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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花-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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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九姑娘呢?”

“走了。”

“可你来这里不怕她不高兴吗?”一夜中,她脑海里重复最多的画面就是和小九四目相对的情形。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四处追赶着她,企图逼她认罪一般。

“她和我不同道,自有她可去的归宿。”薛云烬等的便是她这一问。“本来还以为你会好心将下午的菜留一口给我。算了,我等着明早再大吃一顿罢了。”他倏地起身,八五八书房抬脚刚要走。段思绮大声叫住他:“诶!有吃的!你等等。”薛云烬侧过脸,瞧她一头扎进厨房忙着张罗便坐回原位。眨眼间,三样小菜端到面前:红烧鲤鱼,西红柿蛋汤,清炒菜苔,全是下午买好的菜式。

“其实,这些菜我早就做好了。不过自己一直忘了吃。现在你来了倒好,替我吃干净免得明天放馊了。”她垂放两边的双手无意识地反复搓着裤腿,忐忑不安地等着他一品滋味。薛云烬伸指头一碰菜碗,热得烫手。“你刚才就是热菜去了?”段思绮点点头,将筷子搁到他手边:“尝尝吧。我试过味道,不难吃的。”“呵呵……难吃我也没得挑。”薛云烬夹一大块鱼肉放入嘴中,咀嚼了半会儿,拇指傲然竖起,“酒楼做不出的家常风味,你能做得出。实在没白走一遭!”

得到他肯定的赞赏,段思绮皱紧地眉头也得以舒展。亲见他一口口吃下满盘的饭菜,隐藏在她内心的隐忧和告诫也随之被吞食。不经意地,她将一切是与非抛诸脑后,包括已成过去的小九。

“明天我有假,到时开车来载你去送货。”他走前如是说。冲着这句话,段思绮整夜翻来覆去,比先前更难入眠。第二天好不容易挨到薛云烬来了,又得在老板面前装出个没事人的样儿。李老板嘱咐几句,打发她把做好的衣物送出去。听到薛云烬说顺路,便央他带她一程。两人默契的走出‘千衣坊’,竟似偷情中的男女,大白日头下显得格外不正派。

一辆半新的黑色自由车懒洋洋地靠墙角根晒着太阳,薛云烬口里的车,便是眼前这辆。(注:民国时自行车称为自由车。)段思绮没指望他能开个威风凛凛的小轿车来接她,不过突然看到一辆体型矮小的自由车站在门口,还是忍不住笑意。她凑到自由车前,上下看个够,最后拍拍载人的铁架子满意的一笑:“小个头!今天可委屈你了!”薛云烬也跟着笑起来,翻身骑上车,吆喝她快点坐上来。头次坐自由车段思绮满是新鲜,身子不安分的动来动去,连累薛云烬方向也掌不稳,自由车在马路上公然扭起蛇舞来。

经过江边码头上接二连三响起汽笛,段思绮伸长脖子张望,见到一群士兵纷纷涌入停泊在码头的船只搬出一堆堆货物搜检。旁观的百姓冷眼看着,打量小金堂那些作威作福的地皮流氓怎个收场。忽然她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士兵簇拥下走出一辆大型号的货船。看他沉着脸,似乎行动并不顺当。

薛云烬停住车,也充当一回看客。不多时小金堂几个管货运的小头目方露面,打着官腔,好言好语相哄刚下船的军队首领。可在一些人听来,这无疑是暗中讽刺。那军官恐怕意会到了,顿时黑下脸警告一番,黯然收兵。周围百姓见军老爷都没办下来,不免又失望又丧气。几个从段思绮身边走过的人无一不痛斥天不开眼,官道黑暗。无非是做公正严明的幌子给百姓看。后面的话愈发不堪入耳,窝得段思绮一肚子怨火。“真没见过这等人!军队分明是为了整治小金堂才来搜检的,这些人不但不支持,还落井下石乱扣帽子!难道不闻不问,由得老百姓受尽欺负才好?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她对着薛云烬大吐不满,很是不待见净说风凉话的人。薛云烬盯着她,不解地问:“怎么你反应这么激烈?好像你就笃定那个军官是清白的。”

“他当然是清白的!昨天我去康府送衣服,看到了我以前跟你提过的恩人康少霆少爷,就是刚才那个军官。他为人很是正派,绝对不会干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出康府的时候,我无意听到府里下人跟他提小金堂在码头专门欺压百姓,今天他就带军队整顿,虽这次没抓住小金堂的痛脚,可好歹他肯管肯在意老百姓的生活,咱们不心存感激还要诋毁,太没人情味了!”她打抱不平本是再严肃不过的事。可薛云烬闻得这席话居然开怀大笑,仿若她义愤填膺的批判,不过是三姑六婆嘴里常挂的油盐酱醋茶之流的牢骚。笑得岔气,半晌才憋得一句:“我还以为司令的公子气魄不输其父,日后定有番大作为。不曾想,突击小金堂的起因居然是由一个下人来点拨,这可比他今日草草收场还好笑!”段思绮眉一皱,听不惯他的讥笑,“你怎么说这话!小金堂那些人都是老油条,他碰一回钉子又不意味着没有能力。”

起先薛云烬还真没想过要嘲讽人。或许有一瞬,他都误以为这是个可以成大器的汉子。但得知康少霆对于眼皮底下的百姓如何生存,都需要由他人之口获晓,他只有感慨:将军的儿子未必就拥有治国平天下的能力和手腕。这等后知后觉,终需耗去大量时间来锤炼。然而云谲波诡的政局并非耐心的保姆,容得你一步步的成长蜕变,更多时刻它充当的是名教唆犯,挑拨着若干人等在此间互相厮杀,不死难休。

送完古玩店订制的洋服,段思绮跑腿的工作总算完成。可能在古玩店见人拿家传之宝去沽价,薛云烬无意聊起她的家史:“思绮,你家没落魄前也是个有钱大户,怎么就没给后人留点古董字画?”“是有留下的。”段思绮睫毛微垂,看着车轮飞转自言自语:“可那点东西父亲治病时都卖了,到后来连一口薄棺钱都凑不够。我堂哥那一房分家后得了不少田产,可听我姆妈说,他父亲早年是过继给我三爷的,所以没得什么遗产。后来叔叔两口子去世了,堂哥就寄养在我家,唯一留给他的遗物不过是只普普通通的花瓶。我妈还当个宝贝似的,一直小心替堂哥保管。可惜他现在生死未卜,人也不知道躲在哪里偷生。这么些时日了,一封家信也没得!”

“你别太担心。一个大男人总出不了什么大事!过些日子等我闲下来,再给你去警察厅跑跑。”薛云烬好言宽慰,攒劲一蹬,自由车又向前迈了一大段路程。遇到几个坑洼,车子被颠簸得蹦上蹦下。段思绮坐后面也被抛起来几次,吓得她慌忙把手搁在他腰间。好一会儿地面平坦了,才敢将手收回。正捋着凌乱的头发,她忽然想到:“云大哥,马上就要过中秋了,你是回杜府过吗?”头先她瞥见一家饼店挂着‘中秋佳节’的条幅,才有这么一问。记得王妈曾经说过,薛云烬的父母很早就过身了。三太太算是可以走动的亲戚。所以她想知道,人月团圆的大日子他如何消遣。如果落得孤零零一个,着实可怜。

“我年年都不过中秋,无所谓这些。”虽然他一直都认为,没什么好过的。但世上有一个人,可以令他牵挂。

父亲。

每个人都有。

可他的父亲活着,却同死了毫无区别。

在疗养院里,类似他父亲景况的人还有许多。随处都能见到一具具行尸走肉,失魂无神地四围游走。有些甚至下身不遂,大小便都控制不来,每日只晓得呲牙咧嘴由着涎水濡湿了前胸。他的父亲,便是如此。

才踏足父亲的房间,恰巧撞见护士正在料理父亲失禁后的排泄物。“王先生你来了?这下你大伯可不再闹脾气啦!他一天都不肯进食了!”护士发现救星驾到,不耐的面上立刻笑逐颜开。其实并非她们不尽职,只是老头太难应付了。哪怕他现在痴痴呆呆,可骨子里抹杀不去的要强,总能把医生和护士折磨得焦头烂额。他理解。对于一个戎马半生的军人而言,身体遭遇的残障比剥夺他的信仰还要致命。因为斗志,也会随之瘫痪。

“我来吧。”他拿起洗脸盆里的毛巾,拧得半干,轻轻擦净父亲大腿根部的污渍。护士想帮手,但不忍打扰这份温馨。留下特制的配餐,悄悄合门退了出去。他回头,确定屋里不再有旁人。转过脸时,终卸下厚重的伪装。在父亲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摇着风车的孩子。可惜父亲再也不是当年纵横沙场的勇将。曾经哭囔要父亲给他穿衣服,如今却变成他替父亲换衫。他抱起父亲,发觉怀中的身体越来越轻。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放平在床上,褪尽污脏的衣裤,见臀部背部紫红一片,四肢骨架也日渐突出。取过桌上的药油,均匀涂满在父亲快生褥疮的部位,用掌轻柔按摩。

父亲抖了抖胳膊,像要扑打什么。他握住父亲的手,一边按摩一边哄劝:“爸,你就别闹情绪了。今天可是中秋,我特意带了果仁月饼给你。等下擦个澡,换身干爽的衣服,我再喂你吃好吗?”父亲咿呀几下,同学语的孩童般含糊不清。他强笑,不愿让父亲难堪。推拿完,他又倒盆温水给父亲擦身。眼前的父亲已消瘦得只剩一副皮包骨。曾经天天把他举过头顶的强壮臂膀,如今皮松肉萎,他一个手掌便可以握实。但这个澡,他却擦了很久。

切小块月饼塞进父亲嘴里,没想转眼被他吐了出去。月饼掉到腿间,内里瓜子仁和冬瓜糖的碎沫子撒了一身。再喂一块,又吐。再喂一块,还是吐。终于他忍不住了,未有过的沮丧:“爸!我知道你难受,恨不得现在就一死了之!没有部下,没有军队,没有权势,你曾经耗尽半生拼回来的地位都不再了--那又如何?你还有我!还有一个从不认命的儿子!如果遭遇痛苦就一心寻死,我今天就没命站在这里了!我都能熬过来,为什么你不能?爸,我们是父子,血脉相连。小时候你照顾我,而今换我照料你又有什么不对?”父亲耷拉着脑袋,泪水满眼眶转。他握紧父亲枯瘦冰冷的手掌,重复不下百次的独白:“爸,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负担。现在到将来,你都是云烬心目中最敬仰的将军!那么爸,你可以再耐心一点,等着儿子功成名就吗?”

最后一次喂月饼,父亲再也没有吐出去。

№意乱情迷——生死攸关(下)

咬一口月饼,豆沙馅唇齿留香。八月十五,自然得吃上一个月饼才算喜庆。不一会儿,段思绮手中的小月饼便吃个精光。母亲舍不得,在她坚持下只吃了一个,其余全留给她。望着满桌的菜肴,母女俩不约而同的想起段祈樊。一想到他,两人同是一片缄默。

无法,段思绮又再递过一个月饼。母亲没接,推说没有食欲。母女俩有一茬没一茬的话着家常,后来还是段思绮聊起生活趣事才令母亲面上有了悦色。可这么聊上来,她竟惦记起薛云烬如何渡中秋。杜府会邀他赏月吃酒吗?现在他是否吃到月饼了?还是会同友人月下赏游?她出奇的想知道。也许是受他照顾颇多,所以才想有所表达吧。这普通邻里过年过节还要互相道福送点小礼,今晚中秋夜,她怎么也得送几样月饼才是。

跟母亲撒了个谎,说老板交代要早些回店里。也不容母亲阻拦,她清拣几件冷天的衣衫准备出门。母亲将一盒月饼装好,让她带去店里吃。段思绮挑了几个卖相好的,剩下的全留给母亲。拉过母亲干瘦的手,摸出一排厚厚的老茧,她才发觉母亲是真的老了。瞅着她鬓角稀疏的白发,一股愧疚油然而生。“妈!”段思绮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不舍,又不得不放开。“我走了!您自己可得多保重!”

她最后一次叮嘱,离开了家。

现在的世道很乱。不久前湘赣爆发农民起义,四处国民军都忙着镇压。武汉虽未波及,但因宁汉沪三方商议合并改组且桂系公然弹劾汪精卫,武汉政府未免引火上身当下严密戒备,各处城区都设有关卡,晚九点更是不许百姓出街。一时间,三镇又恢复古代‘宵禁’的制度。段思绮撞的时间好,不早不晚,准九点过了最后一道关卡。马不停蹄又转往薛云烬的住处,却从屋外见到内里一片漆黑。疑惑的重扣几下房门,仍无人应答。他不在家。

等?不等?她低头望着满心欢喜带来的月饼,依着门板坐了下来。还是等吧!她劝慰自己。没有时钟,她用心点算指针的拍子。一小时,两小时……时间的节奏越来越快,错漏的拍子越积越多。究竟指针走过了多少圈,勾去了多少秒,她完全清算不来。唯有等,继续等。抱紧双膝,埋头扎进自己的余温中,良久也抬不起头。恍惚间,仿佛有脚步声逐渐传来……蓦然飘来的几句轻唤好像是谁的名字。“思绮……思绮……”是她的名字!她错愕地扬起头,隐约见到一张俊逸的面孔。甩甩头,揉揉眼,模糊的视线一点一点清晰。

“云大哥,你回了!”她想热情地迎过去,可才将一站起,脑门就发昏。再过一会儿脚也麻得动弹不得。敲着腿,她自嘲地笑道:“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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