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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进良笑起来,被灯光照着,有几分惨色。
他断然不会离开龙门。
——那只有成全雨化田。
难
赵怀安不仅圆滑,而且是个搅局的高手。
雨化田接到消息戴好金丝面具换上书生袍,那件袍子由上好的料子裁剪,内衬华贵,暗纹隐绣一应俱全,卜仓舟脏兮兮的白布袍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穿得这么好,要怎样偷龙转凤去扮那个不伦不类的家伙?
马进良内心不禁问道,转念觉得自己昨晚就该想通:雨化田来龙门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拿到传国玉玺,擒不擒得到朝廷钦犯、能否将对方同伙连根拔除,甚至死多少人、会否杀敌一万自损三千,都不在雨化田的考虑中。
厂公的局摆到了更远的地方,龙门是其中一个关键的步骤,雨化田不是曹少钦,他步步为营谋划了许久,绝不愿停步“折戟沉沙”。
只不过现在赵怀安碍着他的道,凡是阻雨化田路的人,有多少他杀多少。
临走前天边的垂丝云压得更低了些,雨化田骑上马,抬眼望向天空,浓重的云朵好像倾轧到面前,天色越变越坏,云中隐隐旋出一个漩涡,六十年一遇的飞旋龙马上会席卷龙门,他离黑水城的宝藏只有一步之遥。
马进良紧随雨化田左右,西厂人马三百多骑兵加上守关的将士正一同向龙门客栈的方向进发,马蹄声在辽远的荒漠中不断扩大,震得地动山摇。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雨化田,即使他在马背上被颠簸得看不清楚,马进良还是固执地朝对方的方向望去。
金丝面具挡住那人的脸——平日里总带着一股睥睨神色、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的脸,雨化田气宇轩昂目视前方,身为西厂督主的气势无人能够替代。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身边的马进良。
赵通对马进良说过,他认为进西厂后最美的日子是在灵济宫,督主在灵济宫好像就没了大脾气、什么都任番子们胡闹似的,因为那里没有皇宫的人,没有江湖上的人,不用每时每刻绷紧了算计。督主生气了,罚他们去泡冰水,大家就当一起洗过澡了;督主高兴了,和他们在校场过招,打得好有夸奖有一赏再赏,练得不好挨几记眼刀挨几个招式,心中只有佩服甘愿。若摸不准督主想什么,好说,问大档头总是没错。你说出门有灵济宫撑腰,回灵济宫有大档头顶着,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马进良笑他:赵通,你也不看看自己干的是什么活计,是杀人,不是杀鸡杀鱼,你难道想杀一辈子人?
赵通反问他:那我们回到锦衣卫,还不是干一样的活儿?大档头,你觉得你这辈子还能走出朝廷?当了鹰犬,飞鱼服看着光鲜,其实鹰犬鹰犬,我们不是鹰,是比鹰狠的犬。但你比我们好,没有家人牵挂,现下只要一心为督主,督主又赏识你,将来肯定升官。
马进良拿一块糕堵了赵通的嘴,因为那时雨化田悄无声息走到他们身后,他一转头就瞧见督主含笑的面容。
“赵通,”雨化田叫他,赵通赶忙要自己掴掌,被雨化田阻止了,“‘鹰犬’二字解释得好,赏。”
雨化田又拍拍马进良的肩膀:“大档头要谢他吉言,我将来若还有所成,定会提拔大档头。”
马进良谢过,那时起他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比鹰狠的犬。
雨化田不是瞎子,马进良对他的一腔相思,他都知晓,他也默认了、放下身段与对方相处。真心若是十成,他们之间占了有六成。
剩下四成,身在朝堂,谁都不指望谁能继续托付。
有朝一日,马进良离得了庙堂,雨化田离不了,他看得太清,深陷权力之中、仗剑江湖不是他能想的事,生平多出来一个马进良给自己几份情,已经是上天给了莫大的恩赐;而马进良早已孑然一身,做什么事都是为了督主,此生已然被“雨化田”三个字缠死了,要他离开雨化田,也是不可能。
两人的关系怎么看都是一段解不开的死结,循环往复,没有终结之日;彼此又无法痴缠,只好真心化作思欲,在虚妄中偷得欢愉、止步不前。
队伍杀到龙门客栈,雨化田示意马进良去对暗语,然而场面在他们不在的时候早就乱了套,流矢似雨般飞来,雨化田化力挥袍挡去,面容冷若冰霜。
将是一场恶战。
马进良先对阵顾少棠,狠斗一阵后赵怀安忽然前来对抗,大风卷起满地黄沙,吹迷了他的眼。
他的眼痛,费力分神去望雨化田。
雨化田在坐骑上冷冷观战,五虎断门术碎剑四散,杀死的不光有赵怀安一伙的人,还伤了西厂的自己人。
马进良见后心神动摇,体力不支间被赵怀安削去了覆面,伤口暴露在黄沙中。
那一瞬间的感觉,有羞耻,有恨意,马进良杀昏了头脑,招式刚猛致人死地,然而眼前的对手剑法高明,他的胜算很小。
当了十多年鹰犬,今日似乎要到头。
人总是有关于对死亡的本能直觉,马进良嗅到了周围被杀之人的血腥味,和赵怀安对峙的招式忽然慌乱继而没了章法,瞬间一剑穿过的他的胸膛,一滴血点入义眼。
他倒在黄沙中,额上被断剑所伤,神思开始恍然。
周围的一切厮杀化作模糊的风声呼啸,慢慢变得安静,只剩无数黑影在闪转腾挪。
黑沙暴终于袭来,被吹起的沙海卷过遍地尸首,许多尸体很快被掩埋了。随黑沙暴来的还有流沙,马进良的身体开始下陷,但他现在濒死,无力逃脱。
赵怀安解决了雨化田手下的高手,正提一把剑去与雨化田对决。
马进良每呼吸一次都无比疼痛,他用仅余的一丝力气朝那人喊:督主小心!
那人回头望他,还是跟大漠不搭的气质,过分明艳,淡红的嘴唇微动,说了什么,他听不见。
马进良阖眼之前模糊忆起初次陪雨化田逛街市的情景,在他们旁边的一对男女嬉闹,雨化田见后问他是否想过娶妻生子安稳一世。
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
他早该离开龙门,雨化田若不愿,就用双剑逼迫——甚至杀了雨化田,带上对方的尸首离开,再寻块土地葬了,安稳一世。
可惜他快死了。
分
雨化田听见马进良的呼喊,一瞬间回头去望对方。
那人已倒在血泊中,鲜血渗入黄沙,水蓝色的官服被沾污,本来只有他一人能见的疤面现在暴露在黄沙中,嘴角有鲜血流出。
赵怀安的一剑刺得狠,马进良恐怕命不久矣。
他握三子剑的手瞬间停滞了下。
“进良……”
雨化田淡红的唇吐出这个名字,心头揪起针刺似的痛,像万蚁噬心——原先他今日来此地前决意,不管发生什么,他为的只是计算好的未来图景,纵有万般心思,统统都要放下不管。
现在是如何?
雨化田转头看赵怀安,剑客手中牵着星云锁,要到龙卷风中与他分胜负。
如若平时,他怎会答应这样蠢的挑战,到龙卷风中搭上一条命么?不是剑客疯了就是他要疯了。
可雨化田此刻却真有不顾一切冲进去杀了赵怀安、或者与那人同归于尽的想法。
马进良被漫漫流沙掩埋,再也看不见。
雨化田忽觉得一切争斗都没了意义,他害死了马进良,从此世间少了一个能和他日夜相处的人。那人会执住他的手给他渡暖,泡的红枣桂圆茶甜味刚好,跟他说的情话不会太腻,他可以一直一直跟马进良从早说到晚,不论江湖逸闻或者正史野史,只要问马进良,那人一定会耐着性子讲给他听,灰白的眼珠含着笑意。
每时每刻会唤他督主,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赵怀安瞧见西厂督主眼中有了浓浓的杀意,还藏了些悲怆——他的激将法似乎起效了,于是甩动手中的星云锁链去打神思不稳的雨化田,这时候的攻击如打蛇七寸,抓住了雨化田瞬间流露的倦意,事半功倍。
不出所料,雨化田用来攻击的三子剑的子剑被星云锁链的运力反转,直直擦过自己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
他去抹那道血,垂眼看见雪白的指上沾了鲜红的印记,唇边忽露出诡异的笑容。
雨化田的眼变得平静无波,三子剑的杀气却到达极点。
赵怀安不过用来激雨化田才跟他说去龙卷风决胜负,但雨化田猛然借力踮足马上,一只手牢牢绕住星云锁链、毫不犹豫提剑追入了龙卷风里。
来甲飞旋龙,沙海献神门,黑沙暴每甲子造访,掀过大漠黄沙、吹开大白上国的皇门。
江湖客说天有异象非灾即瑞,雨化田已经历过灾,他的血脉原本根植在这块黄沙,不知先祖能否佑他。
确实不是剑客疯了,是雨化田疯了。
西厂复立的春天,雨化田曾和马进良一起又去过一趟秋月楼。
那天戏班子去人家唱堂会,楼里只剩几个打杂的。看客只有他们二人,马进良寻了位置叫来一壶茶刚想叫雨化田落座闲谈,那人却踱步走上戏台,作势甩袖拿腔拿调说道:“进良,平日我看得多了,现在给你唱一曲。”
于是一个台上扮,一个台下赏,四目相对,眼波流转。
马进良呆呆等了许久没有动静,不禁催促道:“您倒是开口唱呀。”
雨化田难得温柔一笑:“忘词了,唱不出。”他停顿片刻忽又叹:我一个人本来好好的,怎么相中了你。
他用念白的腔,嗓音柔和,幽幽的,毫无平时的戾气。
马进良望入台上人亮晶晶的眸子,不语。
——那大概是马进良去龙门前听的最后一场戏。
风里刀
“还有你,这个獐头鼠目不伦不类的,还敢扮我?最臭的就是你。”
卜仓舟第一次来大白上国的皇宫,整座皇城到处堆积着黄金和累累白骨。如果西夏没有亡国,他和雨化田将会住在这座宫殿中,享人间繁华,拥无边寂寞。
他的哥哥和赵怀安各站在巨大的黄金瑞兽脚下,雨化田手里握一柄短刀,头发凌乱披散,开口第一句话劈头盖脸骂卜仓舟。
卜仓舟解开披风甩下,至少在玉玺到手前他要伪装下去,装作和雨化田互不相识:“你又能怎么样?臭是本事,我们人多,就是要臭死你!”
谁料这话语音未落,雨化田忽然持刀凌厉刺下,那架势是真真正正要杀了卜仓舟。
若不是顾少棠帮卜仓舟挡下,他说不定就魂归西天了。
卜仓舟提起铁丝线惊悸地跃到一旁,雨化田制住顾少棠,接着瞥一眼卜仓舟,那眼神实在奇怪,媚中带着哀怨,柔中掺杂阴狠,卜仓舟的记忆里从没见过雨化田如此:像一只挣扎苦斗的困兽,逃不出险境,就跟险境一起毁灭。
他姑且认为雨化田刚才的举动只是做戏而不是真的要杀了他,但这种假设实在无力——他害死了西厂那么多番子,也许在他这个只有血缘关系而无多少手足亲情的哥哥心中,自己的位置并不重要。
想到这层,卜仓舟不免有些懊丧,可是考虑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复又觉得不能怪雨化田。
雨化田说不定已经察觉了卜仓舟的真正意图。
卜仓舟不想纠结刚才那一刀的虚实,干完这一票,他和雨化田还是天涯海角各一方,阳关道独木桥互不相干,不必用“兄弟”二字绑着。
雨化田明面上和那帮人虚与委蛇,实则在给卜仓舟寻找玉玺争取时间。卜仓舟被晾在一边,他趁机环顾皇宫,忆起地图上的西夏文提过的玉玺位置,终于将视线锁在一块凹凸不平的金块上,金块摆于乾位,可遍地都是黄金,这块奇形怪状的金子并不起眼。
雨化田与赵怀安一伙商议完毕约法三章,剩下的人开始搬黄金,卜仓舟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那块金子前凝视许久,常小文突然拍拍他的肩膀,和哈刚抬着一堆宝物站在他身边。
“要拿什么快点,别婆婆妈妈的,沙暴马上又要来了。”
她望了一眼卜仓舟触碰的那块金子,爽快伸出手帮对方拿了。
卜仓舟掩不住惊慌看向常小文,常小文也回看他,眼中有深意,又拢了拢旁边的珠宝把金块藏好催促他快走。
中途几经生变,黑沙暴再次来临前卜仓舟垂直望进皇宫里,赵怀安凌雁秋与雨化田打斗,雨化田本就气急攻心,手中又没了三子剑,再加上近身功夫不是那两人的对手,一番垂死争斗后被凌雁秋的转手剑割破喉咙坠入深渊。
西夏皇宫此时俨然是阴森地狱,那层层叠叠的楼木是通往地狱出口的蛛丝,雨化田手中的蛛丝断了,霎时被封进地狱。
卜仓舟刹那有那么一阵心疼,毕竟那人是他哥哥,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孔,流着相同的血。
他为什么会想杀了雨化田?
然后这种悲戚不断放大直到一场闹剧散场,被赵怀安利用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