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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 秋-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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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惇在领受军令时就已经想过,一旦大军围住乱石岗,可能会遭遇反包围,他欲开口置疑,抬头的瞬间却发现军师位置上物是人非,那个提笔挥毫、耐心为自己解惑的瘦弱身影已然无踪可寻,本与多愁善感无缘的威猛虎将在那一瞬间被“斯人已逝”的悲哀深深淹没,他恍然记起最后一次见面那双枯瘦的手已无力握笔,却还是固执地要自己立誓效忠世子,那时,他含泪应了。
  
  既是应了他,便绝不反顾。
  
  四面八方涌来了白麾银铠的军马,迎着初升的朝阳炫目耀眼,这一刻,夏侯惇心中的不甘和恨意是浓烈的,不仅仅是对敌手的阴险,而更多地来自同袍的背弃。他取出背上长弓,拉开了弦,冰凉而锐利的银白箭头精准地指向岗上那个面若止水、姿容若雪的少年。 
  
  陆逊淡定地观察两军对阵,他需要带着岗上的江东军冲下去,杀过敌军的围墙,与大部队汇合。
  远远的,他看见了左边冲杀最勇猛的那一支队伍,领头将领一身银色甲胄,挥起战戟,全身浴血撞入兵马之中,如一只冲进羊群的猛兽用锋利的爪牙撕咬着敌军的咽喉。是吕蒙!
  
  吕蒙在杀戮中不停地抬头,看一眼上岗上那个少年,满目紧张焦虑——他知道他在等接应,所以他要杀过去,纵是一条血路,也要让他顺利冲刺而下,回到安全之地。
  
  对陆逊,吕蒙是心怀愧疚的。那一次“兴师问罪”,最先出言相伤的是自己,而对方只是不想他沉湎无望旧情,徒增心伤而已。可惜,他想明白的时候,那人已决然出城迎敌,竟赌气般的不带副将,置自己于森然绝境。 
  
  到如今,他连一句“对不起”都还没有说。
  
  陆逊已经选定了俯冲的位置,正是左边,吕蒙所在之处,他带着岗上所有江东军,开始往下冲。本是一介书生的他虽不至于沦落到“手无缚鸡之力”的程度,但实战经验确实不足,几名亲卫护着他,拼死抵挡,刀戈的翁鸣声响彻耳边,陆逊连续砍翻两人后,小臂便传来抽筋的阵阵疼痛,举起的长戟却停顿了一下,凝滞在空中。混战中他瞥到了那抹飞一般逼来的银白。 
  
  直朝自己胸前而来,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以为必死无疑,他来不及害怕,就见眼前刀光一闪,羽箭折断,箭头坠地。
  手臂被人紧紧抓住,继而整个人上飘,被一股蛮力横拉起来,却稳稳地落入一个安全可靠的怀抱,有力的手臂环过他的腰,耳边传来吕蒙沙哑的低吼:
  “孤军深入!只身犯险!你就不能学点好??”
  
  同样的千钧一发,同样的暗箭难防,只是,这次,蒙赶上了。
  吕蒙抑制住自己身体本能后怕的战栗,将自己胸前护心镜摘下戴到陆逊残破的背甲上,扳过他身子紧紧按在胸口,让他双臂环着自己的腰,吩咐道:
  “抱紧!!”
  
  遂一夹马腹,□战马风驰电掣般冲下山岗,重围中吕蒙不愧虎威之名,长戟画出半弧,左右搏杀——削铁如泥,锐不可挡。
  
  曹魏大军被截成三段,开始各自突围——趁混乱杀入敌军的长枪手放倒马匹,骏马随着骑手一齐倒下,又绊倒了后面的骑手,曹魏骑兵陷入混乱,呈溃败之态。
  
  混战到晌午,日头高照,眼前是喊杀震天、鲜血淋漓的悲壮战场,夏侯惇仰首长啸,就像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孤狼一般凄厉,独眼男子瞠目欲裂,面容狰狞得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浑身染血,焘海而来。
  
  然而大势已去、败局难挽——
  两军阵前再不会有人神机妙算助他脱困,
  中军帐中再不会有人运筹帷幄等他凯旋……
  
  夏侯惇忽而抬起头,仰视着阴沉而静默的苍穹——这戎马一世,原来就这么过去了,当年那意气风发的青涩少年亲自迎师,虚心求教,当年那一腔热血的少年将军鞍前马后、快意驰骋,他轻轻地开口:“军师……”
  
  世事不过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
  义士不惜断头寂,忠臣从来愤死节
  
  仔细回忆着那人七弦琴的音色,慷慨激昂中偏听得易水萧萧,茫然嗟怨里又饱含希冀不绝,他不由得喉头发紧,终是苦笑了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横刃于颈,三尺血溅,漫天红雾里,掩了末路上的一颗英雄泪。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军师,你且慢行,元让来也。
  
  荆山乱石岗一役,曹魏大军四万精锐损失殆尽,夏侯将军,殉国。
  




☆、第四十章、风沙古道,暖意蔓眉梢

  
  提及合肥,那俨然是遥远时空里东吴历史上的一道刻饥刻骨、念兹在兹的旧伤疤——
  三国历史上,东吴于208年、215年、229年、232年、234年五次出兵北伐、攻打合肥,却均以失败告终。但孙小权同学犹是钟情于此地,即便屡战屡败,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于是早在荆州刚刚得手、江东军西征凯旋的途中,周瑜便趁曹操和袁绍相持于官渡、胜负未分、无暇南顾之机,令周泰帅一万精兵提兵北上,取了合肥。
  合肥不战而克的捷报递上来时,特地拿给孙权看,当时孙小权同学正因与冤家陆小议争夺一块八宝桂花糕未果而生气跺脚,瞄到“合肥”那两字时,痞痞一笑,扮了个鬼脸诅咒对方道:
  “让你嘴馋!早晚撑成肥胖子!!”
  
  周瑜不禁抚额,只道物是人非,无语汗颜。
  
  ——————
  
  建安六年春庐江潜山东麓
  
  乌云蔽月,万籁静谧,五千骑兵护送吴侯座驾沿着山道绕过山峦,向历史上着名的险要隘口——夹石行进。
  
  马车里甚是宽敞,一炉炭火烧得暖暖,榻上铺着小霸王忙里偷闲猎来的兽裘。
  榻前一方小几,上面有固定的灯台,边上叠着好些竹简――
  周瑜坐在榻边,静静看着案上一张地图。
  
  江东军从组建伊始,便已习惯、甚至依赖周瑜的存在。如今战事再起,哪怕因此害他更加受累,孙策也别无选择,只得狠心让他重掌军权、再披战袍。
  可再见到他眉头深锁、苦思良策的兢业摸样,孙策仍是免不了心疼万分,这厢里拿过两个软软的枕头塞在他腰后,遂又怕他肩背酸痛,一边时轻时重地帮他捏揉一边咕哝道:
  “别看了……路这么颠,小心头晕。”
  
  正说着,一阵猝不及防的颠簸传来,案台轻颤、烛火摇曳,孙策顺手接住差点从榻上摔下来的周瑜,朝外面怒吼道:“拣平点的路子走!”
  随侍车架旁的太史慈怯生生回了一句“诺”。
  
  马车复又平稳行进,周瑜从孙策怀里挣出来,边轻拍那仍紧紧箍住自己的手臂示意他放开,边替驾车的小兵打抱不平:
  “这里地势险峻,皆为山僻小径,颠簸自是难免,早说了要骑马来。”
  
  孙策松开臂膀,自然地伸手替那复又回到地图前凝眉思索的人抹平衣服上的褶皱,不赞成地摇头道:
  “骑马也好不到哪去,春寒料峭徒增风寒而已,自己身子不好还不知道在意。”
  
  周瑜不理他,兀自垂头细看大江水防图,莹白纤长的手指轻轻划过沿长江展开的东吴防线,自东面的洞口、濡须口到西面的夏口,东西调动兵力均可以利用长江水运的便利条件,端的是即迅速又隐蔽。看了良久方出声问道:
  
  “鄱阳湖的水师已经调至巢湖了吗?”
  
  “是,且已令鲁子敬在濡须口夹水立坞。”
  孙策边应答边取出铜座沏了盏热茶塞到周瑜手里,叮嘱道:
  “喝一点,暖暖身子。”
  
  周瑜捧着茶盏暖手,若有所思地盯着自鄱阳湖至巢湖的行军路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时之间说不出所以然来……
  
  马车行进速度渐渐放缓,继而停下。
  “主公!到了!”车外太史慈道。
  
  孙策应了一声,先行跳下车来,取了一个六角紫铜镂云雕的暖手炉让周瑜握着,想想怕他烫伤,便又在外头套上一层貂皮套,才伸手把周瑜扶下来。
  
  此时月上中天,万里无尘,孙策拥着周瑜,两人静静立在风止夜浓的山林之中,只见两边群山挺拔、崖陡壁峭,峰壑争秀,气势恢宏,是典型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然险隘关口。
  
  此处正是历代干戈层出不穷、烽火狼烟不绝的兵家必争之地——夹石。它西起潜山东麓余脉、北与舒城接壤,东临庐江,三面环山,只通南北,吴征合肥必由此而北,魏征皖城亦必由此而南,战略位置之要不言而喻。
  
  后有诗评之:天险分吴魏,严关峡石通。屏藩阻淮水,得失系江东。
  
  周瑜不由想起历史上的石亭之战中,大将朱桓就曾提出要在此处埋仗歼灭曹魏大军再乘胜北进的设想,但被当时的大都督陆逊一句“此非善策”粉碎,后世对此事争议颇多,自己初闻时也心存疑惑,如今亲身到此,方幡然明了了陆逊断然拒绝的理由。
  
  且不说此处设伏敌我双方均能想到,便是林木茂密敌军只需火攻便可将伏军一网烧尽,山势陡峭伏兵连逃命都做不到,实是损已利人、送羊入虎口之下策。
  
  周瑜满目清明地盯着悬崖峭壁上的易燃林木思付良久,忽想起有一计可行,他侧身在孙策耳边轻语几句说明梗概,对方倒是一点即透,连声赞同,
  “此计甚好!!”
  
  “只是,我有一条件,”孙策复又说:“你若应了便依计行事,不应——便另想对策。”
  
  “喔,你说。”周瑜淡淡道。
  
  孙策转过身来,正面对着怀里的人,郑重其事,一字一句:
  “要诱敌一起诱,要诈死一起死。”
  
  “是‘要诈死一起诈’。”周瑜皱眉纠正。
  
  “哈哈,太好了!你答应了!!一言为定!!”孙小霸王喜笑颜开。
  
  周瑜一滴汗落,暗叹这些日子来对方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奇谋用得是越发灵活了。
  
  定好了计策又唬得自家义弟答应了同去做诱饵,孙小霸王心情大好,遂留下太史慈原地布置,帅其余亲卫继续前行向合肥进发。
  




☆、第四十一章、色授魂与,醉眼颠荣华

  
  下半夜山风仍然寂寂,偶然传来一两声夜莺欢乐地啁啾,回程的车上点了香,味道清淡,颇有安神的功效,孙小霸王寻了个合适姿势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垫上,拉过狐裘锦衾,趁其不备一把将身边犹自翻着竹简的人整个儿裹在怀里,一边制住他轻微的挣动,一边轻言软语地哄劝道:
  
  “既是有了对策,别熬着了,路还长,便睡会儿罢……” 
  说着便极为自然地伸手拉过他的脉,一探过后,遂将掌心贴在对方胃脘处轻推揉捏——自家义弟久病,自己倒成了医。
  周瑜只觉腹部一股暖流融融扩散,这些日子以来被某人娇养得贪图安逸的身体顿感舒适安心,遂不受意志控制地渐渐向后蜷缩,软绵绵贴在他怀里。
  却仍惦记着那案上的军报,嘟哝道:
  “哪就那么容易睡得着……”
  
  这话倒是不假,这位心思缜密、满腹沟壑的周大都督一向觉浅,神经敏感偏又认床,但凡出征在外便入睡极难,非是困到极致绝不安寝。别人不知道,孙策却是清楚的,苦思了许久,终是得了良策一计。
  
  只见孙小霸王闻言后会心一笑,似预谋已久般从马车隔板里抱出个精雕细刻的白玉酒坛来,玉坛不大,似乎是以整块羊脂白玉镂空雕琢而成,莹透纯净、状若凝脂,在摇曳烛火里晕化出一圈朦胧密实的光雾。
  
  周瑜无语地看着眉开眼笑的吴侯殿下,这位老大显然是把此次行军当成聚餐野营了。
  “啪!”揭开封盖,剥落蜡皮,孙策又从矮几里拿出一把玉壶,两只玉杯。
  浓郁酒香萦绕鼻尖,直入肺腑,细闻之下微微夹带一丝冷香,似有还无,想是取腊梅所酿,那红消冰封的清冽弥香让人欲罢不能,就连一向不喜饮酒的周大都督也觉得有点馋。
  
  孙策拎起酒坛,极细极匀的银线注入杯中,将将盖住杯底便停下。端起另一边的玉壶:“这是今冬新酿的渡寒青,兑淡之后,喝一点点,没关系的。”
  
  “壶里是水么?”周瑜问。
  “不是,是药。元化开的专门和酒的方子。”兑满一杯,孙策低头抿一口,“嗯,比想象中的好喝。”
  另一个看着他迷醉神情有些动心,轻轻启唇:“我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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