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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何?”辰和丹讶然对视,丹歪着脑袋,说:“当有六十。”
辰斜她一眼:“我出生他已五十,如今当有七十。”
“七十?”我吃了一惊。这个时代的人活到六十已经是少有,七十真可谓是寿星了。“可知白叟名氏来历?”我忙问。
辰奇怪地看我一眼,道:“不知。听我母亲说,他与我等先祖一道来伏,却从来无名无氏,其年未老时也只自称叟。现下来伏众人皆逝,只下剩他,须发尽白,我等皆称他白叟。”
“如此,”我颔首,笑笑,看着辰,指向桑下的水渠:“你说白叟乃此地最有见识之人,那渠可是他修的?”
“非也,”辰摇头:“那是亥修的。”
“亥?”我愣住:“亥是何人?”
“里中最有学识的呆子。”丹一脸不屑,带我走向面前低矮的茅屋。
我醒来时的屋子是辰的家。
与外界常见到的乡人居所一样,伏里的屋子也是在黄土中掘出半人高的地穴,再用木柱支起高高的茅草屋顶。
再次来到辰的家里,我遇到了他的母亲。
据丹说,辰的父亲几年前上山时被野兽袭击去世了,他跟母亲住在一起。辰的母亲身形稍胖,跟辰一样,肤色有些黑。或许是不懂周语的缘故,我与她见礼,她只略略朝我点了点头,没太多的表情。
辰的母亲看了看我,同辰和丹说起话来。我也不知他们在讨论的什么,没多久,只见辰走过来,对我道:“吾母说,你可与我二人住一处。”
不等我开口,丹也走过来,一脸不满地问辰:“里宰家也有空室,为何偏要她住你的居所?”
辰不以为然:“母亲说的,你去问她。”
丹瞪大了眼睛,脸微微泛红。
辰却不理她,转身出门,我似乎捕捉到他回头一瞬颊边隐隐的笑意。丹追出去,没多久,外面传来阵阵的劈柴声,还有些我听不懂的吵闹。
这房子比普通的要大些,里面用编得密密的竹篱隔成了三间,两旁是人的居室,正中一间有灶,可以做饭。我醒来时的房间是辰的,现在,我仍旧住在这里,辰搬出去,睡在灶房。
我站在辰的居室中,四处看看。这屋子收拾得相当干净,用火烤过的地面平整而光滑。这个
辰倒是个爱整洁的人。我心想。
忽然,我看到自己落水那日穿的衣服叠在墙角的席上,愣了愣,走过去。将它拿起展开,只见袖子和裳上都破了些口子,大概是在河里划的,不过都已经缝好了,针脚密密的。
看到袖子,我猛然想起里面收着的东西,不知……赶紧摸去,那口袋还在,却瘪瘪的。心一突,我忙将口袋拿出来。
口袋里面湿湿的,只装了一个小小的绢布包裹,是凤形佩。
伏里(中)
我吃了一惊,又翻了翻。
没错,口袋里仍然只有凤形佩,玉韘和别的小物件都不见了。我看着手里的口袋,呆怔片刻,转身走出屋外。
柴垛边,辰和丹还在吵闹,我朝他们走过去。二人看到我,突然止住口角,丹脸忽而变得更红,表情狐疑。我拿着口袋和凤形佩,急急地问他们:“可见过此囊中的其余物件?”
二人愣了愣,对视一眼,辰摇头:“不曾。”
“我也不曾,”丹瞅着口袋,语气稍稍生硬:“我替你换下湿衣之时,见到此囊在袖中,曾打开来看,里面只有那断佩。”
“如此……”我喃喃地说,心里一阵不定,像是揣着什么放不下来。
“失物了?”辰问。
我微微点头。
“何物?”
“一些小物件。”我说。
辰看向丹,若有所思。
丹一怔,随即瞪大眼睛:“不是我!”
辰瞥她:“未说是你。”说着,他转过头来,对我说:“舟人丁并非伏里中人。”
“嗯?”我懵然。
辰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去,拿起地上一段木柴,继续说:“伏里田土甚少,舟人丁每月来运山林野货出去易粮,伏里一年须给他绢三匹。”他看我一眼:“他从河伯手中救了你,总要收些东西。”
我愕然,问:“既如此,他为何单单留下这佩?”
辰瞅瞅我手中的凤形佩,又弓下腰去,头也不抬:“那断佩换得了什么。”说着,将木柴上放在桩上,用石斧斫了斫,用力一劈,木柴应声裂作两半。
看着那滚落在地上的木头,我沉默良久,轻轻地说:“其他东西倒无关紧要,只是其中有一玉韘,于我非同寻常。”
辰直起身,看着我:“舟人丁再来时,我同你问他便是。”
我默然。
辰的话不无道理。口袋是扎紧绑了结的,里面的东西不可能跑出来落到河里。而若是有人拿了,那人是谁,也只好等到舟人丁来才能问明白。
好一会,我慢慢地点点头,不知为什么,却觉得心依然催得慌……
衣服浸在水中,渐渐湿透。
我挽着裳裾和袖子,坐在水边的石头上,俯身把衣服搓起来。旁边不远处,丹和辰陪着辰的母亲收割白茅,搬回去修缮屋顶。
身处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还要待一个月,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事可做。听丹说,当日从我身上换下的衣服没有清洗便拿去晾干了,便索性带衣服到河边,打算自己洗一遍。
微风徐徐送来,清澈的水波漾上脚面,水花在夕阳的光辉下跃起,透亮得晃眼。我看着在水中舒展的衣服和洁白的脚背,再转头望向远处,眼睛忽而被光照刺得眯起。只见伊水宽广的河面上,金光粼粼,郁郁的山峦和莹莹的蓝天都镀上了一层明媚的晖光。
我看着眼前的夕照,有些出神。心想,自己有多久没像这样欣赏风景了?
“你这般搓要搓到何时?”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回头,只见她正走来,手里拿着根杵。
丹在岸边停下步子,看看我手里的衣服,隔着水把杵递给我:“用这个才好。”
“多谢。”我说着,伸手去接,却够不着。
我放下衣服,站起身来,不料,脚边一滑,衣服随着水流漂走了。我惊叫一声,赶紧去追,一直淌到过膝的地方才将衣服捞起。这时,裳裾却散了下来,落到了水中,我又是一阵忙乱,七手八脚地收拾,赶紧回到岸上。
身上湿淋淋的,狼狈极了,那三人都在看着我笑。
我放下衣服,懊恼地拧起裳裾。
辰踱过来,啧啧地说:“洗衣都不会,你莫非真如白叟所言,是贵族?”
我停住,讶然地抬头看他:“白叟见过我?”
“自然见过。”辰说:“若非白叟识得些救命之术,你怎能这般快速好转?”
我沉吟片刻,道:“如此,我当登门道谢才是。”
“道谢?”辰的视线却落在我的衣服上,睨睨我:“白叟乃里中最长之人,能巫能卜,里宰都须敬他。你这般形貌,如何见得白叟?明日再去。”说罢,不再多言,回身走开。
辰没有食言,第二天用过大食后,他便带我去见白叟。
白叟的屋子在伏里的另一头,一路上,我们遇到了不少乡人,辰熟稔地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答应着,目光却驻留在我身上,满是新鲜和惊奇。
沿小路绕过几处灌木丛和农田,辰指着不远的一间屋子说,那就是白叟的家。
我看着那房屋,外观与辰的家没什么两样,只是看上去要略小一些。路旁的大树下,一个年轻人正蹲在树荫中,手上拿着根枝桠,似乎正专心致志地在地上画着什么。
辰走上前去,像是叫了他的名字,年轻人抬起头,两人说起话来。
我走上前,只见那年轻人也是髧发,身形似乎比辰要单薄,脸称不上英俊,却比辰要白净许多。
看到一旁的我,年轻人似乎愣了愣,片刻,面上忽地泛起红晕。
我诧然。
辰却神色自若,转头对我说:“这是亥。”又对亥指着我说:“亥,这是姮。”
原来他就是那修伏里水渠的人,我对他一礼。
亥略一颔首,迅速地低下头去,继续在地上画。
“亥,”辰用周语问:“白叟可在室中?”
“在。”亥简洁地答道,没有抬头。
辰带着我朝屋子走去。行了几步,我回头,亥仍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盯着地面,像是还要画上很久。
“勿在意。”辰看着我,开口道:“亥自幼便是这般,与白叟住一处,总想着学问,不爱理睬人,却总是脸红,尤其是见到女子。”
“哦?”我好奇地说,这人倒是有趣。
辰笑了笑:“亥至今见到丹还说不出整话。”停顿片刻,他补充道:“他甚不喜我。”
“为何?”我问。
辰黧黑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他看中的女子全都爱我。”
我无语。
辰带我走到白叟的屋外,语气恭敬地往里面唤了一声,过了会,我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应了。
“入内。”辰说,领我进去。
沿着几级低矮的土阶下到穴室中,只见光线从屋顶的几个小窟窿中透下,昏暗无比。一个瘦瘦的老者坐在正中席上,面容清癯,须发银白而稀疏。
“白叟。”辰行礼道。
“是辰啊。”白叟笑着招呼道:“来坐。”一口周语说得地道。
辰谢过,又说:“辰携落河女子来见白叟。”
白叟看向我,微笑:“可是这位?”
我上前行礼:“姮特来拜谢白叟救命之恩。”
白叟呵呵地笑起来:“叟不过略施看护,何恩之有?不谢不谢!”说着,要我们在旁边坐下歇息。
辰仰头看看屋顶,皱眉说:“屋顶又透了,须得再修缮一番。”
白叟说:“此屋居住日久,易漏也无怪。叟以为这正好采光,不忙修缮,待落雨时节再补不迟。”
辰点头。
“若说要紧,”白叟看着辰,咧嘴笑了笑:“叟那水缸倒是空了。”
辰一愣,马上应诺起身,乖乖地去墙角担水桶。
室中剩下我和白叟两人。
他看看我,笑容可掬,不慌不忙地说:“吾子是杞人?”
我点头,道:“然也。”
白叟感叹地说:“当年我离开牧时,杞早已失国,不想如今竟在此见到大禹后人。”
大禹后人?我想了想,问:“辰说白叟一眼便知我是贵族?”
白叟注视着我,微笑:“吾子衣裳虽简朴,却是上等做工。且,鬼方凤形佩,若非贵族,又怎能收于袖中?”
我惊讶地望着他:“白叟识得那凤形佩?”
“怎会不识?”白叟笑着说:“叟那时是牧的守藏史。”
守藏史?我惑然。
“吾子可否容我再看那佩?”白叟说。
我颔首,从袖中取出口袋,掏出凤形佩递给他。
白叟把绢布展开,看着断作两半的玉佩,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佩还有一龙形佩相合,当年,藏库宝物何止千万,天子却甚爱此双佩,叟每日必亲自查看。”白叟似乎沉入了回忆,语调平静:“后来,天子讨伐东夷,大胜而归,却耗尽了力气,周人也终于打来了。宫中和城中到处人心惶惶,天边突然冒出了浓烟,黑得蔽去了日头,所有人都说那是天邑商的大火,周人攻入了天邑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黯淡的光线下,看不清表情。
四周一阵沉默,我看着白叟,小心地说:“听白叟口音,周语甚为流利。”
白叟抬眼看我,浮起一丝苦笑:“我乃周人。”
我点头,却再也压制不住心中叫嚣的冲动。
“散父?”这两个字终于脱口而出,话音轻飘飘的,却足以让室中的人听清。
白叟猛地盯向我,一脸异色。
我与他对视着,心惴惴地跳。
好一会,白叟的表情渐渐缓下,浑浊的目光回复平和。他看着我,低低地说:“皆过往矣。”
果然!我禁不住心上的狂喜,笑意盈盈。
“既为周人,白叟为何离开?”我继续问。
白叟面色无波,垂目看着凤形佩,停了一会,道:“吾妇是商人,不愿为周所俘,我就同她携儿女逃离了牧。”
原来如此。我还想说下去,跟他谈杞国开渠的事,白叟却好像不愿再继续了,只将双眼定在凤形佩上。
不久,辰进来,说他把水缸盛满了。白叟又满面笑容,连声说甚好。
又寒暄了一会,大约是发觉白叟精神不太好,辰提出告辞。白叟没有挽留,将凤形佩还我,送我们出了门。
“白叟来伏里时只有他一人,家妇儿女都在路上逝去了。”路上,我向辰打听白叟的事,他如是说。
“逝去了?”我停住脚步,惊诧地说。
辰看我一眼:“我祖父曾说,白叟来时,浑身邋遢不堪,每日思念故人,泪流不止。里中的人都知晓此事,从不在他面前提起,他也未再娶妇。”
“那,亥呢?”我问。辰说他跟白叟住一处,他又会是什么人?
辰说:“亥是乡人从外面捡来的,白叟将他收养,并非亲生。”
问题都答清了,我却愕然怔住。
刚才那些话题正正戳到了白叟的痛处,怪不得他没跟我谈下去……
伏里(下)
黄昏之后,天色渐渐擦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