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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微侧过脸,略略躲开那已堪堪送到唇边的粥羹,望一眼船舱窗外,拧起眉头问道:
“合肥,那里?”
孙策勺放入碗,抬起右手小心擦拭过对方唇上的一抹水润之色,语气因为过分爱惜而带了淡淡的责怪:
“放心……你先好好吃东西,睡了这么久,不饿么?”
孙小霸王原是下定了决心此番定要好好说教一通、责问一番的——
本来么,你说溺水就溺水,说昏睡就昏睡,混不管我被吓个六神飞散、魂不附体,明明答应过,却老是不听话,次次走险棋,这不迟早有一天要把我生生逼死嘛……
但看着对方那乖顺虚弱的进食摸样,却一句苛责都不忍说出口,他兀自端着碗将酸甜酪羹一勺勺往那人嘴里送,只聊作自我安慰地想:
罢了……以后,我便守着你,护着你,再不离你半步,有我在,你就不会再有事。
窗外滚滚长江东流去,江水轻轻拍打着船帮,如一首舒缓有致的弦歌,千年如是。
那时的孙策自信地以为,自己足以留住他,护住他,而尚不明白,浮生多舛,世事无常,这世上最难越过的砍,往往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第四十九章、尘埃落定处,家国重如山
建安六年芳菲将近的四月天,东吴大军破合肥、收庐江,长驱直入豫州平原,攻城掠地乘胜北上,小城占,大城绕,一路收编曹魏败兵,浩浩荡荡地杀向颍川南岸。
一水之隔,便是许昌。
那日晨曦初升,朝晖万缕,荆州、合肥两处江东军于许昌城下汇合:军士方阵密密麻麻,铁枪如林,铜盔似海,东吴大将齐聚一堂,各自点齐兵员,整整十五万人堆在霞光万道的黄淮平原下上,极目望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帅台高处,两个璧人一般的青年携手比肩——孙策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周瑜的腕子,那突出的腕骨顶在他的手心里,心里竟格外地安定充实,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恣意蔓延,小霸王上扬的嘴角、尖尖的虎牙,因为那个人在身边而显得格外耀眼,顾盼生姿、俊朗非常。
此战,已不需运筹帷幄的若定指挥、亦不需力挽狂澜的阴谋阳谋,只需让密密麻麻的兵海人山齐齐涌上,便可将已无兵可调、内防空虚的许昌夷为平地。
勉强回防的曹仁只来得及抢出曹丕远逃辽东,许昌不战而克。
日暮西山,幸免战火洗涤的许昌城清风拂面,云卷余晖,一派祥和宁静。
江东军秉承“鸡犬不惊、安民抚众”的严律军令,大部驻扎郊外,只小众亲卫和部分将领跟随吴侯进城。孙权领了自己的亲卫队走在最后,刚一进城,传令兵便来报说小皇帝不见了,吴侯令他加入搜寻之列,孙权点头应了。
午后刚刚下过一场难得的春雨,细细霏霏,落地不久便随风升腾,唯有不平洼地积起浅浅的水坑,马上浅色眼眸的少年眉目低垂,也不知想起什么,眼底的落寞昭然若揭,身下马蹄把映了天穹的水幕打碎,亮亮地晒于灰色的砖面上。
突然前方一阵骚动,孙权皱眉定睛看去,原是一队兵士吆吆喝喝地在推搡着一个乞丐状的少年——粗布衣裳包裹着他瘦弱的身子,像是刻意抹上的黄泥糊满了巴掌大的小脸,脏兮兮地已看不清本来面目,只一双墨色的眼眸中闪动着紧张、不安、恐惧,煞是惹人怜爱。
孙小权同学在触到那一清澈眼神的刹那,无端的就想起了年幼时那段父亲身死、兄长远征自己同母亲在富春寡居郊外、受人欺凌的日子;虽然后来很快公瑾哥就置了大宅、接了他们过去,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时日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但却仍是在十岁幼童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所以,那个瞬间,孙权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喊出口:“住手!!”
那群兵士见是二公子呼喝,忙放了那乞儿,躬身恭恭敬敬地迎了。
那乞儿少年眉目稚气未脱,面容青涩踌躇,他愣愣地看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恩人那碧绿澄澈的眸子半响,而后灵光忽现、恍然彻悟,猛地一把抓住了对方的阔袖衣角,欣喜地唤了声:
“碧眼猫儿,是你吗?……总算朕没有白疼你……还懂得幻化成人来救驾。”
孙权嘴角抽蓄,满额黑线,只觉眼前狂奔过一万匹咆哮的良驹骏马,继而一道天雷横劈而下,只把自己轰得外焦里嫩——
孙小权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地拍下那脏兮兮、抓着自己不放的双手,后退两步,撩衣下拜,正是全无疏忽的臣者礼数:
“让陛下受惊,臣等死罪。”
那时嘴角能抽到天边、直叹自己眼拙脑抽起了怜悯之心的孙权打死也想不到,眼前脏兮兮、瑟缩缩的怯弱少年会是茫茫沧海里、三千弱水中独属于自己的、再无以取代的那瓢。
建安六年夏,天下甫定,年仅27岁的吴侯孙策挟风雷之势入主许都,因救驾之功居首,以并肩吴王身份辅政——龙案畔设席,监督百官,总揽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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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一统、坐拥千秋的日子虽然没有剑影刀光、狼烟嘶马,但也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美好轻松、高枕无忧,事实上新朝初定头一年的生活,用艰难二字形容绝不为过。
百废待兴,万民休养生息,论功封赏,军队重新整编。
然,得江山易,治江山难。国家机器逾大,治理之难逾胜——孙策虽广有战名,文治理政却不甚擅长,甫一接手战乱初平、千疮百孔的偌大江山简直毫无头绪,纵是忙得□乏术,却也难免漏洞磕碰。
可比起政务军务的繁重,更让孙策愁眉不展、忧心伤神的是自家义弟那每况愈下、劳倦内伤、早已经受不起操劳费神、压力磨难的病弱身体。
几番死里逃生、多年积劳成疾,这看似骨秀神丰、钟灵玉质更胜当年的人,却早没有了年轻时候日行千里风餐露宿的强健身体:阴虚阳衰,真元亏损,劳神费力耗尽心血的后遗症在那次溺水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反噬上来,犹如堤坝一溃千里,任你汤药流水灌下去,针石轮番使出来,人参灵芝燕窝雪莲……费心调养数月眼见将有起色之时,但凡稍有不慎,偶遇风邪寒热、忧劳疲累,便,一朝,付诸东流。
每逢寒疾、胃痛同时发作的夜晚,两个人都是彻夜无眠,一个苦在身上,一个痛在心里,周瑜浑身冷得如坠寒冰地窖,直痛得眉头都绞在一起,却绝强的不肯出声,孙策则把人紧紧搂在怀里,幽幽月明中屏息倾听他微弱细浅的吐纳声音,一声声咬着他的名字温言劝慰。
好容易撑到疼痛过去便到了天明时分,两人身下的床单已经湿得能拧出水来,孙策便将怀里几近虚脱的人抱到隔间暖阁的干净床塌上放下,替他擦干身体换过亵衣,坐在塌边摸摸他的额头等他昏昏睡的沉了,再起身自去外面沐浴更衣,而后上朝听政。
可往往下朝回来,却早已不见了本该好生卧床休息的那人身影,几乎不用盘问内侍,便知他又是不听劝说强自去了城外:整编军队、监督操练、巩固边防,或是帮助开荒垦田,无偿交予难民耕种。
孙策自是心疼万分,有几次发起火来,怒气冲天的声音传遍长乐宫,惊飞了枝头上的雀鸟、骂跪了一应相干的宫人——周瑜总是平心静气听他吼完,而后一言不发地握过他的手,慢慢婆娑,肌肤相触间夹着几缕玉器相击之声,两个暖玉指环锵然轻响……那暴跳如雷的吴王于是愣一愣,怒火瞬间消散,只缓缓舒开怀抱,将那毓秀冰心、绵软柔韧中一把纤纤玉骨分外珍爱地纳入怀中。
家国重如山,谁都无法等闲视之:原先汉室保泰持盈而得的民生积累已在连年征战诸侯争夺中消耗大半,百事待举,凡事均需亲力亲为,不能片刻懈怠,唯有呕心沥血、辛劳勤政方可换得黎民安康、九州繁盛。
他蓦然发觉:壮志也好,野心也罢,一旦大权在握,就是背负了整个江山,势必要将一切都献给这天下,包括自己心尖上的人——
新朝初定,这两个励精图治到令人发指的“朝政把持者”日日勤进不辍,事事亲力亲为,屏弃虚文、敦尚实政,群臣们也便连带着夜不能寐,再难寻往日的浮夸吹捧、闲情逸致。
建安七年秋,韬光养晦一年之久的吴王提出废除察举征辟、公卿世袭,推试恩科、诏举贤良,不论出身、不分门第,朝廷不拘一格广纳人才……
数道骇俗谕令惊现九州,天下哗然。
汉献帝一夕之间便接到数十份陈述违背祖制利害的奏折,洋洋洒洒,滔滔不绝,份份长达千字有余,汉室旧臣倚老卖老,言语之间含沙射影,排挤吴王单逞一时之勇,实为不理国家兴衰的方外术士,又揶揄其是只懂领兵打仗、开疆扩图的武夫,全无文治之能。
刘协同学带着这些胡话漫天的竹简去找那兼任帝师一职的周瑜交课业时发现,那完全能把大汉天子当成自家弟弟般一视同仁共打手心的孙家老大也在,顿时觉得两眼发黑、手心冒汗——
以往董卓曹操从不许他学什么文韬武略,亦从不指定帝师,只叫一群小黄门整天陪他玩些偷猫摸狗的游戏,如今来了两位比自己略长几岁的邻家哥哥摄政,一个亲任帝师、悉心教诲,一个严厉督导、武力抽打,两人均是家学渊源、阅历深厚、杂学博收、文武双修的主儿,所授课业不仅仅是经史文章、帝王之学,甚至还有天文地理、兵法战例,故刘小协同学每日的课程都排的满满当当,以往虽忍气吞声却也闲暇无限的生活一去不返,少年天子举目望天、喜忧参半。
他软着手脚交了课业和奏章——果不出所料,孙小霸王看罢大怒,却不是为了奏章,而是刘协同学上交的“书同文,度同制,车同轨,行同伦”的安民之策和“国统郡、郡统县,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的治国之琐。
要说这作业内容本也无可厚非、甚至堪称完美,但竟然完美到与自家二弟十五岁时就提出的论调一字不差的地步——孙家大哥怒发冲冠,拍案而起,一字一句恨恨道:
“烦请陛下转告你那碧眼侍读,若他再手贱代写课业,不用等他那爪子消肿了,直接洗干净接着挨板子吧!!”
“不关他的事!” 刘协肉跳心惊,几乎脱口而出,其后方觉冲动失仪,敛下眼眸——他怯生生地瞄一眼坐在旁边淡然自若的自家先生笑得眉目谦谦,一副丝毫没打算袒护求情的样子,只在心中“嗷~”的惨叫一声,欲哭无泪道:
“不要打他……朕这就重写……”
是夜,知错就改唯恐牵连自家伴读的少年天子累身案牍、辛苦返工,坐在书案另一侧的帝师和摄政王则促膝秉烛,将那些满纸荒唐言的折子一一阅了,周瑜用蝇头小楷点了摄政专用的赤砂,圈出文中冗长累赘之语,又在旁边空隙里认真批上修改,如此忙了一个晚上,方唤醒昏昏欲睡的少年天子,捡了几点紧要的新旧制优劣为他说明,刘小协困得云里雾里勉强点头应着,旁边孙策看得怒起,一捶桌案,大声斥道:“仔细听着!!否则揍你!”
刘协虽已近弱冠,然傀儡已久心性尚稚,被猛一惊吓,直扁了嘴,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周瑜忙不住柔声哄劝,边扯过丝帛折了千纸鹤逗他开心,边随口训那横眉冷对的孙小霸王:
“你别凶他!伯和胆子小不比仲谋,你就不能耐烦些!”
于是孙策也扁了嘴,打算也转转金豆子之类,周瑜忍俊不禁,只得也折了只千纸鹤递与摄政王殿下,一大一小破涕为笑。
翌日殿上,孙策用前夜与自家义弟演练好的“起承转合”四段式舌战群臣,耐着性子陪这些卷着舌头的啰嗦鬼绕山绕水,只把这帮文臣绕得背脊汗毛直竖,如坠万丈深渊——辩到酣处,吴王大手一挥,将那些繁文竹简丢还抛掷而去,讥道:
“枉众卿读书万卷,下笔还不如三岁孩童清楚。以后再要上奏,先叫府上三岁小公子帮忙改了,再呈给陛下。”
众臣各自捡过自己的奏折,打开一看里头密密麻麻皆是赤色批注,新旧利弊、要害分明,措辞又字字珠玑、句句见血——立时惊得头皮发麻,唯唯诺诺退了,此后上奏再不敢超过百字。
眼皮底下的汉室旧臣消停了,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却大张旗鼓沸腾起来。
吴王忍无可忍,一声令下——江东地界的公卿世族三十多家连坐下狱,经过整编的朝廷亲卫、御林禁军亲下江南:抄家、翻账、抓捕、镇压,世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