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尺大的烟塌子……她真不知道?想到这里他又笑了。他咀嚼着那种游刃有余的恨意,像是嘴里咬着牛蹄筋儿,韧韧的很有兴致。他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是把这玻璃障子砸碎了,敏儒,你心不心疼?
那个模糊的人影像是被刺了一下,蜷缩起来。她低声说:“你敢……”马欣宜笑道:“这是何苦来。其实也犯不上,反正也碍不着什么。下个月督军大人生日,你总得出来见见光吧?到时候我们还不是一起——”
唐敏儒的声音从屏风后厉声传出来:“马欣宜,你给我滚。”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 章
关小楼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白天去找工作,晚上睡在火车站里。但是无论多么困倦,他总也睡不着。好像他一旦睡着了,就会有什么人,譬如说巡警,黄老板的手下人,或者马大帅的护兵,冷不丁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揪着他拖离地面,或者按着他一动不能动。如果这一类祸事再度发生,那么他一定得清醒着面对。不知道为什么他肯定自己一睡着就会有祸事发生,好像命运完全取决于自己的眼皮似的。
但是很奇怪——人来来往往,并没人抬眼皮看他一眼,等着搭车的也好,巡警也好,在车站门口兜揽生意的车夫挑夫小贩也好。就好像没有他这个人,只有一张板凳。就好像他已经变成了某种生魂。就好像他在打斗中撕破还沾了些许血迹的裤褂不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似的。
瘦得像个鬼。瘦得就是登上台,也没人看得见你。
他想起这些责骂话,翘起两边嘴角,像个扁扁的菱角,忽然笑了。
这火车站是洋人造的,长得倒像一座外国的小庙。大钟上面有个尖顶,窗子是彩色玻璃的,红红蓝蓝的煞是鲜艳:真的,很像他家乡一座洋人的小庙。
如果是在家乡,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城里人人都认识他,也不会有人问他要铺保,铺保没有就什么活儿都找不到。谁不知道他关小老板—
——是关老板关玉楼的弟弟—
他眼前浮现出戏院前的剧目牌子来,两个人的名字并排着。自从他走后,这样的光景是再没有了吧。他在心里描摹那块牌子现在的图样,费力地蹙起了还没有眉心纹的眉头。
火车站红红蓝蓝的玻璃窗,看不清图案。好像海中网捞不到的珊瑚树。好像师傅口中说的西山红叶映着北京城的蓝天。好像蓝天下鲜红的血流下白石台阶。
北方小城附近,差不多总有个自称可以看红叶的山头。他的家乡也不例外。他小时候重阳去过一次——戏班子难得放假,逢年过节只会越发严苛,难得一个重阳节竟然有了点闲工夫,他和师哥都乐得疯了。可那座山爬到顶也没有看到什么红叶。记忆中鲜明的只有山顶歇脚的亭子的红色,和有人转来转去叫卖的冰糖葫芦。哥哥……师哥和他合买了一串,你一头我一头的,蹭得满脸都是糖浆。
(“又不是什么亲兄弟……”依稀传来女人的半截话。)
后来听师傅说,那山的红叶没有西山的红,糖葫芦也没有皇城根的甜。他说,红叶大概是像院子里柿子叶那样的颜色吧。糖葫芦……他笑起来。哥哥看了他一眼,莫名奇妙地也跟着笑。师傅那天心情正好,取笑说,你们俩又打野食儿去了?玉楼我要是你,才不给这小子买吃的,我教的孩子多了,也没见小楼吃东西的那个相,嘴里吃着还死盯着你看,倒霉孩子,护食。
师傅教的孩子多了,手里签的那些契书更数不过来。小楼被带到戏班子的时候不过四五岁。带他来的人给他一块饼,哄他边儿上吃去。他埋头大啃了半天,抬起头来的时候家里人签完了契书早就走了。
从此死走逃亡,各由天命。他再也没见过家里边的人。
那时起他再也不埋头吃饭。
他不为了护食。师哥——哥哥知道的。
后来师傅看到他和师哥吃饭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之后,也不再这么说他了。
要把花家姊妹说给关家兄弟,本来是两边师傅多年前的一句玩笑话,话落地生根,这两年师傅又格外起劲地旧话重提,大家不觉渐渐就当了真。
花正芬后来就嫁给了哥哥。两个人在这小城里都是角儿,男的武生,女的花旦,风光得很。两个戏班子都说这是金童玉女。
哥哥结婚那天他帮着张罗了一会儿,等到闹洞房那阵子他去后厨找点饭吃,埋着头吃了两口,觉得不对,抬起头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桌子,见了底儿的拌饺子馅的盆子。
饭吃不下去,酒倒还有剩。他皱着眉头,呛得眯着眼睛。
他走的时候自芳也来送过他,替姐姐道了歉。车站柱子那边有个女学生捧了一支玫瑰像捧着红烛,脚边堆了两只行李箱像在等人来接,可不就长得有点像她么?
自芳有时候也作女学生打扮。他也喜欢看男学生们的打扮,衬衣也好,学生装也好,都是时髦笔挺的,好像做学生就是去从军,可没有一般大兵的松垮或者花哨;又穿得非黑即白,好像做学生就是给谁戴孝。是了,是给国家戴孝,有一次他听到某个演讲的学生这么说。他们好似都活得慷慨激昂,好像一转眼就有很多的大事等着他们去做。他也想像他们一样。
哥哥说唱戏的要知道本分——谁知道演讲的人不也是在唱戏?他笑,这话又是不知道本分了。但是他用当月的包银去买了一件学生穿的白衬衣(连肥大的灯笼袖都笔挺!)的时候,哥哥并没说他什么。
这件衬衣也和他的冬衣、铺盖一起留在黄老板那里了。他就没有打算去讨。
他抱着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下巴颏儿硌上膝盖的骨头,硬碰硬地渐渐都失去了感觉。
不能坐着不动。他袖着手走到月台上,咬紧了牙。北风吹在他脸上,吹出演花蝴蝶一刀砍下时的凛冽神色来。
但这种神色只一瞬就被惊奇缓和了。外面下雪了。
是南国的雪花,只管飘洒,却积不下,一息间就消失于无形。路灯光照着它们在风中旋舞,转身,一、二、三。一趟停驻的夜车像大黑骡子一样喷着白茫茫的热气。仿佛是从城市另一头的码头上传来一声凄厉的汽笛。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大帅的脸。
大帅抓了他,不过他并不恨大帅。他在监狱里没吃什么苦头。(反倒是出来以后……)
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就到了今天。好像坐火车直达,猝不及防一下子就到了另一个地方。被扔到了另一个世界。从没有红叶的山下,到了有雪的南国。再要回去的时候火车却停了。
他不恨大帅,但是大帅的做法他却搞不懂。既然是说要按治安法追究,那么为什么又随随便便把他放了?
大概是大帅早把他忘了。
那天有一瞬间他看着大帅,大帅也看着他。他开始认出眼前的人并不是哥哥,可是那正是他曾经在哥哥脸上见过一次的神情,在哥哥第一次看见他穿起那件学生的白衬衣的时候。像是惊讶,可也不像。像是喜悦,可也不像。然后睫毛一掩,轻得好像雪花的一转身,然后那种神情就不见了。然后哥哥是哥哥,大帅是大帅,各自是他们自己了。
他不知道大帅,但是他就知道哥哥吗?
哥哥的脸。大帅的脸。
睫毛掩下来,世界又归于黑暗。
“没有关玉楼关小楼又是什么呢?”他把我忘了。
一粒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睫毛下面慢慢漾开一层薄薄的水迹。
马欣宜看到他时,他缩在火车站候车室角落里,已经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VEGA(冬树)写的。
☆、第 4 章
整个省城都为了唐督军的大寿张灯结彩,拜寿的人络绎不绝,马欣宜的大礼更是让督军大人喜出望外。那是一笔颇为丰厚的“捐款”,附带着马欣宜治下六个城的市长及当地耆老名宿们的联名书信,除表示对督军保护地方的谢意之外,各地还成立了市民代表议会,愿意推举唐督军为本省主席。
唐督军和颜悦色地看了一遍,又叫秘书念给宾客们听。大家自然是连连道喜。督军大人谦逊了几句,转头看了一眼马欣宜,笑道:“到底是我这半子有出息。有你坐镇南边,我可以睡个好觉了。”听到这话,众人免不了又夸赞一番马帅本事了得。寿宴开处,风光无限,筵铺锦绣,褥设芙蓉,不少人围着马欣宜,专为敬他一杯酒。
马欣宜却不和他们多说,瞅个空子想法脱身,背了手踱到窗前,看那黄昏的树影子。枝桠一晃一晃,瘦骨伶仃的,寒风里却透着倔强。片刻间他不由得有些走神,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叫他。他转头一看,原来是程世卿。他与马欣宜一北一南镇守行省,同是唐督军的左膀右臂。
“我说,老马。”程世卿比马欣宜大着十来岁,却总是这样大大咧咧称呼他。这种粗人是不会称呼什么表字当客气的,马欣宜也早就习惯了。他含笑拱了拱手:“老程,还是这么精神。”说着接过程世卿递给他的酒杯,略一沾唇,突然间失笑:“你又弄鬼,这是哪里来的老酒?”寿宴虽是中西合璧,为了讨唐家几位留洋的公子喜欢,酒预备的是清一色的香槟。
程世卿哈哈大笑:“酒是好酒宴是好宴,今天我非灌你一杯不可。老马,你小子最近可够狠啊。”
马欣宜神色不动,淡淡地道:“老程,你这是什么话?”程世卿道:“你蒙谁?不挖地三尺,土地爷能捐出银子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
“啪”地一声轻响,马欣宜手里的杯子和程世卿的一碰,一仰头干了杯中酒。那杯子本是香槟酒杯,装的白酒竟被他一口气都喝了。程世卿没料到他这么爽快,正愣神之间就听马欣宜一字一顿地道:“老程,我与你多年同僚,你自然知道我。我蒙督军错爱,才有今天,不知道多少人,看在眼里,心里嫉恨。一有风吹草动,只怕是,爬得越高,跌得越重。所以我只怕行差踏错,哪天跌下来,再连累了旁人,马某于心何忍。老程,你说是不是?”
程世卿何尝听清他说的什么,却只见他目光如电光般一闪,凛凛然刺得他后颈生寒,饶是他这般人物也愣了愣,片刻才缓过神来笑道:“老马,言重了言重了。唐督军看你好,谁敢说半个不字?今天是老头子的好日子,咱们不想那些地方上的愁事,兄弟们好好乐乐,何如?”
马欣宜本来不置可否,由着他拉着自己走了几步。忽然储德全不知怎的出现在一旁,陪着笑,看似是帮着程世卿扶他,顺势在耳边轻轻说了几句。程世卿见马欣宜亲信到来,自然得给三分薄面,也就松了手。马欣宜听了后略一沉吟,向储德全点点头,随后向程世卿一笑:“抱歉,老程,家里有点事,暂且失陪。”程世卿不依:“牌局子一年凑不上一回,今天不去就是不给哥哥面子!”马欣宜笑道:“自然要去,局子轻易散不了的,我天亮前准回来救你的驾。”说着随手抹下襟上的金表塞给他,“好歹算个彩头,替兄弟搪一阵子。”程世卿这才放过他,嘟嘟囔囔地去了。
汽车早就停在后门外头,载着大帅风驰电掣般离开督军宅邸,车头灯利剑一般划破暮色,顷刻间去得远了。
车子开了好一会儿马欣宜才开口,此前储总管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前座,就像和座椅融为昏暗的一团了。“这里倒是不见半个雪星。”
“毕竟是初雪。可也够冷的。”储德全眯着眼睛一笑。
“人在火车站……有四五天了?”
大帅在后座像是喃喃自语。路的两侧早就没了灯火,人影黑黝黝地看不清,语气好似却真切了不少。
“五天了。早先属下以为他盘算着走,现在看来倒也不是——他像是没地方可去。”储德全话多了一些,估摸着大帅不会责怪。大帅果然也就真没言语。
马欣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雪夜里会让人想起一些不仅从未实现过、甚至自己都想象不出来是个什么光景的愿望。这种莫名的亢奋找不到言辞。他想起那些听过的关于雪夜的故事,雪夜猎银狐……雪夜袭蔡州……大雪满弓刀……风雪山神庙(越来越胡扯了)。
好像都不应景。
(怎样才能应景呢?一脚踢开山神庙门,只见神案下睡了一个……)
一个什么呢?他仍然没能得出结论。
看他的身手像城郊用刀子打架的小混混,保安队的枪声一响就自动僵住了,多半从来也没见过一把真枪。看这四五天他老老实实地走投无路,失望的神气安静里带一点迷茫,又像个好人家子弟。看他一到天黑就躲进火车站,又像有点心计,这里人多眼杂,黄老板的人要是来善后,也不好在这里动手——还是这是小动物找个山洞躲进去避风的本能?当然也有