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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思绮听到这话,不由得抬起头来,嘴里的豆浆好像变了味。瞟一眼那个中年汉,终于发现原因所在。虽然卖儿卖女的事情屡见不鲜,可中年汉的过分热情让她着实看不惯。没想到,老鸨的手段比起献媚的中年汉,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人家母女已经是走投无路了,老鸨还有本事趁火打劫,一味将价码往下压。并且还撂些狠话,有意胁迫她们。最终谈定,她比起两根手指,竖得直直的。那个母亲想必也等钱使,竟允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两个大洋,卖了!
“什么世道!哪有这么黑心的人!”段思绮没好气的嘟囔,被薛云烬听到了。他没作声,继续埋头喝豆浆。忽然感觉她准备起身,顺手将她又拉回座位上。段思绮诧异地看着他,手被他捏得死死的。
“抱打不平的事情,不是你可以办到的。”
“可是这也太缺德了!卖儿卖女已经很凄凉了!”
“那是谁要卖的?”他蓦地抢白,以纯粹旁观者的口吻告诫:“你买我卖,天经地义,没人拿枪指着她卖女儿。你去跟她讲道理,不如替她点算卖亏了还是赚了!把自己孩子当成有价格的货品拿去兜售时,所谓的道德早就不复存在。因为穷,穷得怕了,所以一定得卖!”“言下之意,你觉得这个孩子非买不可了?”这一刻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在最困厄时向她伸出援手的那个男子。薛云烬知道她异样的眼光里蕴含着何等的谴责,可他不会改口。“是。”
“你……”
“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近人情?”
她不作声。
“后悔了吗?想不到我会是这种毫无血性的人?”
她依然不作声。
“算了吧。”还是他先妥协,带点哄劝的意思。“别为不相干的人闹别扭了。”“我有两块大洋。”这是她仅存的家当。
“你想把钱给那个母亲,让她别卖了孩子?”
“力所能及,有何不可?”
“好,你去吧。”薛云烬松开她,重新端起已经冷却的豆浆碗:“如果孩子的母亲今天得了你的大洋,明天又继续卖女儿,你有多少个两块大洋来赎?”“不会的。天底下没有不疼孩子的父母!万一真是这样,我就把孩子买下来!”她相信‘母亲’这个词所赋予的含义。但是薛云烬不相信所谓的人性。他点燃一只烟,显得漫不经心:“买下一个孩子之后所要面对的,不是区区两块大洋就可以应付了。你得保证她的吃穿用度,保证她会生活得好,至少要强于原来的家。这些花销你想过吗?你真的有这个能力?可以照顾孩子之余,又能照顾好自己的母亲?当然,还得包括你自己。就算你不吃不喝,恐怕也没这个能力。难道你想在给了孩子一个希望之后,又因为生活所逼,不得不再次让她头插稻草售卖于街市之中?也许你现在会信誓旦旦,可你真的不会后悔?不会责备自己一时的轻率?我不是想教训你,更不想教你如何为人处世。只是想让你明白,两块大洋掏出来容易,养大一个孩子难。”
他没说错,一个字都没错。等不到生活窘迫的那一天,她现在就开始后悔了。原以为做善事求的是心安,现在看来,善举并非人人都可以做到。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终于明白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尴尬。或许这条街上的食客们都有过善念,只是无能为力。可她最难接受的不是放弃了一闪而过的仁慈,而是他怎么总能置身事外。如果这就是男人的理性,未免冷静得可怕。她又能了解多少?拿过他的咸豆浆,往碗里一兑,还特意让老板撒了一把葱花。
“你不是讨厌喝咸的吗?”他皱起眉,冷冷望着她。“我突然很想知道,两种不同味道的豆浆混在一起,会不会更美味。”她猛灌了一口才知道,非但不好喝,还难过得吐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擦嘴,她手上那碗怪味豆浆已经被薛云烬夺了去,反手泼在地上。看样子,他似乎想连碗也一并甩出去。老板察觉到不对劲,生怕他们闹起来豆浆钱都不记得给。犹豫了半天,还是想先讨了钱稳妥。没等开口,薛云烬站了起来:“老板,再来两碗豆浆,全部要甜的。”他主动付钱,又主动把热乎乎的两碗豆浆端到她面前。“既然喝不惯就不要喝。”段思绮盯着他,说不出滋味,但打心底高兴。她也确实应该庆幸,他还真不曾为任何一个女人动过气。更不提真正的迁就。
“我陪你一起喝。甜的应该也不错。”薛云烬其实很纳闷,他为什么非得陪她喝。
“云烬,我今天不想回店里。晚上你会陪我吗?”
“你怎么了?”他吃了一惊,这绝对不像她会说的话。可偏偏她笑着告诉他,她今晚要和他一起。“我怕鬼。今天晚上肯定会有鬼。”她说得很认真,好像真有冤鬼缠着她。这下薛云烬觉得平衡了,原来失常的不仅他一人。别过脸,他继续喝着豆浆,却不知不觉笑起来。段思绮就喜欢看他笑,只要他一笑,她就会觉得很踏实。所以今晚她非常希望他陪在身边,就在那儿,离得很近。不要像此时此刻,即使头靠着他的肩膀,距离却那么远……
№秋游金陵城——不断则乱
深秋十月的江滩,鲜少有行人的踪影。在一排法国梧桐的掩护下,薛云烬耐心地等着。当他抽完第三根香烟,萧云成露面了。最近局势紧张,他们见面的次数少了许多。这次薛云烬约他,是有份机密文件一定要亲自交给他。
薛云烬摘下头顶的礼帽,随手递给佯装散步的萧云成。萧云成接过,戴好,问了一句:“你这回以武汉官员的身份去南京参加党内会议,倘若要和老师碰面可得多加留意,南京目前可是眼线遍布。”“这个我清楚。反正大家对我印象是不学无术的公子哥,我只需再动动脑筋自然会对我疏于防范。”“想到招了?”萧云成了解他,如果没有把握他不会说得这么肯定。只是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犹豫,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薛云烬想来也不愿继续讨论,立刻转了话题:“我去南京这些时日,训练营地的事情你可得加快速度。这次我们派出的那两个人把联盟书丢了,老师免不了要责难。如果营地的事情又拖慢计划,我可没本事再周旋了。”“放心,我可不想自讨苦吃。杀他们的元凶和联盟书的下落,我一直在加紧追查。你暂且在老师面前多担待点。”“嗯,万事小心!”薛云烬掏出墨镜,从另一头离开。回去的路上,他反复整理一些琐碎的情绪。作为一名优秀的特工,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是决不允许被任何事情分心。想到此,他终于下定决心。三天后的中午,薛云烬找到了那个可以帮助他的人。
当他告诉段思绮要去南京时,对方显得很担心。南京对于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而言,实在太无法想像了。一番闲聊后,薛云烬替她向李老板请了假,让她去码头送行。听说轮船要好些日子才能到达南京,段思绮慌手慌脚给他张罗吃的用的。本来他只带了一个公文包,到码头后反多了一大包累赘。
“我是去公干,又不是不回来了。”薛云烬掂量包裹的重量,还没说上几句话,轮船的汽笛便早早催客了。段思绮放开手,身子猛然被鱼贯入内的乘客从薛云烬旁边挤开。她急忙向前,又被一拨后来者挤得更远了。薛云烬却只光看,并未动手拉她一把,或许是在暗示别送了。于是段思绮也不再费力气往前冲,隔着无数窜动的人头话别便好。只是眼下尽是送行的家眷亲属,哭声、喊声、吆喝声,闹腾得仿似在赶庙会。她嘴里嘟囔的几句话,全被这些嘈杂给盖了过去。再一定眼,发现薛云烬不在了。莫非他被挤上了船?刚纳闷,搁在胸口的右手冷不防被人拉住,一看竟是薛云烬。他几时走过来的,她完全没意识到。“你快上船吧!误事可不好!”怕他听不见,段思绮贴着他耳朵喊。薛云烬笑而不答,双手将他圈到自己怀里。“我走了。”附耳轻声低喃,温热的双唇烫得她耳根子像着火一般。“保重!”段思绮其实很不想从他怀里退开,可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不懂事。怎知刚抽开身,随即又被他揽实。他居然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拦腰将她抱起,埋头直往船上去。无论沿途引来多少侧目的眼光,甚至是指责他伤风败俗,他都置之不理,只管铆足劲向目的地前进。
“陪我去南京吧。”这是他上船后唯一可以向段思绮交代的。“可是老板那里怎么办?我不能这么没轻重,说走就走啊。”段思绮所言合情合理,本来这份工作就是沾亲带故才谋到的。已经得了方便,断不能再得寸进尺。可惜她的抱怨丝毫动摇不了薛云烬。哪怕嘴巴皮子磨破了,他依旧充耳不闻,稳稳将她摁在船舱的软榻上。“这些我早都安排过了,连你母亲那里我都已经托人照应,所以你就放心的走着一遭吧!”“可是……”她还在犹豫。“难道你现在还能下船不成?那行!”薛云烬突然将她从床上抱起,大步往甲板方向走!
“你这是干什么?”
“一起游回去咯!”
“你又故意吓唬我,我才不信!”段思绮嘴硬,心里却急了。薛云烬斩钉截铁断言:“不信?我这就扔你下去--”说完作半抛的姿势,段思绮自然吓得闭紧了眼。甲板上的乘客无不一脸惊恐,想不到还有这般无法无天的人。有几个大老爷们瞧不过眼,怒气冲冲地跑过来阻止。然而段思绮的身子不过仅仅在甲板内划了一个半弧,手和脚却不曾离开薛云烬半分。“你也够笨的,我说什么你都信了?要真把你丢下去,你还不得怨我一世!”到头来,大伙都被他给涮了。段思绮气得在他手臂上狠咬了一口,恼他这么没分寸。明明膀子都显出红印了,薛云烬依旧一派弥勒佛的慈眉善目,大开方便门。头先几个仗义的男人们知是这把戏,晦气朝甲板啐了一口,悻悻散了。其他白捏了冷汗的乘客愈发憎恶起时下的‘新青年’,仿佛他们就是导致整个中国乌烟瘴气的元凶。
段思绮没坐过这么久的轮船,好几次在船舱里吐得一塌糊涂,脑子一直昏昏沉沉。薛云烬无计可施,只好尽量让她多休息,用餐的时候才带她出去透透气,饭菜也特意吩咐服务员端到甲板的客桌上食用。好在这样的日子总算盼到尽头,金陵城到了。
一下船,码头就有专门接待武汉方面的工作人员。薛云烬先上前打过招呼,毕竟南京是他的家乡,便婉谢对方护送的安排,只说好久才归故里要先拜访一下亲戚。南京的工作人员好说歹说一通,最后还是依从了他。想到后面几班船还有其他重要官员等着接待,如今他坚持自便倒也省点事。告知薛云烬统一下榻的旅馆,将门房钥匙预先给了他。后半等薛云烬走了他们才恍然大悟,怪道他不肯听从安排,原来随身还带了个女人。薛云烬当然知道做戏不能太过火。到了城内他第一件事便在当地洋人开的一间旅馆订了房,这自然是给段思绮单独住的。段思绮晕船反应还没完全过去,薛云烬先安顿好她,便出去开点药。临走前嘱咐多遍,不是他回来,谁叫门都别开。同时还交代旅馆的伙计,帮忙多留点神。伙计忙不迭答应,难得住客小费出得阔绰,他当然想多讨好。薛云烬满意地点头,离开了旅馆。
路上他仔细观察过周围的环境,见没异样,便溜达到一间杂货店买了包香烟,趁机借用茅厕。在小豆腐块的茅房里,他快速从口袋里掏出张白纸,裁成烟卷的长度,用钢笔点上信息代码。再将买来的香烟撕开一根,烟丝倒在白纸上,熟练地搓成新的烟卷重新插入盒里。出了杂货店,他径直来到一个僻静的弄堂,在其中一户门前停下来。先叩三下门板,间隔两秒再叩四下,然后掏出那根新卷的香烟一半插进门缝里。见香烟从里面被人抽走,他立即掉头从另外一边出去。
“思绮,快把药吃了。”薛云烬拿来从诊所开来的洋药,扶段思绮坐好,又倒了一杯开水递过去。段思绮吞下药,勉强打起精神:“我其实没什么事,活动活动就好了。倒是你,来公干的人反被我拖累。你还是先干正事,我真的不要紧。”“是我把你拖来的,难道丢下你不理?”他刚掏出烟,想到还有个病人,便将香烟放了回去,“我已经去过了,上级说还有几位领导要后日才能到,所以这两天不妨事。”“我不过怕给你添麻烦。”她隐隐察觉这趟来南京有些蹊跷,至少他早有预谋,偏自己又说不出个缘故来。
薛云烬复又宽慰几句,踱步到房间的小阳台,这会子才点起烟。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洋药功效神奇,不一会儿功夫,段思绮顿觉精神头足了不少。她也走到阳台边挨靠着薛云烬,俯望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远处某户的烟囱升腾出一股长长的白色炊烟,逐渐与天际的橘红汇成一片。白色的烟裹着红色的云,恰似武汉街头卖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