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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舒服?”新禹嗓声本就低沉醇和,凑过来跟美男说话,更是柔和的不可思议。他抬手想试试美男额上的温度,却被美男偏偏头躲开了。
“没事,可能是最近睡的实在有点少…”
有些情绪,就算有心跟别人提及,只怕他也理解不了。更何况,我早没了力气。
倾诉这种事,更像一种血淋淋的自我剖白,肝肺心肠一股恼倒给人家看,且不论旁人受不受得了,自己这一关就难过的很。剖开了,空了,拿什么来填?真是件格外需要勇气的事。
所谓坟墓,不过是灰蒙蒙一个土包,惨凄凄一蓬荒草,还有低矮单薄一块碑。妹妹埋头下去美女哭的稀里哗啦,美男也跪着,微侧着脸一滴泪也没有,面上干净的很,不是厌恶不是冷漠,也没有恨,就是倦的厉害。
好像走了太多路,沾了太多尘,踉踉跄跄跌跌撞撞都没了心思回头去望。
姑姑也哭的悲悲切切,团着身子跪了,一头小卷发随风飘舞,模样倒是捶心捶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有些隐藏在民间的演技派高手,绝对不容小觑。
“哥哥啊,我苦命的哥哥啊,你怎么就走的这么早!真是个没福的…”
有福没福跟寿命长短其实没多少关系。父亲酗酒发疯,整日有手好闲无所事是,魂不附体。酒精中毒四肢发僵,想抬手摸摸女儿头顶都费劲。每天喝酒喝到半夜,横冲直撞又跪又爬冲到房间里来,口口声声喊的是“不生孩子就好了,你就不会死了…”
小时候不懂事,只是有点怕。长大后想想,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从根本上就单薄的可怜。
那时候就想,他如果跟母亲一起离世,或许还好些,何苦又熬这八年。八年呐,说来也不算短,美男下意识伸手去口袋里摸烟,空的。
八年里把自己磨个魂灭神移行尸走肉,撒手人寰时倒挺痛快,大约也没一时半刻记得我们。
“你看看,你睁眼看看,你这一双儿女都长大成人啦…妹妹我也算没辜负你,好歹把他们拉扯大了,还出落的这么漂亮,个个都有出息…”
谁没辜负谁?谁把我们拉扯大的?笑话,她还真说的出口。美男扬扬唇角想笑笑,却只觉得面颊僵硬齿间发冷。
你叫我们讨债鬼的时候,那种腔调,真是让人想忘了忘不了呐,亲爱的姑姑。
送我们到圣心院的时候,指天划地的保证说有了钱就接我们回家,天天有糖吃。这话我是不信,还好妹妹也没那么执着,不然我更得烦死。
现在想想也挺有趣,那时候你把我们交到院长修女手里,转身奔逃动作迅捷步伐轻快,是不是如释重负?可惜那时你背向而去,脸上的表情我瞧不见。
“哥哥,我也不容易啊…你在地下睁眼看看,看看你妹妹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没儿没女,老公又是靠不住的,一早甩下我跑啦!你在地下都不为妹妹祈福吗?”
我听不下去了…活人都不顾念你,你还指望着死人不成?美男闭闭眼,一阵子晕头转向。天气冷的很,地冻的硬梆梆,这女人哭来哭去没完没了,自己的膝盖都僵了。
人在作天在看,路都是自己走的,别人祈福哪有用处?更何况人死灯灭入土为安,就别麻烦别人了。
寒风凛凛泪珠子淌下来脸皮冷的很,姑姑哭了一阵子大约也觉得无趣,抹抹脸拉上美女往山下走,嘴里嘀嘀咕咕,好像还在念叨着“妆都花啦,你这狠心的老爸啊…”
天色不好夜便来的早,灰蒙蒙雾蔼般的暮色围上来,阴沉沉一片,墓碑前燃而未烬的点点火光好像都飘悠悠浮了起来,往事翻涌前尘尽去,四下宛若深海。
美女和姑姑晃晃悠悠往前走,身影渐渐模糊起来,美男却站着没动。他双手插兜在墓前站着,态度温和而随意,声音微微沙哑极平淡的样子。
“我来看你了,虽然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告诉你,我会好好活着。”
“我想好好活着。最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总觉得勉强,开始觉得人生多少有点意思,有些事情看淡点不用太害怕或者太坚持。总之,我挺好。”
※
人这一辈子黯然行路兜兜转转,没准什么时候转个弯还能路过原点,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姑姑住的这老宅子还是祖父那一辈留下来的,依山傍水空气不错,院子宽大景色也好。不过美男小时候在这里住,只觉得地处荒僻,房子冬冷夏热实在不好住。冬日里天寒地冻爬山路,夏天荒草成片蚊子一路随行,可就是如此,小小的兄妹两人都不愿意在家里多呆一刻。
所谓境由心生,总有些道理。
没人能真正的忘却或者放下,无论怎样的过去都是自己不可缺损的一部分,哪能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只不过时间隔的久了,再回头望时,又换了一种心境而己。
山路不平,车子开起来摇摇晃晃,美男倚着窗子半眯着眼,神色一片混沌目光却还明彻的很。新禹瞧他神色有些异样,却也不多问,只找些音乐来放。
跟生性体贴的人在一起,就是要轻松的多。美男抬手想拍拍他肩膀,新禹却侧头笑笑,抬手握过来,十指交叉的姿势。
美女和姑姑哭的挺累,摇摇晃晃没一会儿就睡了,于是车厢里一片静谧安和。
不紧不慢到了家,哪知道家里也是一片安和宁静,房间里黑洞洞连灯都没开。行里没人动过,魔王殿下的墨镜手机还安安稳稳齐齐整整摆在桌子上,可是…美男里里外外转了一圈,黄泰京呢?
泰京魔王的行为方式一直是美男所不能理解的四次元。
为了琢磨一首曲子起启转合的两句词,他能一夜不睡,坐在钢琴面前叮叮咚咚的折腾,吵的美男第二天早上还在幻听;
因为和粉丝约定了不说谎,在上节目的时候他一脸平淡的说,因为演出设备的问题,导演要求我这次对口型演唱,你们还要听吗?
这回更厉害,一声不吭的玩失踪,他还要夜不归宿?
他还有没有更特别的爱好?连手机也不带…美男瞧瞧外面黑沉沉的夜色,眉心直跳。魔王殿下有夜盲症,就算想回来,也不能靠摸的吧…
新禹重新发动车子要出去找他,美男却把他拦住了。外面黑乎乎的,新禹也不认路啊,别到时候魔王没寻回来,王子又丢了,安社长非杀了我不可。
其实寻找魔王殿下没那么困难。第一,他洁癖,无论有多少个岔路口,只要选最干净的那条就对了,反正村前村后总共也没多大地方;第二,他夜盲,现在无论身在何处,必然正在朝着目所能及的光源靠近;第三,隐型路痴,虽然他自己死不承认,但方向感确实不强,围着一个地方绕圈的事件时有发生,还不如找个地方老实呆着…
果然,美男找到他的时候,魔王殿下正在村后场坝上坐着,手里拿着曲稿本写写划划,身边大树上悬着盏昏黄小灯,光线陈旧而浓重,填充着无数细小而琐碎的时光,让那身影看起来竟然…出乎意料的温暖。
还在作曲?魔障了吧…美男过去拍拍他肩膀“回吧?黄泰京大人。”
泰京也觉得自己快魔障了,这曲子来来去去推敲,遍遍翻来覆去的改,花半夜时间改个面目全非,隔天又尽数推倒重来,怎么也作不到满意的程度,却莫名其妙偏偏不想放弃。
作曲和唱歌一样,开始时候可能过多的追求些技巧花哨,总想别出心裁夺人耳目,可到最后,还是得落到思想心绪情感沉淀上来,平平实实认认真真,掺不得一点假。
反倒成了与自己对面而坐,审视人生审视自身的过程。
于是现在的情况更让泰京烦躁,好像就在一片大雾里打转,冥冥之中知道自己想要的,却怎么也不能清晰描摹。那巨大而尖锐的情绪就蛰伏在自己体内,等待着某一刻将自己活生生刺个对穿。
泰京魔王这辈子最讨厌不稳定没把握,越是瞧不清越要睁大双眼,最后弄个心烦意乱头痛欲裂。我要疯了…他啪的一声把本子合上,没好气的扭头撇美男一眼“别烦我!就不能让我清静点把这一段写完吗?!”
行行,艺术家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美男耸耸肩转身也坐下来,抬手抚抚额角“行啦,别跟自己较劲了。既然写不出来不如陪我聊个天吧。”反正我跟本就不想回到那个房子里去…
谁写不出来了!泰京嘟起嘴扭扭,堵气似的重新打开本子磕磕绊绊继续折磨自己,心里却突然空落落转了个弯。
聊天?聊什么?他高美男可以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可以扯扯嘴角漫不经心,可以目光瞬瞬默不作声。他摇摇晃晃一派随意,孤身独处不需人陪,漠然到好像根本没什么值得放在心上。他懒的应声他态度从不热络,一天到晚说不了几个正经字。
好像从来没什么事需要跟旁人讲,从内到外都是空的。现在,聊什么?
“这地方小时候我和妹妹经常来玩,天黑了不回家,躲在树上,最后被姑姑抓下来一顿好打。那时候家里有根藤条;大约这么粗…”美男圈起食指比划比划,脸上带着三分笑意,语气谈的仿佛事不关己“打的时候沾上水,不用多少力气一抽就是一道血印子。”
沾水?还有这种打法?泰京眼角跳跳,闻所未闻。虽然母亲恨不得与自己撇个一干二净,父亲忙的整月见不着影回家一趟和住旅店差不多,这种罪自己还真没受过。
她还真下的了手啊…不用坐牢吗?
“我小时候脾气可不好,姑姑总说我跟野猴子似的。妹妹体质很弱,断断续续总生病,病怏怏瘦的好像海带丝一样。这么两个小孩也确实不好养活。”
美男说着笑一声“我那时候对艾草过敏,下地作点农活回来全身都是肿的。姑姑不知道从哪搞了一碗药汤捏着鼻子给我灌下去了,苦的我翻天搅地的打滚,哪知道还真就治好了。要不你也试试?”
几岁的孩子,还要下地去作农活吗?不是正应该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年纪吗?可惜你我,都没这个福气…泰京埋下头去咬咬牙,觉得冰冷夜色正一点点往瞳里浸。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心底空空阔阔都是回声。
“现在想起来,姑姑真是个神奇的女人。力大无穷永不疲倦呐,神经还坚韧到了一定程度。那时候我不愿意到圣心院去,大冬天离家出走,野地里眯了一晚差点在冻死。实在扛不住了灰溜溜回来,她竟然完全不知道我曾经消失过。”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你直到现在都特别怕冷么?
“还好我当时没傻到哆哆嗦嗦死命坚持,不然真要默默无闻的冻死了,哪值得。”
确实不值得。我们所谓的坚持和顽强,在他们眼里其实可笑的要命。
“嘿嘿,你不知道,我那个老爸也是个神人。我小时候睡的床还是用他喝完的空酒瓶垒的,上面架块木板,睡觉都不敢用力翻身。我觉得我现在超好的平衡感,就是那时候练成的。”
所以,也算是收获?
美男背身坐着,就在自己身边很近的距离,泰京僵僵身子扭头看他,只望到那人微弯的肩背。
他垂着头披了满肩昏黄灯光,表情隐在暗影里全不可见,只在唇角模模糊糊挂着半分笑,不够柔软也不锋利,微微有点苦,是自己从没见过的模样。
原来失望是有的,痛苦是有的,不甘心是有的,失落苦闷彷徨无助都是有的,迷茫愤怒孤苦无依更是如影随行刻入魂灵。
这些负面情绪甚至可能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更为庞大丰沛,遮天蔽日。
这么多年他默默咬着忍着,将它们一点点嚼碎吞下,渐渐挺直背脊,渐渐没泪可流,渐渐失去语言的力量,学会冷笑学会嘲弄,学会不期望不倾诉,即使故地重游无处可避的回忆起来,还总想从中挑些轻松的无谓的侧面。
他将过往深深掩埋;在旁人无法触及的地方苦痛的慢慢消化,说服自己那一切都是独具意义的值得的——是它让自己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人,其实也不算太坏。
我应该说点什么?我该怎么回应他?泰京觉得自己全身僵的厉害,笔尖却在纸上不停的移动,流畅的喷涌的宛若有了灵魂一般,不由自主。
高美男高美男,你是在信任我吗?那些恨不得永沉海底再不提及的过往,那些放弃己久的软弱,那些一无所有的苦楚,现在与我分享,是不是环顾四周只有我能懂?
嗯,我懂。
你累你倦,你连伤心失望都磨的钝了,你偶尔也想逃,不是什么都能忘,有时候笑起来也很艰难,你经历了太多没法解释的事,那些美好愿望都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