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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师傅又津津有味讲一回怎么捉鸟捕兽,怎么在野外搭棚子或者跑去客栈挤马厩,怎么卖艺怎么喊场子怎么和地头蛇打交道。这师傅性子乐天惯了,浑然不知这种话对世家公子讲多不合适,第二天就被跟着的下人告了一状,请他走路了。
叶秋知道这件事后吃过晚饭就闷在被窝里。叶修隔着棉被拍他,问他怎么了。他咬着牙,说想跟师傅一起走。
叶修就伸手揉他,摆足了大哥的派头,说别想那有的没的啦。
叶秋用力眨着眼睛,把骤然冒出的泪水眨了回去。
一连好几个晚上,他都梦见高高院墙和四角天空之外的世界,那里有林子有山,有江河有鸟兽,有许多许多人事……零零碎碎一堆图景拼出江湖两个字,却怎么也连缀不起。
叶秋只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七天之后,他的孪生哥哥便带了三个月零用银钱,离家闯荡江湖去了。
四
直至坐在烟雨楼里的那一刻,叶秋仍然没有半分实感——曾经对他而言,遥远得像个梦境一般的江湖,此刻已经化成了实在人事摆在他面前。他对着干净厅堂和手中一杯茶汤,不知怎地想起临行前老师叫他到家里,先是勉励他一番勤于王事,又道:“江湖多风险,我虽不知你如何涉入这一滩浑水之中,但你毕竟是个文人,还要多多保重才好。”
叶秋抿了抿嘴:“请您放心,我在江湖之中总还有一二朋友。”
老师大吃一惊,脸上褶子都深了几分:“这……?我可从未听你提起过啊。”
叶秋微微一笑:“家兄年少离家,于江湖中声名极盛,我总能仰赖他一二。”
“——听他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一道出谷黄莺般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叶秋一愣,看见一个身着苗族服饰的女人从屏风后步出,竟是走近来、伸出纤纤玉手捧住他脸庞端详,“还真的,一模一样。你要说你不是那人兄弟,我都不信。”
叶秋心念电转,已是知道来人身份:“楚楼主。”
“听说你是个官儿呢。”楚云秀一笑,放下手退后一步,“不过对江湖中事,倒是意外地挺清楚的?而且,倒也没拿那些男女授受的陈腐规矩说我,算你过了第一关吧。”
叶秋无声叹口气,心道江湖人士果然还是有古怪之处,一边仍是起身恭敬行礼:
“左司谏叶秋,见过烟雨楼楼主。”
“左司谏?如此年轻,便任这清贵官职,”楚云秀拿了桌上茶杯玩耍,笑盈盈地道,“看来你家势不小。看叶修那样子,可真看不出来。”
“我这次来,想请楚楼主帮我护送一件东西。”叶秋没有接对方话茬,而是单刀直入。
“烟雨楼开门迎客,只看这买卖值得不值得做,还有顾客出得了多少银钱。”楚云秀说起生意便敛了笑容,道,“能让叶司谏找上我,怕是这事里,内幕深得很罢。”
叶秋不言不语,从怀中掏出一只上面雕着风雷夔龙纹样的檀木匣子放在桌上,向楚云秀面前一推。楚云秀也没客气,伸手掀开来,往里一看,眉头已皱了起来:“——空的?看来叶司谏这次带来麻烦可不小。”
“楼主不接这生意吗?”
“若是别人,此刻就赶出去啦。”楚云秀说着,脸上不见丝毫紧张,“你既然是叶修的兄弟,我就听你说完再做决定。”
“我已委托了丹青会先于江湖上放出传言,说英王得到了五颗天山雪莲子,正快马加鞭送往京都。”叶秋微微一笑,“楼主你若对我撒手不管,只怕我从你这门里出去,就是流血五步的下场。”
楚云秀倒是嫣然一笑:“人若作死,怎么也拦不住的。”
“我知道楚楼主不想卷入派系之争。不过,我并非英王一派——到此而来,”说着,叶秋拱了拱手,“是奉了那一位的意思。”
楚云秀沉默半晌,道:“我们拿了朝廷的金牌,总和朝廷脱不开千丝万缕关系……只是,便在武林盟中,烟雨楼也绝非是和盟主关系近的,更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有所牵扯……叶司谏,您却不觉得找错了人吗?”
“若要对付冯宪君,我又怎么会找他派系下手?”叶秋淡然道,“家兄偶尔与我谈论江湖事体,总说楚楼主虽然是女子,在见识上却绝不输于豪杰。我亦与楚楼主交代一言,若日后大位落到吉王手里,恐怕烟雨楼——不,怕是江湖上再没有哪个门派,还能像今天一样逍遥自在了。”
楚云秀上下打量着叶秋,忽然叹了口气:“就算不看脸,光听你说话,也够像叶修那家伙的了。我妄自推测一下,想必,叶司谏早是有了全盘谋划吧?”
“不错。”
“若是护送你前去,你可知道,冯盟主又会找谁来对付我们?”
“这我自然已有考量。霸图会出身水寇,中草堂道人难测,虚空双鬼飘渺不知踪迹,百花谷烟雨楼皆是外族居主……能为吉王、冯宪君所用者,不过轮回嘉世呼啸三家而已。”
楚云秀思考片刻,毅然道:“我可以答应叶司谏,只有一个条件。”
叶秋心下松了口气,面上丝毫不露:“请讲。”
楚云秀半垂了眼,道:“若要是遇到了嘉世苏沐橙,请交由我烟雨楼出手。”
叶秋一愣:“敢问楚楼主缘由?”
“身居高位,总有不自由处。纵使看着朋友因种种缘由受到折磨,也不能妄自行动,这滋味委实难过……”楚云秀抬起眼,眸子中都是坚定,“我只想、将她带回烟雨楼来。”
五
后来叶秋被关在家里读书的那段日子,偶尔总想着,为什么当初就没看出来叶修要走的念头呢?明明兄长看起来才是那个万事不上心的人——而且先说想走的,原本是他啊。
但终归叶家的希望只剩下了叶秋一人。老太爷在祠堂里长吁短叹半天终于决定将叶秋带在身边教养,日日催他进学向上。除了每天早上还能在母亲那边得几句温言软语之外,所剩的就是无穷无尽的章句注疏、读写背诵;一旦不够努力,倒也不再被打手板,老太爷便颠颠跑去祠堂里垂一把老泪向祖先抱怨家门不幸云云——于是叶秋也就只好坐回桌前乖乖看书。
有时,长夜灯火之下,他也会想象叶修此时正做着什么。是像师傅说过的一样露宿林中?还是混在客栈里?他带的那点银钱肯定早就花完了,现在他到底靠什么维生?真的在街头卖艺吗?直到灯花噗地爆开,叶秋才回过神来,看着笔下拖出一条墨迹,不由又恼起来,在心里咒一声:
这混账哥哥。
叶秋十六岁那年过了省试,成了方圆百里最年轻的举人;老太爷刚兴高采烈开了祠堂率全家祭告祖先,天下动乱便来了。
一开始只是流言,哪处山上出现了异兽,哪条江边又出现了恶鱼怪蛟。老太爷听了,只和了父亲堂叔一众讲起子不语怪力乱神,浑然不以为意的。叶秋倒是偶尔去集市上听人讲论一回,说官军剿灭如何不得力,又说各地江湖豪强如何奋勇……他默默走到官衙前看着那一串花红黄榜,却看不出半点令人宽慰的消息。
他不知道叶修现在在哪里。他也会去揭这些黄榜吗?这些异兽赏银总是不少。但他的武功真的这么好吗?他总听茶馆里的人说,那异兽如何厉害,刀枪不入,寻常武者丝毫奈何不得。
他知道自己在担心,可这担心竟无处可去。
说来却也吊诡——竟是直到异兽误入他们城里那天,他才再次见到了叶修。
那日叶秋上城里和学督见面,谈论一回将来的会试,正告别时候就听见外面人声嘈杂。不一会儿就有下人急急跑进来,说是异兽不知怎地冲进城来,两位老爷快些离开此处才好。
学督吓了一跳,说此地城墙坚固,异兽如何进来?
那下人说异兽刀枪不入,顶着城上箭雨愣是撞了城门进来……正说一半儿,就听外面发一声野兽嘶鸣,随即是砰然声响。叶秋撇下吓得脚软的学督急急奔出,就看见一个人正绰了柄长矛蹲在倒地的犀牛状异兽身边,嘴里只嘀咕着——
既不能吃,却还长这么大作甚?
那人没回头,叶秋却觉得浑身都冻住。他费力抬动唇舌,才挤出四个字来:
混账哥哥。
那人回过头来——每日早晨在铜镜里见到的一模一样脸庞正挂着自己脸上绝看不到的慵懒笑容:哟,老弟。
他还活着。
一瞬间,叶秋的脑中只被这四个字占得满满当当。曾经想过的那些事、曾经要问他的那些话,便一句都问不出来了。
最终反而是叶修先说起来。他说自己总算谋到一份好差使,在嘉世山庄当客卿,每月银钱不少,因此回来看看——却被老太爷挥着拐杖一路打出来,还特地把族谱拿出来在他面前把叶修两字给划去了。——不过也好,若是没回来这一趟,我弟弟进了怪兽肚子可就糟糕了。
叶秋瞪着他,半晌才蹦出三个字:才不会。
嗯嗯,我弟最厉害了,想必收拾怪兽不在话下。叶修浑不在意地逗他,——不过你可别小看这家伙,若不是有我手里兵刃,怕是你们要收拾它,难得很。
叶秋只觉得胸口有什么,又酸又涩又胀又疼:你就天天和这种东西打?
赚银子啊。——而且,我们这种有能耐的不收拾它们,还有谁干啊。叶修难得说句正经话就赶紧转了话题,——看来以后得改个名字了。你说我叫什么?我现在还真不会起名了。
——叶秋。
啥?
我把我名字让你。叶秋说,——这样母亲听到,心里也总宽慰些。
叶修笑起来: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名字一样,反而不会往那边想罢。叶秋面上一派淡然——他虽然刚刚十六岁,早一派少年老成做派,——也叫我听了这个名字,便知道你还平安。
叶修看他良久,才伸手揉了一把他头发,然后伸了小指:
那就这么定了。
叶秋眨着眼,慢慢地伸出指头,和自家的大哥勾了一下。
那一年,叶秋过了会试,在殿试里被官家御笔钦点了探花,才知道做状元也要考虑年资出身,而探花郎总得是他这一般年轻人才合式。后来他随着座师进了御史台,日日惯于仕事劳顿渐渐和光同尘下去的时候,亦总去京城樊楼里听一回说书人讲的江南斗神故事做消遣。
尽管知道说书人嘴里说出话来只剩下三分可信,也仍禁不住年轻探花在听到“叶秋”二字时候弯起嘴角。
也就在那一年,他同了御史台一众,上了请开民禁允立帮派疏。朝廷廷议三日,颁下十枚“顺天保民”金牌,权令江湖豪强以金牌为凭,征伐异兽、保一方水土平安——竟是这数朝以来,首次开了民间武禁。
时人言及新政,曰国朝因天下动乱故,颁金牌以赏江湖豪强,竟使儒不以文乱法,侠不因武乱禁,开明前代不及也。
六
那一日送走了周泽楷与方锐两人,叶秋抖了抖衣袍,想要走个几步,才忽然觉得腿都软了。纵然两人没什么敌意,但那绝顶高手的气质还是无意间压迫了他——又或者,这只是一场大戏终于唱成,他撑着自己的那份气力一时泄了……
叶秋摇摇头,下意识举手摸了摸空无一物的怀里。这戏总是按着官家的意思做了,该入了套的人入了套,下一步如何,叶秋却怎么也无从得知。
——于我而言,也只希望他能在江湖之中逍遥自在便好。
对轮回城主说的话言犹在耳,他慢慢地在袖子里握紧了拳,缓缓走出了庭院。
前院终于是寂静下来。片刻之后,做短衣打扮的少女从黑暗里步了出来:“叶司谏。”
“戴女侠。”他点点头,问,“——前院之事如何?”
戴妍琦摇了摇头:“周城主内功太过厉害,我寻不着空将讯息传出去,最终还是让沐橙姐姐和嘉世的人回去了。”
叶秋望着灯火渐渐熄灭的前院,叹道:“这样吗……我却是无颜见楚楼主了。”
戴妍琦摇了摇头:“我看,也未尝是不好。尽管是为了沐橙姐姐好,但就这么从嘉世手里贸然劫人……总是教烟雨和嘉世之间结下梁子。”
叶秋没有再说,只想起那日在烟雨楼中,楚云秀脸上掠过的决然。他再度叹了口气,不说什么。
戴妍琦却又道:“叶司谏好勇力。今天来的两人,周城主剑术冠绝西北,已有新一代斗神之誉,就是那位妙手空空方锐,也内力绝伦,被视为一时奇才……若他们两人猝然发难,便靠我雷霆一众,是绝保不住叶司谏您性命的。您对您那位兄长,可真是摊上命去信他了。”
“却又如何?”
叶秋听见自己声音,在这笼满月色的院落里回荡起来。
“——他毕竟是我嫡亲兄长。”
戴妍琦却也不说什么,幽幽叹一口气,和他一起望着天上月轮。今人古人,此处他乡,总都在这一刻月色里漂浮起来,将天涯做了咫尺,万里做了无距,昔年做了现下,他日做了此时。
却终究、不过梦幻泡影,一个错觉。
七
其实叶秋不久之前刚见过叶修,就在京城他的官邸里,他那神出鬼没的兄长大人忽地翻窗进来,少见地没带着那柄长矛,而是背了柄乌突突辨不出颜色雨伞:“嘿,许久不见。”
叶秋放下书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