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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这么大的事,他不与自己商量,不问令狐冲青红皂白,上来便将事情做绝了。可是掌门令已下,自己毕竟是华山的人,他说的清楚,要同他辩驳便是质疑他掌门的权威,把自己的嘴也堵得严严实实。事到如今自己竟然是无能为力,越想越生气,一跺脚,转身便走。
岳灵珊狠狠瞪了父亲一眼,呜咽着道:“你把妈妈都气走啦!”跑过去追上了岳夫人,接着岳夫人的几个女弟子也都怯生生的跟着走了。
岳不群脸色铁青,道:“你们还不跟着去保护师娘、师妹?!”劳德诺等众弟子吓得噤若寒蝉,讷讷的应了,转身便走。
岳不群道:“平之,起来,跟我走。”
变生仓猝,林平之脸色惨白,他知道令狐冲心目中师父是多么多么的重要,就这样便被逐出门墙了么?眼见岳夫人也气走了,这件事再无转圜余地,整颗心都凉了,低声道:“求师父……收回成命……”
岳不群低头看着他,淡淡的道:“为师身为一派掌门,掌门令已下,难道能出尔反尔?平之,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定要将冲儿逐出门墙?”
林平之苍白的脸色中透出一丝丝赧红,匍匐道:“师父,一切都是弟子的错,求求你别怪罪在大师哥身上。他……他心目中,敬爱您如同敬爱父亲,崇拜您如同崇拜神明,您将他逐出门墙,他又受了那么重的伤,会要了他的命的……师父,求求你,求求你……”
岳不群淡淡的道:“你想我留着你们一起,或者将你们都逐出门去么?那我华山派只怕更成了武林的笑柄。要么逐他出门,要么逐你出门,逐他出门,他在江湖中交游广阔,说不定反而能够风生水起。逐你出门,你便只有一死。你的命是我救的,我怎能半途而废?平之啊,为师这一番好意,你若不领情,也只得罢了。”
林平之只能连连叩首,泣道:“师父的恩情,平之一生一世无法报答,来生就是做牛做马也要偿还师父……只是大师哥……”
岳不群道:“够了。你肯听我的话,将来还有再见之日;否则我若逐你,你顷刻便有杀身之祸。你以为那魔教妖女会容得下你?”
林平之颤声道:“大师哥……大师哥他待我……他不会和那魔教妖女……”
岳不群叹一口气,道:“那么你上山去找他罢。为师便在山下等着。”
林平之一呆,岳不群是要他一己之力硬闯上山,绝不会帮他的。山路上还有那两个抬轿女子虎视眈眈,他武功低微,如何是她们的对手?要上山更是绝无可能。回头看看那两个女子,再看看岳不群,岳不群却负手仰面朝天,再也不理了。
他咬一咬牙,心想:“大不了一死而已。”
长剑出鞘,他仗剑冲向那两个女子。
☆、寻书
船张开满帆,吃饱了风,全速顺流而下。
华山派弟子们在船上,都再也没了之前那种种好不容易离开门派行走江湖的兴奋。人人都像蚁穴中的蚂蚁一样沉默,气氛压抑而惶恐。
他们都知道岳不群在猜忌令狐冲,他们明白也理解这种猜忌,他们也不懂令狐冲为什么突然武功大进又突然内力全失,他们中有人怀疑,有人艳羡,有人妒忌,但是没人想得到岳不群会突然宣布将令狐冲逐出门户。
令狐冲是孤儿,从十岁不到就被岳不群夫妇收养,是他们第一个弟子,也就像是他们的儿子,从前岳不群夫妇对待令狐冲总是和对待所有弟子都有些不一样的,那种信任和情谊就像存在于血亲之间。岳不群的决定,是多么突然、多么不合情理,大家都看在眼里,就算他结交匪类,本也应该给他一个辩白的机会,可是没有,他甚至都不在场,他内力全失,近乎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被一个人遗弃在陌生的江湖之上。
如果给岳不群这种决定找一个解释,大多数人都会联想到他之前的猜忌。
然后林平之重伤昏迷,被岳不群带回船上,那种惶恐而怀疑的气氛又更加深了一层。岳不群只说:“他被那魔教妖女的手下打伤了。”便不再多说一句话。令狐冲之前养伤的船舱现在给林平之用了,他第二天醒来,知道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便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船舱外的江面。
岳灵珊尽心尽力的照顾他,她也想念令狐冲,偶尔会和他说起来。他不爱听,他忘不了她和令狐冲曾经是怎样的初恋过。那么好的大师哥,她为什么不珍重?
他的伤慢慢的痊愈。过了些日子,关于令狐冲的消息第一次传来:他在重伤的时候,被魔教的圣姑任大小姐送到少林寺。
少林易筋经,调经解脉,是武林中人人皆知的无上内功法门。令狐冲的内伤是缘于体内不能调和的真气过多,易筋经确实是治他伤势最好的办法。
可这个消息不止这么简单,任大小姐带着令狐冲上少林寺,请求少林寺解救令狐冲的交换条件是,她自愿留下,任少林寺处置。她是魔教圣姑,妖女一枚,首恶之一,少林寺是武林正派的领袖,平时就算没事也得想办法诛除她,何况这回是自己送上门来?自然答应了。这件事被少林寺俗家弟子传出江湖上,大家一边惊奇,一边好笑。惊奇的是魔教妖女与华山弃徒如此稀奇的恋情,好笑的是——这么稀奇,难道不好笑么?
消息是在江苏拜见当地一个武林耆宿,也是岳不群的老朋友的时候,听他弟子说的。林平之当时不在,岳不群也没叫他。但他身边弟子众多,大家回到下处自然便开始谈论起来,越谈越新鲜,越论越离奇,等传到林平之耳朵里的时候,令狐冲和那魔教妖女的恋情已经被描绘得感天动地。
他不相信。可是接下来令狐冲的消息一直都没有断过。他离开了少林,他和魔教着名的“天王老子”光明右使向问天并肩杀了不少正派同道。岳不群听到这个消息后,气得脸色都铁青了,连说:“冤孽,冤孽,岳某前世做了什么恶,教出这么一个小畜生,害我同道性命,毁我华山清誉!”他和岳夫人背后说起来,岳夫人虽然还不想相信令狐冲坏到如此田地,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难免伤感冲儿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岳不群便说:“冲儿本性不坏,想来祸头还是出在那魔教妖女身上。”
这些话避不过任何人,于是令狐冲和魔教妖女那感天动地的爱情又变成了一个正直青年在妖女诱惑下的堕落之路。
这些议论从来都没有断过。林平之有眼有耳,身边堵塞得满满的,他躲不过。他相信令狐冲,可是自从离开洛阳,他们从来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说过一次话。他冷眼看到过令狐冲抚琴时那满脸的悠然想往,不知道他的想往中有没有自己——他甚至没讲过他是在哪里、怎么样学会了抚琴。他们之间,相处的机会太少太少,他有时候甚至怀疑那天晚上那个拥抱,那个拥抱时候令狐冲喃喃的呓语一般的诉说到底是不是真正存在。他以为他们已经互相表白了心迹,结果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发的远了。
也许真的、只是他自己的幻想,真的不存在,真的从没有过。
他的伤还没好,又开始生病,反反复复,一直不得痊愈。
后来他们到了福建。
华山派弟子们把福威镖局打扫干净,住了下来。
从林家出事之后,周围的邻里传说他们家撞了霉运,连林家的宅子也一直没人敢靠近,官府后来贴上了封条,此事便不了了之。林平之回来之后,四邻拜会了一下,官府那里也去了几趟,父母官对他家的遭遇表达了一下同情,便没有别的了,江湖上的事,官家自然躲得越远越好。
现在林平之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这个大大的宅第。师兄弟们走来走去,师父师娘住在父亲的书房里,这里现在又充满活气儿了,可是两年前,那些事情发生之前,这里本来就是活生生的,镖师们练武,趟子手们聊天说笑,他的父亲母亲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好好的经营着他们的家,好好的爱他。
几个月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轻松了。仇恨本就远比“爱”要轻松得多。
他们在福州一住便是几个月。虽然这里的气候北方人不大习惯,林平之的师兄弟们倒也没什么微词。他们知道林平之在找他家里的剑谱。
林震南临终前的遗言,提到了“福州向阳巷老宅”。林远图笃信佛教,晚年做了个在家的居士,那老宅地处偏僻,本是他独居清修的所在。只是他老人家过世几十年了,那里经过无数次整理清扫,怎么可能有什么东西留下来?
但他还是孜孜不倦的寻找着,几乎翻开了地上的每一块青砖。
这天晚上,他依旧待师父、师娘、众师兄弟都一一休息之后,独自离开镖局,回到向阳巷老宅。
走到一半,便觉得身后有些异常的响动,回头看时,刚好看见岳灵珊的裙角一闪,躲在一堵墙后。他叹口气,叫:“师姐,我看到你了,别躲啦!”
岳灵珊嘟着嘴,一步一挪地蹭出来,说道:“人家跟你闹着玩都不行,你这人真没意思。”
林平之皱眉道:“这么晚了,你偷偷出来,师父师娘不见了你会着急的。”岳灵珊忙道:“我爹我妈都睡下啦!我就知道你又要去老房子那边去,爹爹说现在江湖上危险的很,魔教那个任我行又突然出现了,我怕你一个人在外面,出了事怎么办……”
林平之叹道:“大不了一死,况且那是我自己家里。”岳灵珊眼圈一红,道:“你身上本来就有伤,又病了,我担心你也是错的么。人人都说是大师哥拿走了你家的剑谱,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不是这样……”林平之说:“大师哥的剑法和我家的辟邪剑法是两码事,我说了多少遍了,怎么连你也不信呢!”岳灵珊说:“我信啊,可是只有我信有什么用?总得大家都相信才行。所以我才想赶快帮你把剑谱找到……再说我这个时候回去,反而容易惊动我妈妈……”
林平之无奈,只得点头道:“跟我来吧。”
他家老宅几乎是每一片瓦片都翻过来看过了,岳灵珊跟着去了,无非出些机灵古怪的主意,好在两个人都还年轻,越机灵古怪的,越有精神去干。末了到林远图的佛堂中拆看他的佛经,刚看了几本,忽然“轰”的一声巨响,两个人惊得直跳起来,只见窗户破裂,两条黑影迅疾无比的冲了进来。
林平之不及多想,抽出长剑,便是一招“有凤来仪”,但他和岳灵珊是什么功夫,长剑刚招呼过去,身上便一麻,直接给来人点了穴道。岳灵珊也差不了多少,两个人软趴趴的倒在一处,眼看进来的那两个人,一个秃头,一个满头白发,都面生得很,从没见过。
他们一进来,便一个抓起木鱼,一个抓起地上那陈旧的蒲团,“噗”“啪”两声,毁得粉碎。岳灵珊和林平之都后悔得要死:怎么之前竟完全没想到这两处有可能藏着东西?但好在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剑谱。接着那两个人噼噼啪啪稀里哗啦,将小小的佛堂中能毁的东西统统毁了个粉碎,最后来到中堂的画前,白发老者问:“这是什么?”
秃头老者说道:“这是达摩老祖。拆下来看看。” 白发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 图中达摩左手放在背后,似是捏着一个剑诀,右手食指指向屋顶。秃头老者问道:“他手指有甚么古怪?”白发老者道:“不知道!且试试看。”身子纵起,双掌对准了图中达摩食指所指之处,击向屋顶。蓬的一声,泥沙灰尘簌簌而落。秃头老者道:“哪有甚么……”只说了四个字,一团红色的物事从屋顶洞中飘了下来,却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
白发老者伸手接住,在烛光下一照,喜道:“在……在这里了。”他大喜若狂,声音也发颤了。秃头老者道:“怎么?”白发老者道:“你自己瞧。” 秃头老者道:“这难道便是辟邪剑谱?”白发老者道:“十之八九,该是剑谱。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弟,收了起来罢。”秃头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拢来,将袈裟小心折好,放入怀中,左手向林岳二人指了指,道:“毙了吗?” 白发老者说道:“剑谱既已得手,不必跟华山派结下深仇,让他们去罢。”径自扬长而去了。
林平之急得眼中快要冒出火来,突然听到外面有人一声冷笑:“两位干的好事啊,啧啧,林家的辟邪剑法,好大的名头!”
这声音每时每刻都像在他脑海中回响,这声音的主人一动一静都在他心里,活生生的,他不知道梦到过多少次,不知道想念了多久。他只觉得脑袋里轰轰的响,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想,整个人都仿佛凝固成了最易碎的石头。
他想去找他,他为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