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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不能老晾着,需要纱布简单包上,但包得久了和肉连在一起,再撕下来只会更疼。
雨化田讨厌伤口,更讨厌疼痛。
他却已离不开纱布。
顾惜朝觉得自己今天不只错乱了一两次,好像自打上船起,他一直就错乱着。
他三十年来第一次尴尬得不知说什么。
雨化田已经剥开那块糖含进嘴里。
顾惜朝看着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起糖,嘴唇张开又闭上,末了又抿唇将手指上的糖渣吮干净……
青衫人觉得还是快点把正事谈完然后离开比较好。
雨化田刚刚问的一连串问题明显是个暗示,他前后一联系大致也猜出个轮廓。
只是不能在这里说,西厂里必定有直接听命于皇帝的人。
西厂督主选在湖中心小舟上会面,想也是顾及到这一层利害。
他也知道雨化田这几天来动用了能用的所有暗线,尽全力想找出那个黑袍客口中的神秘人。
从旗亭初遇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
而他跟雨化田如此相熟,也不过是近一年的事情。
恍如一梦。
无论结果如何,顾惜朝不会让雨化田走到最坏的那一步。
百年前他如坠冰窟,其实只是少一双愿意将他拽上去的手。
他就像想挽留住曾经的自己一样,急切地想牵住眼前人。
顾惜朝千算万算算错一步。
雨化田不仅是谜中之谜梦中之梦,更是噬心的蛊要命的伤寒。
药石无医,膏肓透骨。
顾惜朝迈步欲登岸,结果还是回头。
船篷里雨化田依旧裹着山茶红缎面狐裘,倚在窗子边上。
万语千言最后汇成无声喟叹。
“天气寒凉,你也别停留太久。”
他说。
雨化田独自坐在小舟上,望着青衫人走进风雪里。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
船身微微摇晃,雨化田喘息急促。他一向白皙且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起红来,似倾杯大醉。
又过了一会儿,他拿起船舱小柜里的帕子将手指挨个擦干净,方才慢慢起身。
唇齿间还有梨膏糖的甜味。
雨化田慢吞吞上了岸,没走几步就又看见那抹青色。
顾惜朝拿着件极厚的大氅折回来。
雨化田脸又红了一点,但他还是扬起下颌,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问道:
“你怎么又回来了?”
顾惜朝抖开衣服给他裹上,雨化田比他矮半个头,每次披衣服都披得很顺手。
“你说呢。等等,你脸怎么这么红?”
雨化田把下颌扬得又高了一点。
“冻的。”
他抓紧大氅状若无事往前走去。
顾惜朝和他并肩而行。
只有西厂提督自己心里清楚,那艳红斗篷后面靠下某个地方已经濡湿了一小片。
幸好仔仔细细清理了手指。
真是枉费昨夜从里到外洗个干净!
雨化田愈想愈气,恶狠狠瞪了顾惜朝一眼。
?
又怎么了?
西厂提督忧伤得像只患上相思病的豹子。
“没怎么,眼睛里进雪花了。”
所以翻个白眼还不行么?!
第一回 长生天眼起辇谷地 旧梦斑驳虚无之白
成化六年,春。
小男孩抱膝蜷在漆黑一片的通道里。
他青色的布靴上沾了山茶花瓣,衣摆上也尽是草叶灰尘。
本来以为是个浅浅的土坑,又因为随身的当值牌子掉到里面去,他才扒开山茶花丛爬进来的。
结果愈走愈深,直走到他饿得肚子叫又困得要命,还是没走到终点。
小男孩早已经忘了要去找什么当值牌子,他只想先睡一觉。
通道蜿蜒狭长,两边都是无尽的黑暗。男孩侧脸枕在屈起的膝头,把小小瘦瘦的身子团成个刺猬。
他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轻轻抖着。半梦半醒里他听见了一首歌,干净透亮的嗓音如巫觋轻吟咒语,又像四月里最澄澈的天色。
男孩听了一会儿,接着又睁开眸子。
那声音仿佛有奇特的魔力一般,诱惑着他继续往前走。
男孩身上仅着夹衣,头上也只是小内官常戴的纱帽,他循着歌声继续往前爬,却觉得愈来愈冷,到最后已是呵气成冰。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小门,男孩眨着凤眼,伸出冻僵的手缓缓将门推开——
他从一片虚无的黑,坠入一片更加虚无的白。
“醒了?”
顾惜朝从一堆摞成山的纸张间抬起头问道。
雨化田身上盖着毛毡,额角却渗出冷汗。
四周一切未变,他和顾惜朝正坐在一张巨大的山河社稷图上。羊皮拼就的大明疆域被五彩丝线划分成几个区域,其间散落着数十摞涂满地名数字和圆圈的熟宣。
两人手边上堆着几大箱斑驳古卷,碧纱灯照在小案上,映出半幅缩小的河山图。
西厂提督揉了揉太阳穴,又想起方才那个奇怪的梦。
梦里时光倒流,恍惚间还是成化六年的光景。
那一年他应该刚刚熬过化脓刀伤,被送进内官教习所……别的事情已经记不分明,大抵是挨打挨骂,夜来瓦滴水朝起床前霜的日子。
也是在成化六年,东缉事厂掌印督公曹少钦决定收下这个小小瘦瘦的男孩做徒弟。
雨化田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曹少钦会挑中自己。
当时他还只有五岁,身体并不很好,心思智计也绝非同期孩子里最出众的。
可是曹少钦偏偏选中了他。
雨化田曾经试探着问过,曹少钦正在写字,听见他这问题也没说什么,只笔锋一转,写了个“时也命也”。
梦里的事情雨化田毫无印象,声音气味温度触感却无一不真,他甚至能感觉到坠入虚无白色时的眩晕。
“如果元太祖归葬之地确实就是‘长生天之眼’所在的话,我还是觉得它就在斡难河……雨督主,雨督主?雨化田……”
顾惜朝伸手晃了晃雨化田,青年人劲瘦的肩头稍微有些扎手。
雨化田很快回过神来。
顾惜朝觉得他很不对劲。
“你怎么了?”
“没事。你方才说什么?”
青衫人摊平一张绘着蓝色眼眸形状的古卷,又拾起划粉,在山河图上转了个圆,圈住大明极北的一条蜿蜒河流。
雨化田眯起眼睛来:
“曾经的奴儿干都司西北的斡难河?我想你的依据是因为此处是几个可疑地点的交汇处。”
顾惜朝颔首道:
“正是。我们可以再顺一遍现下掌握的线索:其一、有个神秘人,据称掌握有‘长生天之眼’的钥匙。如果泠泉寺、柏树林、火人等等的案件都是蛛丝,那么他就是这些丝网最尽头的蜘蛛。其二、这个神秘人的意图是颠覆社稷,雪灯文社正是帮助他策划种种事件的智囊。其三、这些案件的策划都需要大笔银两,此人手中必握有可以流通的大量资金。其四、‘长生天’是元人崇拜的最高天神,所以此事必与前朝相关。其五、你从灵济宫前朝秘卷《圣武旧录》夹层里找到的这张图提到了‘长生天之眼’,并将其称呼为‘天之禁地’。”
雨化田接着他的话说道:
“而巧的是,元太祖的归葬之所,素来鬼神莫测的‘起辇谷’,也刚好被称呼为‘天之禁地’。所以很有可能这个能用‘钥匙’打开的‘长生天之眼’,正是历来众说纷纭的元太祖之墓,同时也是传说中埋葬着拥有海洋四方的成吉思大帝宝藏的地方。也因为如此,这个可以找到并打开‘长生天之眼’的人,才会有如此财力做出这些事来。”
顾惜朝又检查了一遍地图上得出的几个大致范围。
“所以只要确定元太祖之墓‘起辇谷’亦即‘长生天之眼’所在,就可以找到这个神秘人的老巢。根据各种记载和传闻,咱们已经可以粗略敲定元太祖可能埋葬的几个地点;然后你提出不如将前朝百年内向漠北驻兵的情况也算进去;我又在此基础上添加了国朝之后,瓦剌和鞑靼多次与大明发生边界纠纷的地点。以上述所有地点为中心,利用梁规逐圈放大,其交汇处刚好是沿斡难河中下游一线。”
雨化田凝视着那条西南东北向的河流:
“斡难河中下游现在还在国朝北山女真部塔哈羁縻卫辖下,其地多雪山密林。如果要过去的话,出了京师顺天府,只能取道永平府经辽东都司,再循脑温江北上。其地女真、鞑靼、明人混居,情况极为复杂,只能扮作小商猎户,不可打草惊蛇。”
青衫人见他已经开始计划路线,不由道:
“你当真要去?”
雨化田抬起眼眸静静看着他。
“先帝以佞幸相待,我便以佞幸报之。当今陛下以国士相待,我又如何?”
西厂提督顿了一顿,又道:
“此生已为寒铁,比起纤纤玉手里的破橙小刀,我更愿意做一柄饮血的剑。小刀可以装在七宝锦囊五十年无忧无虞;利剑战于沙场一次断刃,就会被丢进熔炉里去。刀有刀的富贵,剑有剑的尊严。”
雨化田刻意看着顾惜朝的眼睛。
此去很可能是一死。
败死于敌手,胜化于熔炉。
知道太多秘密的剑,终归是个极大的隐患。
所以他前几日里才约顾惜朝船上相见。
傅晚晴之于顾惜朝有多重要,雨化田自然是很清楚,他无意去变更什么。
只想以后天大地大,青衫人对花对酒,偶尔浅酌小醉,可以想起弘治三年初冬落雪,曾经有个穿红斗篷的家伙,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瞧过他。
就这样吧。
雨化田移开目光,脸上又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顾惜朝忽然说:
“你缺少一把剑鞘。”
西厂提督微怔,接着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青衫人从小案边绕过来,捡起地上毛毡抖了抖,从后面给雨化田披上。
他的手环过雨化田的背,裹好毛毡后并未立刻松开,变成个温暖的拥抱。
顾惜朝的鼻息喷在雨化田耳后,卷发挠进西厂提督的脖领里,酥麻微痒。
他说:
“用一把剑鞘将剑裹住,就算有豁口,又有谁能看得见。”
听起来几近情话的低语,却被顾惜朝讲得又狠又辣,甚至带着两分犯我者死的杀气。
雨化田垂首露出一段脖颈,隐没在长发间的嘴角高高勾起。
“哦?你这剑鞘又需要什么代价?”
顾惜朝把裹得已经够紧的毛毯又裹紧了一点。
“谁教你运气好,白捡的。”
“先生,这万万不可!”
少年天子从御座豁然站起,像是要窜到房梁上一样。
雨化田依旧袖手垂头,恭谨立在下首。
“陛下又叫错了,臣不是陛下的先生,当不起这个称呼。”
弘治帝着急地挠挠鬓角,干脆直接走到雨化田身边。
“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讲这个!我说不许去,您就不要去,事情虽急,大明又不是没有人了,怎么能让您……”
雨化田抬头道:
“陛下如果是怕臣这一去,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令陛下为难的话,那可就错了。臣既然提督西厂,就清楚自己的本分。事情一了,臣当即自我了断……”
少年人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自我了断?!您知道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我是往灵济宫放了人,那三个全是影卫里一等一的好手,武功智计不在几位档头之下,可这都是为了保护您。自从泠泉寺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怕和您说要往西厂加人,您倔得很又不乐意,所以才偷偷摸摸让他们过去……”
雨化田的睫毛颤了颤,接着又很快变回恭谨的姿态。
“臣驽钝才疏,但这国事非同儿戏的道理,臣记得教过陛下。皇家不只是陛下您一个人的皇家,臣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走下去。”
弘治帝急得要死,忙道:
“先生您要非去不可,我也拦不住,但是无论怎样,我是一定会把您再拉回来的。”
雨化田又抬起头看着他,像是在看小孩子玩闹。
少年人真急了,张口就说:
“再说了,您说话不算数。我八岁的时候问您,您说好要一直陪着我的,今天倒要反悔了?对了对了,我听说您最近和一个穿青衣服的男人走得很近对吧?您们是好朋友对吧?您这么想不开他知道嘛?”
雨化田根本没想到弘治帝竟借着影卫知道有顾惜朝这么号人,还搬出来压他,脸上一红轻咳两声。
“咳咳,他知道。”
弘治帝疯了,开始撸胳膊挽袖子:
“知道?知道他不拦着您?不行这是哪儿来的野男人我找他算账去……”
嗯,他没拦着我,他抱着我说要陪我一起去。
当然,这句话西厂提督是不会讲出来的。
试探完毕,雨化田伸出左臂拦住天子去路。
“嘤嘤嘤!您又拦着我!”
“臣只使了两分力,陛下还是不要再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