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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厂提督捋了捋依旧柔顺的头发,复而又躺下。
他从来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
年幼时自西南以战俘之身入京,每日里提心吊胆;后入宫为内侍,拜师习武学宫里规矩,一言一行一坐一站皆有严苛尺度,吃东西的时候如果嘴边发稍粘上渣滓只会换来板子,睡觉时头发乱一点四肢稍展开也会立马被叫醒挨罚。
更不要提赖床不起这种懒散至极的行为了。
楼下的顾惜朝好像是在准备面食,揉面团的声音虽然已被控制到最小,却依旧瞒不过雨化田的耳朵。
西厂督主裹在薄被里挺尸似的盯着有些破旧的帐顶,他决定等青衫掌柜做好早点再起床下楼。
等到雨化田再醒过来,窗外早已是红日高悬敞敞亮亮的光景。
看这样子早点是吃不成了,只要别一起错过午膳就好。
顾惜朝正坐在柜台后手执毛笔把算盘拨得响亮,见雨化田打着呵欠缓缓下楼,话也不说转进灶房。
片刻后雨化田面前即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米浆和半块挂霜雪花饼。
西厂提督呆了一呆,第一他从未试过睡到这个点才起,第二以常识来看现在这个时辰怎么着也不能算得饭点。
顾惜朝依旧埋首于纷飞的账本算珠里:
“不用早膳,易胃肠淤结,神思迟钝。”
两道小食清甘不腻,颇合胃口。
雨化田以茶漱口,再三确定嘴角发梢没有奇奇怪怪的东西,方才道:
“我记得从前掌柜的多烹咸卤之食,现在怎一日三餐都换了甜口?”
顾惜朝拨算盘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滞。
“酒栈营生,以钱为尺。金主为天,敝店为地。客人好甜,我便做甜,如是好咸,则烹卤食罢了。”
青衫卷发的掌柜倒腾完账本,过来将残羹冷炙收进灶房,雨化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神思飘摇间想起梨园戏本。
那是他少年初起陪王伴驾时听的头一场戏,唱的是千年之前吴越旧事,戏里有响屐廊横塘水,有娇娃采莲霸主逐鹿。
成化帝与万妃皆好热闹华丽,宫里召的戏班也尽皆当时京中名伶。戏用的是官话,字正腔圆;戏本则是新写的《浣纱记》。
先帝和万贵妃早年历尽坎坷,后来终成鸳鸯眷侣,之所以喜欢这《浣纱记》盖因其中范蠡西子之事,或多或少有些共鸣。
雨化田当时还是十二三岁的模样,主子们从戏里瞧出了破镜重圆神仙佳偶,他听得最真着的却是五湖泛舟沧浪远,三千越甲可吞吴。
戏台搭在宫里的太液池边,几场连着唱过来,最后是范蠡绛衣临风,携佳人而去。
茫茫练渎,无边秋水,功名到手未嫌迟。从今号子皮,今来古往,不许外人知。
人生聚散,兴废浮云,世事如儿戏。
玉面修罗四字百年前曾经是腥风血雨,但谁又能想到如今他双手沾染阳春水,在这小小酒家灶台烟火间做个无名掌柜?
为家国河山,范蠡曾失西子,又亲睹吴越仇怨,血债往来终不得解脱。故宁舍荣华隐姓埋名,做个商贾逍遥于世。
他身边好歹还有一人相伴。
破镜重圆,这只是戏文里才有的美满。
顾惜朝的妻子现在只怕已是一把枯骨黄泥,睡在那亭亭如盖的海棠树下。
他看起来和千年前的越国上大夫一样逍遥遁世,只是却有些太逍遥了。
心念电转间想到此处,西厂提督硬生生咽下已到嘴边的讥诮话语。
若将现在的顾惜朝比作鸱夷子皮,未免冒失了些。每个人都有不能随便讲出来的事情,于雨化田是他曾经失去的所有和少年时龙帐凤床里的荒唐,于顾惜朝则是天意妒伉俪人间无晚晴。
二人现在就好像伫立于棋盘纵横阡陌,卒马已互有往还,中间却还隔着楚河汉界。
界限分明终归是好的,到时棋局一了挥手作别,可以走得决绝。
顾惜朝不知何时已经捧了卷书坐到雨化田对面。
他洗完碗碟回身之后,便瞧见雨化田微微愣怔放空的双眼,那双凤眸好像胶着在自己身上,誓要在青衫上燎出几个窟窿,又好像是透骨十分,穿过他发肤血肉在看着别的什么。
西厂提督竟会出神如此长时间,这倒是个新发现。
一本《草木子》还未阅百字,雨化田已经回过神来。
“泠泉寺之事看似已了,实则尚存诸多致命遗漏。”
顾惜朝听他这开腔便觉又是个步步为营长篇大论的节奏,索性阖上书页到杯粗茶听着。
“譬如?”
“空际本为寺院住持,泠泉寺又曾是敕建佛寺,虽至前朝时已非皇家钦定的香火院,但受僧录司管辖。其住持均由礼部郎中考其才德,以居首位者充之。空际为孤儿,自幼即在泠泉佛寺出家,前任方丈亡故后,空际年甫弱冠,清姿才粹,遂继任住持,统管泠泉寺寺务。”
“一个履历干净的年轻僧人,断无必要做下此等事来。”
“不错,除非……”
顾惜朝唇角一勾:
“除非他自幼便是一枚棋子,生来即是为了某些不可公之于众的目的。”
雨化田望向窗外炽烈明亮的天色。
“你我一道经历泠泉寺之事,想必你也看见了,西厂并非仅是秘密缇骑,而是一张网。然其枝蔓之深布延之广,并非一代之力便可织就,这张网的源流可溯至洪武永乐年间,以皇家内孥为依托,耗数代心血而成。”
顾惜朝虽非明人,然而来此日久,又兼客店人杂,南北间怪闻百年里轶事也算听了不少。他基本已经猜到雨化田话里的数重含义。
洪武永乐年间可以有如此资力营建起这般工程的,只有一人。而这人的身份又决定了永乐帝可以安心将如此重要机密的组织交付于他。如此想来,这张网原先即是东厂前身,而后延续至前朝时,阴差阳错死了头目,整个重担便交到年少的雨化田身上。或许是因为彼时雨化田还是少年,又日夜陪王伴驾不好下手,故东厂中权势争夺并未波及到他。然而旁人就算取了东厂督公的名头,手中实则没有确实的东西。成化帝老谋深算,装聋作哑扶起一个架空的东厂,吸引朝中文士口诛笔伐,暗地里拉拔起握着这张网的雨化田,直至时机成熟西厂横空出世,一干跳梁小丑似的人等才傻了眼。
年少得志,绝色姿貌;总领精锐,监军辽东。
雨化田可以在如此年纪便坐到这个地位,且新帝登基依然倚重于他,靠的不仅是个人的资质,更有大明立国百年间秘密传承下来的旧例。
无论握着这张网的是三宝太监还是曹少钦又或雨化田,无论这张网是叫什么名字披着什么伪装,它之所以屹立不倒,只是因为它实际只忠心于皇帝一人。
帝王驾崩,新帝继位。曾经的督公身死,新的小内监补上。
一代一代流传有序,正像江湖中的武林世家多养着死士。主人的嫡子还是主人,死士的徒弟永远是死士。
雨化田网中的人可以为他化作利刃殒身不恤,而雨化田本人正是经曹少钦之手教养出来的一柄利剑,看着是个披着锦衣华服的人偶,是深宫里贵妃娘娘的心腹,而其剑柄却永远在皇帝掌中。
雨化田是下棋之人,却也是更大的一局棋中最后的杀招。
一如当年的顾惜朝。
青衫人思及此处不由得遍体生寒。
但是更令人头皮发麻的事情则是雨化田话里的第二重深意。
西厂再如何手眼通天,全凭帝王心术倾皇室财力才有今日之貌。
空际只是一个普通的和尚,但是他自幼开始便像“江都顾家”中的丫鬟仆役管家一般,打理出一个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壳子,甚至骗过了僧录司和礼部以及厂卫眼线,只是为将西山佛国变作血海滔天。
到底是怎样的人又或有怎样的手段,才能操控空际这般的棋子?
像空际这样生平都罩着一层面具的人,在整个帝国中又究竟有多少?
一个“江都顾氏”可以运用自如的背后是千千万条编织交错的线,一个空际的背后是否也有千千万个随时随地待命的傀儡?
顾惜朝手中的茶盏已经彻底凉透。
千手千眼,上贯九霄,下彻黄泉。
他忽然想起在泠泉寺大悲阁中怪物的千只眼睛。当时二人跃至第一重房檐时,那菱花嵌琉璃的窗扇间看起来有黑白污渍。
现在想来只恐不是什么污渍,而是那怪物将其中一只巨眼贴到琉璃上,从幽暗阁内窥视着他二人。
所以它才能霎时出手便直奔雨化田而去,狠辣迅敏招招夺命。
后知后觉的凉意透骨而来。
顾惜朝很少有这种感觉,他自负才高,于诸事皆先知先察,即使偶有遗漏,也多能掌控于手中。
泠泉寺一事,看起来是雨督主成功剿灭凶徒,但实则是他二人身坠巨网,已被千手千眼的怪物盯上。
雨化田收回目光,看着顾惜朝手中盛着深红色茶水的陶杯。
“可以组建起这张网的人,我已大概有个猜想。空际服毒自尽前说自己心中有佛,却非平常之佛。又目当今之世为无明世界,视人为妖魔。将自己又或他身后的人比作地藏王菩萨,要渡尽地狱中恶鬼孤魂。”
顾惜朝缓缓道:
“鬼者,人之影;死者,生之终。装神弄鬼,小则谋财害命,大则欲以不祥之兆倾覆社稷。然而绝地天通,幽冥相隔,鬼原是人,生不为生、行尸走肉,便成了鬼。鬼并无惧,怪也平常,怕的是人鬼人怪。”
雨化田忽而正襟:
“我西厂办事,一向干脆利落,此次却将掌柜的卷入这事端,实是万分抱歉。”
顾惜朝啜了一口凉透的茶水。
“事已至此,赔偿顾某一个柜子看起来是不够的,雨督主倒说说看下一步如何打算?”
雨化田垂眸弯唇,笑得像只狐狸。
“其一,掌柜的可以安心继续在这旗亭做个掌柜的,我自会着人日夜严加看守此处,以保一世安康。”
“其二?”
“长风摧折,黄雀俯首,鹏则借势而上,扶摇万里。我想迎风而起,却少了个同伴。”
青衫人笑道:
“找鹰作旅伴,督主好胆量。”
“彼此彼此。”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
“督主吃准我必会选这第二条路。”
雨化田手指打着圈儿划过自己面前的茶盏。
“只因你是顾惜朝。”
眼看到了中午,顾惜朝转身进灶房烧火煮饭。
雨化田看见他端出的菜时,明显有些失望。
“怎么不是甜的?”
掌柜的将弯起的衣袖散下来,淡定答道:
“甜食吃得太多,容易痴肥。督主以往和顾某算起来也没甚干系,如今即将启程,我不想看见同行之人珠圆玉润反应慢。”
雨化田差点立刻炸毛。
但是他随即一想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最近好像确实胖了那么一丁点儿。况且玉面修罗医毒双修,这涉及养生之事还真不敢不听。
嗯,只当他是灵济宫外聘厨子兼医生。
雨化田动筷尝了一口那桌子上摆着的卤汁羊肉和清水烧菜头,味道倒还不错。
他品完菜肴擦擦嘴,慢悠悠问了一句:
“顾公子对待同行之人,向是如此牙尖嘴利舌如蛇信么?”
顾惜朝笑得好像某种狼科动物:
“彼此彼此。”
“茶也吃了饭也品了,不如说说我们下一步往哪里去?”
“我出灵济宫前接到密报,最近京城九门提督手边儿出了些怪事。春夏时节,顺天府常常有挑担货郎,走街串巷叫卖应季花卉,兼售仕女胭脂水粉及鬓边闹蛾儿剪彩花等物,而近两个月来京中卖花货郎多有死于街角巷尾者,仵作验尸,看不出缘故。都察院巡城御史密奏于圣上,这事情便递来西厂。我手下人细加查验,却交上来份古怪结果。死者多呈目眦尽裂张口欲呼状,其体内血液涌贯于脑,似是因惊惧过度而死。”
雨化田顿了一顿,又道:
“同时京中大街小巷开始流传起一首歌谣,谣曰:半倚门,鬓边花,柏木深深是奴家;黛色袄,石榴袴,烧朵胭脂簪黑发。”
顾惜朝心想果然世道变了,这邪恶势力也未免太悠闲了点,杀个人造个反都啰啰嗦嗦舞文弄墨跟行酒令似的,当然顾公子这番腹诽不能跟西厂督主明讲。
“所以这歌谣和卖花货郎枉死或有干系,而这卖花货郎枉死又或许和泠泉寺之事背后之人有关联……只是市井三教九流人多眼杂,督主又待如何?”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对面的雨化田又露出那种狐狸看到肉的表情。
西厂提督状似随意地问道:
“顾公子,你会卖咸菜吗?”
第一回 路冻崖高人世九重 花甜药苦巷陌五曲
弘治三年的夏季异乎寻常的热。
分明只是六月末的光景,小康之家已大抵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