一篇一篇的,有些成赋,有些成诗,有些却只是零散的句子。我还未细看内容,先被这字体吸引了,非行非草,看着像是行楷,却又似带着些小篆的韵味,笔触轻盈流畅,乍一看即觉清秀,细究起来,更是瘦而有骨,挺拔俊逸,撇捺之间,神、气、韵无一不在,真是越看越爱。
我便逐页翻去,忽地看到了一个“白”字,我不由一愣,这个字眼熟得很……是了!就在今天午间,就在这个院子里,我瞧见徐老道的手边搁了一张纸笺,上面写了一溜的白,什么白萝卜白面……当时只觉得好笑,也没细看,如今想来,手上这本册子上的字体,分明就和那张纸笺上是一样的!
这么说,这本册子,确实就是古月老道的。这样想着,我不禁细瞧起这篇题为“白”的文。
“夫白者,人皆道淡而无味也。”
这篇小文便是这样地开了头,我倒有些吃惊,本以为“白”字只是借物喻义的托词,不料竟真的说起白来.第一段说的是太阳光,说太阳光是最常见的白,世人都以为白就是什么都没有,但他却认为,偏偏是太阳光里什么都有。譬如花儿的红,草儿的绿,太阳光下看着鲜艳,若到了晚间,没了太阳,看去什么都是黑漆漆阴惨惨的。所以他提出了个新鲜的论断,认为花儿也罢草儿也罢,那各种颜色其实都是蕴在太阳光里的,只是因为个体差异,有些爱红便成了红色,有些爱紫便成了紫色……
我一路看下来,越看越是心惊,这一段像极了我上辈子学的现代科学里的光谱、光的折射和反射,没想到多少科学家用了最精密最先进的仪器才证明出来的理论,徐茂功竟只是靠眼睛看和凭空猜想就得出了如此接近的结果。“神机妙算徐茂功”,脑中突地冒出这么一句,既熟悉又陌生,却仍是没法和午间那个笑得毫无城府的人联系在一起。
“无为而治”,眼角忽然扫到老子的代表言论,赶紧捧起书看。没想到那大段大段的论“白”后,末尾竟接了这么一句:“谓无为而治,当类白者也。”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教我大为触动,他这话的意思,是说“无为而治”就和白色一样,别人都以为最是省力,其实,这四个字牵涉了多少东西,就好像太阳光,周遭的一切颜色都是它的白光所赋予的。
慢慢地合上书,心里有什么东西压得沉甸甸的,眼前再次浮现起午间院子里的情景,只是那细长的眼睛、那孩子似的得意笑容,这会儿看去,都像是悄然变了。莫名地起了一种悲戚,却连自己都解不出这感觉的来源。
我又走回到墙边的书架前,想把手里的书册插回去,不料手一斜,竟有一张纸从书里滑了出来。我赶紧捡起,想重新夹回去,先瞥了一眼,竟是一首七言诗,既不讲究格律,也未见遣词有多精妙,倒像是游戏之作:
“东山和氏采玉回,
南天五人召云归。
西行木子游三水,
北去燕雏振翅飞。”
字体和书册里的文字是一样的,显然也是出自徐茂功之手。我看了看,也没懂这四句是什么意思,便要放回书里。忽地有两个字撞进了我的眼里,“木子”——那不就是个“李”字吗?又想起白天徐茂功的“古月白须水”,古月为胡,正和木子为李是一样的文字游戏。这么一想,禁不住又把那纸片拿出来,先看那一句“西行木子游三水”,木子为李,三水,就是三点水?这两字刚合到一块儿,我猛地想起一个人。唐朝的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我二哥去潞州的途中便是恰碰见他被贬往山西太原,顺道从杨广手里救了他的。这句话,又合着“西行”二字,难道指的就是李渊?我赶忙又看下去,上一句是“南天五人召云归”,五人……人五……是“伍”!难道这句说的是南阳伍云召?!我得着了窍门,这几个名字又是我熟之又熟的,没再看多久就猜出了“东山和氏采玉回”显然就是山东唐璧,“北去燕雏振翅飞”,那不用说了,肯定就是北平燕山罗艺。
这回我是真真地震骇了。唐璧、伍云召、李渊、罗艺……这些都是后来乱世开时“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乱世未至,战乱未起,这几人还都在隋朝为臣,徐茂功却把他们的名姓藏在这诗里,难道他是早已料到了他们日后的作为吗?
那张纸的下半页还有些字句,我急急地就要再看,不料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虽是又轻又慢,但显然是朝这边来了。我有些紧张,慌忙就想离开,转眼之间瞧见桌上放着未尽的墨和笔,也不知怎么的,抓起笔就在那张纸上补了“唐”、“伍”、“李”、“罗”四个字,对应着那四句诗。写完把笔一扔,书仍旧落在地上。我做贼心虚,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快跑出院子时,到底还是忍不住回了下头,好像看见一件素白的鹤氅慢腾腾地晃进了那间书房。
第十一章
细周全单通交友 巧妆扮秦瑶惊人
魏征信守承诺,第二天一大早就敲响了我的房门。小道士已备好了两匹马,等在门口。我接过自己那匹的缰绳,禁不住打量起另一匹来。在我的印象里,魏征那样的人就该是坐车的,现在也乘起马来,可不由得我不好奇。
魏征却没有半点犹豫,左脚踏在马镫上,双手轻轻一撑马鞍,翻身一跃就上了马背,动作极是潇洒,再加上他一身长袍水袖,人又清俊,直看得我浮想联翩,呆噔噔地在后面冲着他临风的背影傻看。突见他微转身,浅笑回眸:“秦姑娘,再不走贫道晚间就赶不及回来了。”
我苦下脸来,嘟着嘴爬上马背:这个魏老道,非得挑时间煞风景么!
嘟嘟囔囔地甩鞭,就跟在魏征身后,两骑马哒哒哒哒,正赶上晨起开城门,顺顺当当进了潞州城。
进了城,魏征就下了马,收着缰绳,一路缓行。潞州人可真多啊,那可真是比历城热闹多了。沿街酒楼客栈商铺应接不暇,我还瞥见个拿红绸铺陈二楼的看着又富丽又显眼的楼,不敢问魏征,但心里忍不住猜测,这个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妓院吧?历城肯定也是有妓院的,可是我长这么大却从来没见过,小时候也曾装作无辜地向大哥问起,可当时大哥脸上的神情吓得我以后再也没敢提这两个字。
我本来以为魏征是要沿着大路拐进巷子到单雄信的二贤庄,不料魏征一路直行,那二贤庄的门竟就开在潞州最热闹的大马路上,门口一对大石狮子,比我还高出四五个头,雄狮子脚下踩的球比我的脑袋还大。大门上一块巨大的匾额,站在门下抬头看还看不全那上面的字,我边看边想,有钱人到底是有钱人,看这气派!弄得我都犯嘀咕,早知如此,还不如劝二哥也去做了强盗,弄不好,单雄信现在这个绿林总瓢把子的位子就得是大哥和二哥的!我忍不住嘿嘿地傻笑起来,不想眼一转,瞧见大门两边扯的两大幅白绫,心里一跳,赶紧收了笑,不禁暗叹一声,这肯定是因为单雄信的大哥单雄忠前阵子被李渊误杀,整个庄子还在戴孝。
魏征跟门子说了几句,便有人出来帮我带了马。我刚瞧了一眼魏征,纳闷怎么没人来带他的马,就见他把马缰挽在胳膊上,跟我打了个稽首,道:“秦姑娘,贫道恐天晚行路不便,这便回去了,先行告辞,就请秦姑娘代为问候秦爷和单二员外。”他说着便要上马,认镫扳鞍,又回转头,看了我有两三秒钟,忽地笑了笑:“秦姑娘勿要忧心,秦爷在庄中调养得当,不出半月,定得比往日更健。”
等我回过神来,魏征已走了十多米了,二贤庄的下人站在我旁边,歪着头,拿看外星人的眼神瞅我。我也不理他,朝魏征的背影又瞧了一眼:帅叔叔就是帅叔叔,好好地笑便笑了,你说这太阳凑什么热闹,衬着那笑,几道光一闪一烁一晃一逗,弄得人家眼就花了心就跳了,伸出手来摸摸脸,果然有点温吞地烫,肯定红了。赶紧低下头,灰溜溜地跟着那下人进了庄子。
进了门,迎面便是一道巨大的影壁,嵌着一整块浮雕玉石,雕了十来只蝙蝠,展开的翅膀重叠交错,连着些枝叶藤蔓,构成了一幅密林图,仔细看,阔叶细枝间还伏着几只松鼠蝈蝈什么的。图案复杂,看得出匠心,雕工也很是精细,边框上还有些包金的雕饰,只是现在都用白绫罩了,只隐隐约约地看到点灿色。
刚绕过影壁我就震了,这庭院忒大了,青石板铺地,中间一溜隔几步便是一个大水缸,一眼望去,这一路长得,怕没有百来个。两边是长排的厢房,尽头是正房,两层的楼房,房前植着极高的水杉,远远看去就觉得很是气派。左近里有间杠房,瞧进去见里面停着好几乘轿子,想来这院子实在是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没这轿子恐怕还真走不到底。
我跟着那下人蹭蹭蹭蹭地往里赶,想到就要见着二哥了,我脚下带风,恨不得推着那带路人撒腿用跑的。这种时候我会格外念起上辈子的好来,譬如弄架直升飞机什么的,呼哧一下立马就能到内院了。
好半天才走完了三进,我先前以为头一进院子就够敞大,房子就够雄伟了,谁料想直走下去,那后面的院落比前头更大,房子更是又多又高——这还不算最奇,顶奇的是那些房子里满满登登的人,管家模样的、仆人模样的、跟班模样的、杂役模样的……甚至还有顶盔贯甲的家将……可这些人多虽多,却是一点儿都不乱,行动办事很有章法规矩,明明有这许多人,整个庄子却仍是一派清静安适的模样。若是在别处,就是只有这里一半的人,都得乱成几锅粥。
我在连绵的回廊里盘过来转过去,暗地里抱怨:谁说什么九曲的,这回廊根本是连十三曲都不止了!忽然听到前头不知哪个地方有脚步声,又急又重,听上去远不止一个。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