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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阙歌
作者：叶小凌
楔子·晖夜
耳边响着此起彼伏热情洋溢的叫卖声，和盛夏正午灿烂热烈的阳光一起，仿佛在窄小的街道上激起蒸腾的水汽。秦炀穿着闷热的制式盔甲有苦难言，头盔早已摘下，他又一次用袖子抹掉汗水，试图在拥挤的街道上挤出条路，远离喧嚣的集市。
长安城一如它盛世帝京之名，端庄、雍容、华贵，却也在细小的地方透出质朴与安谧。好不容易甩掉拥挤的人群，走在偏僻的小路上，两侧是安详生活的市井人家。秦炀以往都在各地奔波执行任务，履行百草谷维持平常百姓、修仙者与精怪三家平衡的职责，煌煌帝都，小时候虽曾跟随师父游历过，记忆却也不甚清晰。
而这次又踏入长安，是为了寻找擅自离谷的师妹闻人羽。
师父程庭钧只收了秦炀与闻人羽两名弟子，师徒间相伴数年，感情深厚。前阵子程庭钧接受一桩秘密任务出谷，却数月不曾传回消息，谷中常年人手短缺，后续调查也无法获得更多线索。闻人羽按捺不住，并不曾和他言明便擅自离开追查。赶巧的是，程庭钧这时也传来讯息，一切安好，近期将会回谷。
秦炀一个头两个大，只好禀明将军，自己一个人出谷找回师妹。他沿途查访，前几日得到线索，有身着百草谷红白衣甲、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长安，便日夜兼程赶来。不想这印象里绮丽恢弘的城市却有如迷宫一般，他误打误撞进了吵嚷嘈杂的东市，这会儿奋力挣脱出来，却又不知身在何方了。
再走一段，如果还是辨识不出方向，就问问路边的本地人吧。他这样想着，举步向更深的繁复小巷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渐渐昏黄，而这层层树荫之下，屋舍遮挡、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平白添了几丝沁凉气息。秦炀的脚步越发迟疑，视线两侧光影缭乱，似乎有什么涌动其中，定睛看去却又归于平静。耳边也渐渐有如缕丝竹之声，断断续续，仿佛走入了什么幻梦里。
早就听闻长安的种种鬼魅逸闻、暗艳传说，秦炀暗自定神，口中默念清心法诀，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戒备。心神紧绷中，他转过幽暗街角，忽然像从深水中脱离般神体俱是一轻，抬眼看去，一座小院静静落在巷子尽头。
琅函馆。他辨认出门上的匾额，犹豫一下，抬脚轻轻走了进去。
庭院不大，但尽皆精巧。两旁高大的灌木郁郁葱葱，暗色石板光滑平整，不知名的小草在石缝中生长。边上一弯小桥流水，几支睡莲静放其中，阳光从水面折出，散落成墙上的点点光斑。一如时间突兀地静止下来，秦炀带着惊叹看着院中景色，不由怔愣出神。
半晌，一抹清冷的音色将他从沉醉中惊醒。
“阁下来我书馆，不为所求心念之物，竟是专门来发呆的么？”
定格的场景被敲碎，秦炀回神，颇有些困窘。他循声望去，豁然对上一只淡漠的黑眸。
那人一身淡青长裾侧站在回廊之下，银发拢在身后长至及腰，转过脸，另一只眼睛却覆着一只褐色眼罩，上面有着古怪的绿色花纹。他神情孤傲，嘴角一抹浅浅笑意却并不达眼中，此刻望过来，半分询问，半分讥讽。
“我……”秦炀被看得十分不自在，他下意识戴上头盔整理仪表，随后躬身行礼。
“在下百草谷星海部天罡，百将秦炀。贸然闯入贵宝地，十分抱歉。在下本是在查找一桩任务线索，不想巷道地形复杂远超意料，咳……不小心迷失其中，误打误撞来到此处。这院中景色精致，一时入迷还请见谅。不知阁下是？可否指点一下从此处到长安外城西门的线路？如若相助，在下不胜感激。”
“我只是个小店铺的老板，当不起如此尊称，”青衣人微微眯起眼，打量他片刻，“他们都叫我瞳，秦百将也如此称呼便可。这路么……指是无妨，只是黄昏之刻，逢魔之时，有些东西也到了睡醒活动的时候。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方才进来还容易些，现下要出去，以你之力却有几分困难了。”
秦炀闻言回头看去，远处的夕阳一点点下落，那凌乱的黑影已漫过街角，只不知惧怕着什么，停在小院门口十步之外，涌动翻滚着。
“这……可如何是好。”他皱起眉头，仔细想想却并无良策以对，只好向闲适靠在廊柱上的人投去求助的目光。瞳不知从何处变出把小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见他看过来嗤笑一声，便转身向堂屋走去。
“既是暂时无法离开，不如先坐下歇歇吧。我虽开书馆，却不做平常生意，心有所求，终能寻得此间入口，不妨进来一叙，必能得偿所愿。”
如此说法……甚是有趣。秦炀跟在身后，三分警戒七分好奇。平日多与修仙者及精灵鬼怪打交道，师父也曾告诫，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于此时此地有这样的际遇，也当真是种缘分。
踏过门槛，便有一股畅快凉意扑面而来，十分清爽。屋子不大，门两边的雕花木窗已经不再起光照的作用，所幸室内不暗，秦炀四处环视。正中一套小巧木质桌椅，左边一张软榻，后方一幅山水屏风遮住里屋通路。其余墙壁目及之处，均是高达屋顶的多宝格子，上面林林总总摆着各式的精巧书匣。其中他能认出的只红木、银质、玉石几种，却有更多材质从未见过。书匣上刻着神秘的文字符案，并不相同，偶尔有流光沿脉络窜过，让人看不真切。
“坐，”瞳拉了把椅子惬意倚着，对秦炀示意，“适才我已言明，能进得这个院子，必定心有所往。你有极欲求得之物，还是急于知道的消息？我这里交易爽快，既有所付，必有所得。当然，无论是什么机密，都不会泄露半分，秦百将大可放心。”
“……是有目下十分想知道的消息，我欲寻一人……”秦炀犹豫半晌，才开口却被打断。
“秦百将，可稍待片刻？”瞳微微皱眉，手轻挥，一只偃甲鸟凭空出现。静了一会儿，像是得知什么消息，他掩过一个小小哈欠，起身踱到木架边，半晌托着一个小巧书匣回转。
“现下有些事情我要去解决，不若回返再谈，此物与你有缘，等待之时翻看解闷，随你心意。”
他虽步履轻慢，却速度极快，秦炀还未来得及反应，院中已不见人影。
*
夜色已深，屋内的灯烛俱已大亮，秦炀抚着那青石做的书匣，百无聊赖地对着门外出神。书馆中仅他一人，也不好随意离开，况且这院落虽小，却自有一股清正之气，外面的东西进不来半步。
看来今夜要打扰那位瞳先生了。他叹口气，站起来舒展一下筋骨，目光扫过那层层叠叠的架子，倒也真是不惧偷窃，那些流光溢彩的符文异常神秘，一看就有强大的灵力蕴含其中。也正因为这个，他踟蹰许久，还是未曾打开瞳给他的书匣。
再次环视一周，时间流逝缓慢，实在是太过无趣，想来能将这一方奇异之地托于自己一个陌生人照看，应该不会有什么害人之心……秦炀这样想着，终于伸手掀开了精巧的盖子。
一缕青色雾气从匣中流出，渐渐环绕了不大的厅堂，夹杂着一点点夏夜青草的香味，慢慢浮现出许多淡绿光点上下翻飞。屋内的灯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青雾随着窗外吹进的晚风起舞，光点便化作一条光带，好像被拉扯着一般向夜空飞去。
秦炀不由站起身追到窗边，夜色中仅余点点绿光，雾气蒸腾有如梦幻，院中的景物似乎都已看不真切，他凝神望去，绿光青雾交缠中浮现出两个小小人影，隐隐绰绰不知在做些什么。
那是……
*
“师兄师兄，带我去街市看看好不好，”五、六岁的小女孩身着轻便的红白衣甲，正嘟着嘴拉扯着一个少年的衣角，“师父临时接受任务，把咱们放在客栈里，又要好久不回来啦，好不容易来一次帝都，都没能好好玩一玩呢。”
少年略大些，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与女孩同制式的衣服，尚有些稚嫩的脸上满是无奈，显然无法应付自家撒娇的师妹。
“小羽听话，师父出发前说过不让我们到处乱走，还特别叮嘱我看好你，我们等几日师父回来，再央他带你上街去玩可好？”
“不要，客栈里的姐姐说了，今夜是乞巧节，外面有花灯看，有好玩的面具和泥人，如果去郊外的湖边，还能看到难得一见的美景。等师父回来，节日早过了，就什么都没有啦。”
“这……”少年看看被女孩攥得皱皱巴巴的衣角，又望一眼临街窗外人流如织的热闹景象，犹豫挣扎半晌，终于做了决定，“那，这样好不好，我下楼去给小羽买个小物件来玩，就当做节日礼物吧。小羽乖乖在房里等我，作为交换，这几天都听话等师父回来，如何？”
“唔……好吧。”女孩鼓起脸颊，眼珠转了转，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少年松一口气，拍拍女孩的头将她抱到椅子上，关好门走了出去。街上灯火缤纷，夜色下鱼龙起舞。少女们衣带蹁跹，金粉玉扇，三三两两结伴游玩着，身边不乏锦袖飞扬的少年公子献殷勤。他止不住好奇地看了两眼，走到摊子前挑好一个红白色的狐狸面具，快步走回客栈。
然而房门大开，里面的小女孩已经不见踪影。
“小羽？！”少年大惊，赶忙冲进屋去，仔细找过却毫无所获。房内布置如常，丝毫不见凌乱，不像有人闯入的样子。他又跑下楼找到小二询问，答曰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确实有一个小姑娘说哥哥就在外面要出门找，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肯定是按捺不住，一个人偷跑了出去！少年十分焦急，留下口信便冲到街上四下找寻。
仍旧是满街的人流，月光如洗，各色成串的灯笼闪耀，沿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在人群中穿梭。他跑遍了附近的两条街市，一直到月上中天，热闹渐渐消散，也还是没有找到。
少年又是着急又是沮丧，仍然一个人走着四处张望，不知不觉进入暗幽幽的小巷内，犹未发觉月光已被四面八方流动而来的黑影遮蔽。那一道细丝一般的东西就要缠上他的脚，却又忽然急急退去，他只顾着四下寻找，直直撞上了一个人的腿。
“啊，对不起……”少年匆忙回头道歉，抬眼却愣在了那里。被撞到的人身着淡青长裾负手站着，银色长发拢在身后，一只眼覆着褐色有花纹的眼罩，另一只正眯起看着他。一瞬或者许久，他眼里荡出一丝浅浅笑意，弯腰开口：
“可是在找你师妹去了哪里，我却知道，要不要听？”
“呃，是的，不对，你怎么知道……”少年回过神来暗自戒备，他试图挺起胸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威严一些，然而才及那人肩头的身高，让这一幕看上去三分莞尔。
“呵，不告诉你，”那人勾起嘴角，“想找到人，信我就好，不过我也要收取报酬的。”
“……阁下想要些什么？”
“稍后再说，跟我来。”那人轻笑，示意少年跟上，转身向巷口走去。
城门还未关，两人前行一段便出了市区。城郊人群刚散，草木都静静沐浴月光下，随着清风发出沙沙声响。又走过一段小路，男人停下脚步，示意少年向前看去。
树影的尽头一片开阔，有淡淡的青色雾气纱一般萦绕水面，如梦似幻。然而更能让人迷醉的，是那静谧小湖边，水草丛上三五成群的淡绿色光点。星野低垂，让人看去分不清哪里是星，哪里是自由飞舞的晖夜流萤。湖的另一侧美景深处，伏着一个小小的红白色身影，像是累得睡着了。
“师妹！”少年欲疾步上前，犹豫一下看向悠然负手而立的男人，拱手致礼。
“此番多谢阁下相助，不止阁下所求为何？我天罡言必行，行必果，只要不违背律法道义，还请尽管开口。”
“如此小事，哪里需要这么麻烦，”男人一手支肘，一手轻抚下颔，想了想，抽走了少年一直捏着没放的狐狸面具，“这个，刚才去买却已经没有了，送我可好？”
“这个就够了？”少年微讶，随即摇头，“本就是能轻易买来的物事，也太微末了些。我虽年少，应下的事也是从不食言的，阁下尽管提便是。”
“那……这个也给我吧，”男人啧了一声，扯下少年悬在腰间的毛球挂饰，随即按着他的肩膀迫他转身，“总有再见之期，余下以后再还。不是很着急么，快去找你师妹吧。”
“呃，可是……”少年回头再想说些什么，男人却已消隐无踪。他睁大双眼怔愣半晌，最终向池塘边的女孩跑去。
萤火在两个小小身影周围环绕，与青雾交映，恍若依旧在梦中。
*
“啊，师妹……”秦炀惊醒，慌忙坐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