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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纨处我最难开口,却不得不开口。李纨多少从这几天的事里猜到了影子,那日晚上我请她来我房里,我还未说什么,她先道:“我不走。走了却算什么人。”
然后不管我怎么劝,她横竖就是不说话,侧着脸也不看我,就坐在我对面拿帕子捂着脸哭。我等她稍微平静下来,吩咐夏荷去请贾兰,道:“宫裁的心,我明白。我的心,宫裁也明白。也不再说少绕一个是一个的话,宫裁只看在,还没长大的,份上罢。”
不提贾兰还好,一提贾兰,李纨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她也是两难,比我这无可选择的更为难,我因走到她身边坐下,揽着她道:“宫裁也莫伤悲,不过是走一遭官面,宗祠族谱上,不会有所更改,非是宫裁无情,是我负心薄幸。此时若不心狠,来日我自顾不暇,还要为你们母子昼夜担心。兰哥儿背负了罪臣子孙的名声,将来就全毁了。老爷、我与宫裁十一年来悉心栽培,宫裁怎忍他嫩箨未成,先折凌云之志?”
一时贾兰来了,李纨唤一声“儿”,一把搂住放声大哭起来。贾兰虽不知发生了什么,母亲一哭,他也禁不住边劝边哭。母子两个顿时成泪人一般,我有些悲不自胜,想到以后,赶紧将之前写好的休书。
“金陵荣国府贾珠,因坐重罪,恐不保存亡。有妻李氏德行纯良,秉性敦厚,不忍一误。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立此文约为照。”又附言“子兰愿侍奉母亲大人膝下,听凭改姓”,我将两封书都给了李纨,李纨撇在一边不看,只和贾兰抱头痛哭。
我把体己尽数拿出来,与李纨、贾兰的并到一处,又将李纨的嫁妆,他母子两人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所习之书帖,都装好,千万叮嘱要守紧,以免被她娘家人巧言骗取,下半生无所凭借。又有南郊张挥墨父子离开时留下的十来亩地,以及后来多多少少凑起来的一些,一并给了李纨作依靠。
夏荷本也该遣走,她一声不吭,拿着剪刀就绞头发,几个丫鬟拦下来时已绞了一半。夏荷说李纨若要撵她,她便做姑子去给她们母子念经祈福。碧月、素云也不肯去,李纨于是也将她们留下。次日清晨,我送她们出二门,对外只说是李纨回家省亲,就看着一队车马载着她们离开。
李纨和贾兰是我最担心的,此时也无可担忧了。黛玉本没有到启程的时候,此时禀了父亲,说是先回姑苏收拾祖宅,提前离开。林如海也和我谈了一回,唏嘘不已,也同意了。黛玉回到大观园,花了四五天收拾好行李,与老太太、贾赦贾政辞行,最后到我房里来,客套话完了,只道:“大哥哥一定放心,宝玉、环儿、三妹妹、四妹妹从此就是我的骨肉血亲,万莫提做客的话,叫黛玉如何对得起大哥哥几年来的照顾。”
黛玉答应的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虚言也不必多说,我道一声“费心”,便送她和宝玉等人出门。
恰好此时杨拭出为巡抚,督察淮扬,便叫上杨晚,护送黛玉等人回姑苏,倒也方便。雇的车马载着宝玉、黛玉几个往渡口去,贾政、王夫人、十分不舍,也一路送到渡口上,最后话别,还得强忍悲痛,强颜欢笑。熙凤只有巧姐一个女儿,再刚强的人,也不得不频频回头抹眼泪,还怕被巧姐儿发现。尤二姐的儿子因为太小,没有借口在没有父母照顾的情况下送到那样远的姑苏,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黛玉与探春、惜春不便露面,早早就进了船舱。熙凤将巧姐儿亲手推上船,背过身就对着贾琏大哭,王夫人在轿子里面低声抽泣,一时间四面都是她们的哭声。好在船上应该听不见。
船夫船工拿我们听不懂的话大声招呼着,领头的帆船扬帆启航,后面一只接一只跟上,载着黛玉、探春、惜春、巧姐的船也走了,接着便是载了杨晚、宝玉和贾环的。
宝玉本在船头站着,离岸的一刹那,他却从船上跳下来,岸上的小厮慌忙围上去拉扯他上岸。我和贾政也连忙上前,见他人没事才放心,贾政责道:“这么大个人,还没轻没重。”
杨晚已命船停下,停也停不了多久,贾政便催宝玉上船,宝玉单膝跪了,道:“儿子不知家中坏了何事,突然遣我们离开。我知道这一走,再难相见,明知不能相见,我若仍去了,岂不是天下第一不孝之人?”
贾政听了,叹一声,转过头直捻胡子。我搀他不动,急道:“你去了,姊妹们还有个依靠。且你们本是无罪的,能走的就都走,环儿去了,巧姑娘也去了,多走一个是一个,你怎么反糊涂起来?”
“大哥哥、太太、老爷何尝有罪,为何不走?”宝玉反抓着我的手,道:“原是一家人,就是死,也该死在一处,哪有我单独逃命的道理?大哥哥难道不认我是弟弟?”
我说他不过,也没时间说服他,只得吩咐小厮把他押上船去,贾政却忽然回头道:“罢罢罢,他不想走,就留下来。一家子骨肉,不分开,就不分开罢。”
宝玉从地上起来,往我身边一站,向杨晚挥挥手,那艘船也便走了。王夫人打发个丫鬟来请宝玉往她轿子里坐下,各人上马上车,仍返回府里了。
宝玉房里现在也没人,麝月陪着他上了船,却没跟下来,是以干脆就将宝玉挪进我房里。我们兄弟两个从来没有这样相处过,以往总有误解,趁此都说开了,可惜时间太短,一共也没两三天。
又次日倪二给我消息说城北的乱坟岗有宫中内侍摸样的人弃尸,宫中死人,多在宫里就处理了,很少有送出来的。他不敢上前翻看,只找了信得过的人守着驱赶野狗和盗贼,一面来告诉我。我便带着身边几个心腹小厮和顺着倪二指的路,直奔城北而去。
乱葬岗上的死人都是草草埋葬,常有野狗扒开尸体上的土啃食尸体,白骨遍布四周。此时天也已晚,树影森森,寒风碜碜。我胆子一向不大,走在这种一步能踩到不知几个人的白骨的地方,吓都吓死了,只是靠着元春才能撑着走过来,也不敢细看四周,匆匆地掠过。
说实话,远远看倪二指给我的那具尸身,有些奇怪。火光下看得很明显,是拿上好的贡缎锦被包裹着,难道一点也不怕被盗?
有那么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我来不及理清楚,已到了近前。倪二给我帕子捂住口鼻,我俯身蹲下,亲手解开捆锦被的活结,掀开一个小口,一眼,只一眼,不是元春,更是何人?
“妹妹!”虽早已知道她去了,抵不住现实的冲击,我松开手,踉跄一步,叫了一声,却再说不出话。倪二和小厮丹桂一左一右扶住我。倪二道:“大爷节哀。此地不宜久留,大爷还是先上马车,再作打算。”
他说得不错,只是我一下像掏空了一般,再也生不起半点力量。我原立誓要让她活得开开心心,结果我却和宝玉一般,口里说得舌灿花开,实际上也不过能赔上几滴眼泪。倪二便陪着我在元春身边干坐了许久,直到天黑定,天上淅淅沥沥地洒起小雨来,风趁着雨水,寒意更欺入骨,手脚更是一片冰凉麻木。倪二又道:“大爷,您便是淋着了,娘……您妹子泉下有知,大概大爷一并淋着?”
我方觉锦被已湿了一层,忙抱起来,倪二一手撑伞,一手扶我,丹桂举着火把,回到马车边上。我抱着元春上了马车,将锦被拆开,露出一个面色如生的元春,鬓角上一枝绿肥红瘦的半旧石榴花钗,还是当年我做了给她的。思及往事,再思及己身,思及现在,我终于忍不住抱着她哭声来。
一面哭,一面继续拆锦被,拆到一半,却见她交握置于腰间的手中,明黄色的绸子系着一封信,封面是我的字。我愣了一愣,取了信打开,是河心别苑的地契房契,一份药方,以及一张短短的字条:“见卿生,不忍闻卿死。愿逐东风去,浮云千里暮。只影入河边,从此与春住。慎去、慎去,好归、好归。”这是皇帝的笔迹,我见得不多,认还是认得出。刚才的那个念头又浮上来。
我立刻叫停了马车,将方子分成几份,让丹桂等几个小厮分头抓药,又叫倪二送我去河心别苑。
之前我对整个家的命运还十分悲观,此刻起我知道,活下去真的不难。收不住的还是眼泪,不过这次却是喜极而泣。
结尾(下)终于完结了
我将按皇帝留的方子抓的药,硬撬开元春的嘴灌进去,在她旁边守了一宿,似有些微弱的呼吸,脉搏也能察觉到。元春身份特殊,我不敢请大夫,只好自己估摸着给她用药。不过我终究不方便照顾她,还得找口风紧的心腹来才行。巧合是李纨那边的小厮有消息说李纨没有回李家,她不过登门和李家说了一声,连东西都没卸就直接去了南郊农庄安顿。我于是又将她们接了来,让几个心腹丫鬟在石榴小院伺候元春。李纨知道厉害,不问明面上已经不存在的元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当她本来就该在这儿。
两天过去,元春还未醒,而十天之期将到,前一天晚上我万千叮咛李纨一番,跨上马离开了别苑。从别苑回家的路上,我特意拐到沈家去看了一看,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便走了。
这晚上也不用睡了,哪里睡得着。老太太就在二房里,对着月色与我们说国公爷当年的英姿。可惜我们这些后人守不住家业。我和宝玉靠在一起,玩小时候总玩的藏钩,大半夜说过去也过去了。
三更过时,老太太没了。我不知是巧合,还是她不愿看见荣国府败在她眼前所以自尽身亡。贾政、王夫人只来得及将老太太敛好,便有忠顺王来宣旨抄家。索性皇帝有旨,不得难为老太太,是以老太太还算清静。别处就不一样,二房内无可抄,都分门别类列好了,一目了然;大观园是行宫,忠顺王不能抄,只封园了事。二房里未去的下人以及东府和大房那边闹得厉害些,忠顺王手下的贪狼一般的士兵可不是好惹的,没几下就收拾得服服帖帖。贾赦、贾珍被押解到一处,贾政和他们两个以及贾琏一起被拷上枷锁拉到刑部大牢,剩下的人,包括我和宝玉,则被带到狱神庙关押。
贾政临走念念不忘老太太,我也不知到底如何。不过我从皇帝身上看到他还有仁慈,应该不会让老太太去得太难看,只是我们做晚辈的,却连哭灵都做不到。
贾府被抄是件大事,朝中定有一番角逐和重新洗牌。尤其角逐的几方势力又相当,肯定还需要些时间。我们就像被遗忘了一般。奴仆下人和年轻的媳妇被带出去,白天变卖,晚上就带到羁候所关押。周围的人在一个个减少,也好,总好过每天听他们哭闹不休。
狱中不计时日,天在转热,使得房间里的气味一天天地难以忍耐,但是却比冬天好过些。可能有人打点过了,狱卒也还算客气,吃喝虽粗糙,却也算中等了。宝玉将林妹妹赠他的那盏琉璃灯带进了牢房,我不理他的时候他就对着那盏灯发呆。我觉得闷了,就随便折一截稻草与宝玉藏钩,或者射覆,并不觉难挨。
一天我正拿稻草编兔子和宝玉玩,狱卒忽过来开门,叫我的名字,又道:“有人来看你了!”
我已听见了沈中和的声音,于是背转过去,向宝玉道:“我不见他,你去拦着别让他进来。”
宝玉“哎”一声,正要起身去拦,沈中和先道:“圆泽不想见我,我蒙上眼睛就是了。好赖让我走近些。”
一声裂帛,又是一阵衣物悉悉索索的声音,宝玉道:“沈大哥真蒙上眼了,大哥哥让他进来罢。”
我转头一看,沈中和果真蒙着眼在门边站着,便起身从门边将沈中和引进来坐下,宝玉很识趣地躲到角落里,捧着琉璃灯喃喃自语。
“我这里什么都好,又不用操心,你来作甚?”我道,“来看我现在多狼狈?”
沈中和不接我的话茬,将他随身带来的漆盒子推给我,道:“杨御史已经打点过了,我也没存下多少钱能帮你打点狱卒,只能捎些他想不到的东西给你。还有些消息。”沈中和边说边摸索着打开漆盒,又道:“夏季蚊虫多,我拿了些熏屋子的草药和外用的药膏来;你爱洁恶脏,皂角和干净的帕子也有,你用一条扔一条,也能用到我下次探你;衣服在最底下;有几个香囊,难受的时候闻一闻,可以提神醒脑;油布包着的是木炭,我看你用炭条画过画,狱中无甲子,作画打发时间也好;里头小匣子是一盒药,常用的都有,人参养荣丸,是从宫里得来的;衣服里包着几本新出的书。前几月我外任,刚才回来,有些外面小物件,和零七八碎的小东西,我也记不大清,等我回去了,圆泽自己看罢。”
我默不作声地将盒子盖上,不想和他说话。沈中和也没和说话,大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