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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军情紧急,郭嘉钟爱的焦尾七弦琴未曾带走,孤零零地摊在案上,曹操随意撩拨了几下,忽然想起方才家宴上,有一白衣翩翩的覆面琴师,一曲《鸿鹄歌》弹得甚为美妙,一弦不差的曲境竟如深潭般悠远,想来若奉孝得见,必会展颜一笑。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上安所施!”
曹操独坐案前,想到几个时辰前自家长子对自己欲招揽而不得的司马仲达不动声色的亲近和维护就心生厌烦,虽说皇宫之内尔虞我诈,纵是兄弟亦不能坦诚相待;但血肉相连的父子之间,也竟会沦落至猜忌防备之地步着实令人心寒。
思及此,就不由得对那江东孙氏一家“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嫉恨难耐,那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杀人放火肆意西征,若假以时日,必如高飞的鸿鹄,一举千里!
曹操眉头深锁,心中杀意弥漫,是私下刺杀还是广布诏令?这次绝不可因惜才而心软,否则留下的将是难以收拾的残局。
☆、第三十二章、青青子吟,悠悠我心
突然很想喝一口浓茶,曹操自己动手取来三清白眉温水沏茶,忙活了好一阵才大功告成,惬意地端起那人茶盏轻抿一口,略带惊讶的发现茶中洋溢着过重的苦味,抬眼望下更深露重的春寒之夜,想是气候变迁,连三清白眉亦变得苦涩。
不由的想起,奉孝此刻正处极寒北地,他那般病弱的身子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本不该让他去……平定辽东,他自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自己,终是有些放心不下。
不觉间凝眉深思的人握紧了拳头,为君者不能罔顾私情,此番不伦之情百害而无一利,还是尽早掐死为妙。
曹操微眯的眼神有些决绝,这世上,无论是血缘亦或感情,都别想脱离孤之掌控!
夜,越发寒凉,有那么一瞬间,苦涩成了这个孤家寡人唯一能够体会到的感觉,却难以言表。
曹操只道是思虑过度,却不想头痛和苦涩胸滞竟越来越明显,无孔不入到令他的肺腑都纠结起来,喉头猛然一阵腥甜,咳出的血色殷红醒目!!
“来人!!”曹操大声唤出。
屋内灯烛正盛,火影憧憧,却寂静无声。
“来人啊!!”曹操怒及,想拍案而起,却发觉浑身无力,眼前熟悉的摆设在烛火里摇摇欲坠。
昏黄的灯火里,恍惚间拉出一道颀长的人影,渐行渐近,直到他面前站定。从容的影子在灯火投照下没有一丝摇曳,宛若神仙踏浪而至。
仍然是怀抱长琴,翩然白衣,轻纱覆面——
“怎么,是你。”不过是几个时辰前听过其弹奏的琴师,但曹操却觉得眼前身影熟悉得肯定在更久远之前见过,强撑着欲裂的头痛,曹操在他解下面纱的一瞬瞪大了眼睛:眉目如画,姿容若雪,目光流转间竟是无可比拟的动人心魂。
“你是?”
“在下,周瑜。”
眼前之人似应非应的回答,略显低哑的声调如他所奏琴音一样有着深潭般的安静与自持。
曹操正欲再询问,却见眼前青年嘴角颇为遗憾地露出一个凄然笑容, “丞相,茶里加了牵机。”
牵机乃是当年宋太祖赐死南唐后主的毒酒,因太过有名周瑜在“天一阁”记下了此种毒药配方,此药无色无味、只口感略有苦涩尚难以觉察,药性猛烈无法可救,也因此成为政治暗杀中的上上之选。
曹操怔了半晌,麻木的感觉延伸到了肩胛,他自然不知牵机所为何物,却不难猜到其功用何在。
这是一场简简单单的鸩杀,没有金戈铁马的兵变盗符,没有处心积虑、谋划周全的夺嫡逼宫,一切好像都是信手拈来,飞花摘叶,让人无从防备,但殊途同归,均指向了最终冰冷的结局。
曹操曾想过千百种自己死于非命的可能,全没料到会是这样无声无息的轻巧。只不过是一碗再平常不过的茶水而已……
然一直以为,孙郎周郎向来光明磊落,纵使杀人放火也均是上得台面的阳谋,此等刺杀投毒之阴谋再没有人比号称“奸雄”的自己玩得好,而这次守备森严的丞相府竟被小小琴师闯入,警惕多疑梦中犹可杀人的曹丞相竟被轻易鸠杀,着实是输得心不甘情不愿——不是没有想过,父仇、家恨以及仕途休戚,江东的这群狼崽子恐怕早就惦念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只是他一直认为以周瑜的冷静同智慧,决不会行此只为一时泄愤、却要承担同归于尽风险的蠢事来——
“孤,断没料到,被我家奉孝夸赞、狡如灵狐的周公瑾也会行此玉石同焚之下策……”
周瑜没想过要回答将死之人的问题,他本来以为自己只会站在这个“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一代“奸雄”面前,静静看他倒下,却在瞥见了他依依说出 “奉孝”二字那不经意流露的温柔眼神时,心没有防备地柔软下来,于是用如常的语调淡淡回应道:
“天不假年,时不我待;瑜不过是尽力求吾所求,偿吾所愿。”
曹操一怔,伛偻着半扶案几站起,鬓角的雪丝在烛光反射下银亮昭然,他紧盯着来者由衷感叹:
“好个‘求吾所求,偿吾所愿’!孤毕生所愿,便是得一良臣辅佐,与其笑看风云,征战江山……”
“良臣?你有的。”周瑜一笑,轻声回道,“只是,你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意罢了。”
曹操眯起眼,既不反驳也不赞同,只喃喃道:
“你与那‘狮儿’,倒是把惊世骇俗做得自然之极……他那胆大妄为的‘诏令’与离经叛道的拒婚——莫非,是为了你?”
怀抱长琴的青年只垂首静立,默然不语。
曹操不再追问,他的头剧疼起来,记忆渐渐变得模糊,他强迫自己艰难地开口,几乎费尽了全力,
“孤这一生之所得,竟均非心中所愿,而倾尽所愿,却均乃求不得,孤为奉孝之不敢做、不能做,那孙氏狮儿倒做得齐整——罢了……如今思来,唯舍得下一世名声者,方担得起千秋功业。”
那干涩中带着自嘲的语调深深渗着绝望和无奈,周瑜心有不忍地移开目光去,静静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药力发散得很快,曹操已经无法将一句话连续地说完,鲜血在他再次开口的时候无可抑制地涌出来,成片地渲染、绽放在郭嘉钟爱的一方书案上——
“一统……江山,重建……太平,这条路,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尸骨如山……纵使万民敬仰,却注定,孤家寡人……汝,若是心疼,那厮,便依孤所言从许昌南郊突围,彼处,城防薄弱,或可留得性命,尚陪他,风雪一程……”
曹操盯着案上浸染了鲜血的、潇洒不羁的字迹出神,良久,方缓缓吟道: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今”字音落,清幽的书房最终静寂了下来,微冷的熏香,同淡雅的茶香混合在一起,又夹杂着鲜血的腥甜,在入夜微寒的空气里飘散开来,良久……
周瑜对着那伏案的人影,躬身一拜,正是全无疏忽的拜别之礼。他放下长琴,推门而出,故地重游,他不由想起那年那夜孙策覆面提刀、全力护着他杀出这里的情景……
三更钟里夜色正浓,幽深的小院中只剩长明不熄的夜明宫灯,早已开败的腊梅枯枝在寒风吹拂下摇曳生姿,那长短不一的投影虚无地分离又重聚,掩映在一起分辨不清——
城外更漏交替,三更钟毕。
☆、第三十三章、望断天涯,想君思故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周瑜听从了曹操的临死之言,出得丞相府汇合二百亲卫后便从许昌南门出城。
然而,“好梦中杀人”的一代奸雄,怎么甘心成全敌手仇人,城南守卫是很薄弱,却有着一支直接听命于曹操的最擅暗杀的伏兵。
周瑜发现中计时,只苦笑了一声,道自己终是低估了人心,托大了离情。
刀光剑影、箭矢飞羽,在那般千钧一发、形势危急的时刻,周瑜竟不期然地忆起,小霸王操练军士时曾说过:短兵相接唯枪戟最优,他勒马冲杀、拼力夺过敌方一长戟,前一刻还飘然出尘的翩翩公子,蓦地化身黑暗中的狼,命悬一线让这群江东儿郎变成了地狱里的饿鬼,凶猛狠辣、抵死相博!
连夜激战,血光纷乱,冲出许昌城门时周瑜一阵猛咳,已疲劳至极的身体只凭着本能奋力厮杀,他横过长戟,挑开斜劈而来的刀剑,正欲斩向左侧敌首时,猛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大都督!”
是吕蒙!他来不及惊喜,旋身避过飞来流矢,长戟铁柄击中身侧敌人的胸口,与此同时看见了那道冰凉的银光。
罄然一声脆响,继而是胸口一凉,那道光亮就不见了。
马儿一声凄惨至极的尖鸣,天旋地转间,周瑜失了勉力维持的平衡终是跌落下来,后背狠狠地撞在地上!
内脏似是要破腹而出,身上却是愈发肆虐的寒冷冰凉——
他不得不放纵已无力坐起的身子躺在冰冷的地上,努力睁大纵然失了神采、也依旧秀长丰润的眸子,透过浓密纤长的睫毛,静静仰望着苍穹——
夜色并不浓重,银河斜挂,北斗暗沉,清尘收露,冰壶低转,只剩弯然一勾,撒落满地玲珑。周瑜恬静地仰卧在“翩跹”的足畔,散落的黑发枕在身下,在月色里升腾起安宁的姿态。
北地的风本来冰寒刺骨,如今却渐渐感受不到。眼前的光影暗淡下去,又忽而晃眼起来,交织成巢湖的碧波万顷,吴郡的蓝天无云,春暖时节开满舒城的夭夭桃花。耳畔一派死寂,又隐隐间传来他舞剑时最爱的古曲琴音,身体好像已经飘忽出去,再也不属于自己……
醉卧沙场的青年嘴角轻轻弯起,只默默地想——
大丈夫一诺千金,以血践、以命誓!
他已雄霸江东,笑傲整个南半江山,而今那通往九五至尊宝座道路上的绊脚石也已搬开——剩下的事,纵是没有自己,他也会完成得很漂亮!
只是,可惜了他那番心意,那番披荆斩棘、破风踏浪、不惜分权割利也要相守一处的心意……
吕蒙疯了般杀将过去,将落马的周瑜紧紧护在怀里,一路风势凌厉,横剑狂扫千军,利刃到处,血水横流,常言道:人如宝剑,终有开锋之日!彼时浑身处处带伤,以护心镜护住周瑜的吕蒙便如同一把悍勇无比的尖刀,硬是辟出逃生之路!
他带着所剩不多的亲卫成功突围了出去,许昌城郊的埋伏奏效拖延了曹军一些时间,一路奔袭,终是在颍上船坞与等候多时的将士成功汇合,却未曾想商船开拔之时,惊动了守城的水师,商船之速自是比不上战船,眼看又是一番恶战,位于队尾的几艘小船竟拨转掉头,自杀般冲向敌军战船,太守府的亲卫死士在千钧一发之际舍生取义、决然宣告着自己最后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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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三日前见到那跑死了五匹马日夜兼程抵达建业的太守府亲卫时,大惊失色,顾不得交接手头政事便亲率五千精兵渡江北上、星夜赶路抵达寿春时购置了游速最快的蚱蜢舟、走舸,沿颖水鼓帆北溯,终是在距离颍上不远的安风津渡口接应到了那被战船追杀的所剩无几的商船小队。
孙策立于船头,张臂移步,满弓放弦,一箭划破长空,百步外正中敌军领头船舰的帆索,帆力一去,蓦然间战船打横,舵轮狂转,与后面紧密而来的数艘战船侧首相撞,连环效应一发不可收拾——整个追杀的舰队战船瞬间乱作一团!
江东军所驭船队分立两侧让出中间水路,将伤痕累累的几只商船纳入到百艘走舸的保护圈内,孙策遂下令前舰变后卫,绝不恋战,鼓起风帆火速回程。
这厢里军令得到顺利执行,刚刚逃出敌舰攻击范围,孙策便从江东军主舰上放下小船,亲自划桨冲向那艘位于船队正中间、一众亲卫前赴后继、用性命紧紧护着的商船——
跃上血迹斑斑的甲板,他微颤着双手推舱门而入——昏暗的船舱里一片狼藉,吕蒙跌坐其间,衣上皆是混乱不堪,怀里抱着已经昏迷的另一人,正不知所措地托起他的脑袋,满手刺眼鲜红,昏迷的青年面色惨白,胸口浓稠的颜色随着微弱的起伏浸润扩散,散乱的长发垂到地上,纠结成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