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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鬼差有何动作,那鬼面色不变,眼中却精光一闪,长身而起,只一眨眼便已消失不见,鬼差们四处巡望,才发觉那鬼站在岸边,正是那鬼界第一惹祸精的身旁。
而那惹祸精却笑吟吟的看着他们,用口形比划道:这是我的老熟人,说句话就走,各位大哥该忙什么都忙什么去吧!
虽然这不合规矩,但这种麻烦能少最好,反正真有什么事也可拉云天青出来顶罪,何乐而不为。众鬼差便悻悻回转身子,吆喝着规整新鬼们的秩序。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云天青看着那鬼,第一句话便道:“你是谁?”
那鬼一头银发直垂腰间,身形英挺眉目俊朗,一股森寒之气隐隐透出,笼罩周身,眸中精光四射,顾盼间可说是冷酷中又不失神采飞扬,死后尚且如此,不知生前当是何等风流模样,又迷倒多少女儿家。
云天青心中暗暗称赞,果然妖孽……
“你是云天青。”
虽是肯定的语气,却尤带着几分不确定,那鬼上下打量着站在眼前的惫懒青年,眉头稍皱,似是平日里不惯这样看人,却又觉得跟自己想象差距着实颇大,眼中不乏狐疑之色。少顷,便收回试探目光,倨傲的站在青年面前,等着他的发问。
云天青却抿唇一笑,手伸向腰间,发觉就早已喝完,便失望的悻悻收回,换作抱臂胸前,“你的时间不多,有话直说,找我何事,小狼妖。”
被道破身份的鬼登时全身紧绷,眼中杀煞之气凝聚,却在下一刻想起自己已死,用不着再这般遮遮掩掩,他嘴角微微下撇,迅速闪过一丝苦涩之意,也不再怀疑眼前这人的身份,缓缓道来:“你果然是云天青。”
“是梦貘族长柳梦璃的嘱托。我欠她一个情,自当偿还。她说,虽然很想亲身前来鬼界看望你,却因某些事无非达成此愿,只得托我来告诉你一句话。”
“说。”
“早已陌路,何须再念,今夕何夕,当断则断,云叔一生洒脱,也无法等来一个本不可能的结局。”
那俊朗的狼妖口中一字一句,说着那昔日清丽少女对他的称呼,云天青却并未觉得丝毫可笑,他看着对面那妖冷峻威煞的眉目,恍惚了一下,又瞬间清明。
没有回答,沉默无声晕开,青年一如生前明亮的双眼微微弯成一个令人看了便觉舒服的弧度,微笑不语。
那狼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站着,等了半晌,却听云天青问
道:“你不也是妖?况且修为如此之高,想必若无其他原因,若是要等到你来这鬼界,怕是很难吧,即便你欠了梦貘族长的情,按理来说她也不该将这事交给你啊,”就不怕在这狼妖归位之前,他云天青早就不知化成哪儿的灰了。
“因为她在将此事交给我时,便知我已活不长了。”
“哦,那是为何?”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凡人。”
“……”
没有等云天青说话,那一直漠然的狼妖开始说起了自己的事,他说的不急不缓,依然是那般冷酷模样,眼神却曲折,像是在巨大的坚冰之后埋藏了极深沉的痛苦,却一直没有人可以说,也没有人听他说。
“我爱上了一个凡人女子,便去请求梦貘族长把帝女翡翠送给我。她并没说什么,只是要我死之后在鬼界寻找一个叫云天青的人,告诉他一句话。我当时并不明白,但后来我便懂了,她当时即知,我活不长了。”
“在和那女子相处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虽然凡人一向非我族类其心必殊,所以我才去求那帝女翡翠,但那也只是防着其他人……她是那么爱我,我相信她不会因我是妖而改变我们那么相爱的事实,我只是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告诉她,等到时机一到,我便不会再对她隐瞒任何事。”
“终有一日,她要嫁人了,我们一起私奔,途中我告诉了她,我是妖非人。”
话语戛然而止,起初温柔的语气变得没有丝毫的感情,比忘川更冷,比幽溟更沉,比地狱更令人绝望。
云天青看着他,眼神带着一丝丝的悲悯和说不清道不明捉摸不定的复杂,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却更像是长久的习惯,是保护的面具,是不知所措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时下意识的反应。
那笑没有一点点的温度,仔细探求,却发现那是个无底深洞,隧道上沾满了时间的尘埃碎屑,用手一抹,就掉落了一地的褪色伤疤。
狼妖终于再度开口,却只得一个短短结局。
“她偷偷回去向家人告密来捉我,我把她吃了,之后被人围攻而死。”
力量从来不能用单纯的叠加方式来算,区区凡人,再多的围攻又能奈得了拥有数百年修为的狼妖如何,只是当对方完全不反抗时,菜刀锄头也可以当做杀人利器。
云天青隔河望去,看着不远处敛了一身煞气的妖安静的夹在众鬼之间,沉默行走,挨过了桥头,便被鬼差将枷锁套在头上,恶狠狠的推搡着带向了更加阴暗的地方,深重的血腥气自那处传
来,更有无数撕心裂肺的惨嚎,响个不休。
是妖本就低人一等,又何况吃了人这等罪大恶极之事,即使并没犯过其他错,也该尝尝地狱真正的滋味,再劈个神魂解散,这样才算按照六界规矩办事,还那些无辜而死的人一个公道。
“我爱她。”
临走前那妖的魂魄无声的喃喃着这么一句话,眼神终于痛苦倾覆。
绝望与疯狂交织,深到吞噬生命的爱,背叛催化了这一切。
这样的爱,开始便带着鲜血的色彩,或许强者弱者、背叛与被背叛都早已颠倒错乱,而凡人短暂的生命本就无法承受妖的执念,即便开端和中途是柔软的时光,却也可能是悲惨结尾所赠送的一场空欢喜,就连孰对孰错,谁是飞蛾谁是火,也都不重要了。
彼岸花如血,灿烂盛放,自地面一直连绵到鬼界阴霾的天际,覆盖出浓烈又华美到极致的血海,风吹翻波,却似刮起阵阵冰凉腥甜,淹没了单薄如线的想念,但终于只是淹没,永远也无法割断。
或许只是因为,那早已变成了这荒谬存在的倔强执念。
云天青破天荒有些怔忡的看着缓缓流动的深黄河水,眼神被映得晦暗不清,不知为何突然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像是急切的,再也忍不住受不得耐不了的要从胸腔中一跃而出,只有这样才能呼吸到一丝丝的空气。
心跳?他先是觉得很惊讶,接着是可笑。
作为一个鬼,这种感觉还真是久违到了新鲜的地步。但他最终只是沉默,轻轻拨了下搭在额前的墨蓝发丝,眉目渐渐沉静,瞳子恢复了清凉,夹带着些许温柔。
“云天青。”
像是早就预料到那般,青年脸上不曾出现丝毫惊讶神色,只是伸手按住了眉心,似是烦恼什么一般,搓揉了两下,转身看着对面那人笑道:“师兄啊,我想了半天,还是这个转过来的姿势最帅,如何?”
白衣的男子只是沉默的站着,隔着一地鲜红望着他,眉间一簇火焰如幻觉般轻轻跳动。
他望着他的微笑,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凝视不需要凝噎,玄霄忽然觉得自己恍惚听到那日青鸾峰上的清越笛声,破开了云层,迎着温暖和煦的日光,柔和洒落。
云天青深吸了一口气,他曾认真想过,说出那句话时,是该适合什么样的表情,笑太随意,不笑又使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凝滞奇怪,一直想到他烦得挠掉大把头发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也只得作罢。
得到此时他方明白,自己想得太多。
“对不起。”
那一刹那,他忘记了人可以作出的所有表情,时间空白,空间苍白,那人的双眸,黑白分明。
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太虚一梦,衷情不休。
都还似,旧温柔。
“我早已来了。”过了半晌,玄霄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想了很久,你是对的。”
云天青还是那般柔软的看着他,“那只小狼妖是太执着了,不好。”
“我来鬼界,起初并没找到这里,却看到了轮回六道处。”
只一跃,今世一切尽成烟,人妖仙魔,再无何分别。
云天青低头,忽然扑哧笑出声来,“过了这么多年,师兄果然还是路痴。”
“……云天青!”
还是那般没个正行,还是那么有本事气得玄霄失去平日的冷清自持,横眉竖目的对其进行“教导”。
他忽然又敛了怒意,苍白如雪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神色,终于开口,语声却低沉,恍惚有种焦躁被深深隐藏之下的错觉。
“你,去投胎吧。”
“……”
“再不投胎,你就会魂飞魄散!你……”
“师兄,你怨我么?”
青年上前一步,将玄霄虚圈在怀中,额头轻触那人发间,嗅着昔日熟稔无比的气息,忽然便将头深埋其中,不再抬起。
玄霄浑身紧绷的被云天青搂着,双臂靠在两侧,他微微使力,不知是不是想推开青年,却又狠不下心,最终轻轻落在那人背上,心里突地一酸,还未及说什么,青年又毫无预兆的起了身,脸上已是换上了一副痞子样的轻松笑容。
玄霄怔怔看着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等了许久,也不见出声。
“我知道师兄现在进了魔界,我很高兴,”云天青,“本来看师兄那时,都已经不记得我了,没想到现在师兄居然来了鬼界寻我,云天青再怎么贪心,也是该知足了。”
“天青……”
“好啦,你我之间,何必弄得这么这样惹人心烦,哦不对,现在你是魔我是鬼,哈哈,我们两个还真是绝搭的师兄弟啊……”
“够了!”
青年笑声戛然而止,他略带惊讶的看向玄霄,后者也不知为何自己竟是起了极大怒气一般,又不知往何处发泄,心中混沌一片,只得将所想尽皆道出,方才痛快,不致像现在这般,灼烧心肺,竟是痛苦不堪。
“你听清楚了,我是怨恨过你,可是过去之事不必再提。若不是你……夙玉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多少,也不会有天河……虽然我决不后悔
,但我承认,你并没做错。”
那人眼中一片透彻坚定,又坦坦落落的直言不堪往事,竟无半点遮掩尴尬之情,“我接受你的道歉,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去投胎吧。”你该有新的人生,而不是耗在这阴暗幽冥之地,徒费了那大好时光。
“师兄,你知道么,前几天我在那些新死的魂魄中,看到了一个人。”看不清青年垂下的脸,只有极低的声音轻轻传出。
“他是一个叛乱的王爷,本是已逃出生天,但不知为何还是下来了这里。我看到他时,他手里紧紧攒着一张锦帕,笑得极是欢喜,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死得那么惨还这般快活的人。这人路过我身边时,我听到他说,终于可以见到她们了,终于,可以团聚了……”声音愈来愈低,
玄霄并不知他在说谁,便淡淡“嗯”了一声,任他说去,又听到云天青声音高了起来,却是带着真实的笑意,再没有那面具般的寒意了。
“我云天青,虽说一世潇洒,却也算是一世孤寂……下辈子我可要娶个漂亮老婆,生个大胖儿子,尝尝那一家团圆天伦之乐,究竟是什么滋味。”
“所以师兄,天青先走一步,就此告辞。”
等了这么长的时间,该是谢幕了,该是散场了,该是你忘了我,我忘了你了。
他微微一笑,还是那样的些许痞气,老旧的温柔点点化开在眼角眉梢,温润的眼眸不再那般灵动鲜活,却是满溢了沧桑的深厚,深厚得像是积了千万年的柔软,柔软得像是记忆中无法复制的美好过往,被隐藏在角落里的年少张狂肆意,单纯的倾心,不过是,你爱我,我爱你。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玄霄沉默的看着他,手指深深地陷进掌中,在光洁掌心上生生刻出纠缠的血线。他无法开口,唇舌被时光禁锢在一刹那,刹那即是永世。
他唯有沉默,看着云天青转身,一步步向着轮回井走去,像看着那些早已消失的时光,那些千百年前那样真实存在过的过往,那些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那些温暖的美好的痛苦的撕裂的决绝的,遗忘的。统统,统统,消失,跟着那人一起终究湮没在六道中,化成无形的灰烬。
从今以后,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能证明那段岁月是曾真实存在过的,那些痕迹终于彻底消失,就像它从没发生过。
云天青一步一步,缓慢而又坚定的朝着轮回井走去,他有些透明的墨蓝长发柔软的搭在额上,一起一伏。
跳进去的一瞬间,云天青回了头。
r》 他勾起一抹微笑,一如当年琼华初遇。
然后消失不见。
不见,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